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剑, 猛地在纪放心中劈斩下来。

  纪放突然忆起了前几天沈还在温泉里说的话。

  这个人说的,都是认真的吗?

  他有些心惊了起来。

  或许是身体的僵硬引起了沈还的注意,那人在半梦半醒之间也关心着他的状况。

  沈还撑起半边身子, 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怎么不睡?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说着他已经清醒过来, 目光在纪放半敞的睡衣领口扫视片刻。

  纪放白皙的锁骨上下, 都是斑斑点点的红痕。

  沈还语音里带上了愧疚:“对不起,是我……太用力了么?”

  看他似乎真的想要给他“检查身体”, 纪放红着脸把他拉了下来:“没事, 睡吧。”

  “嗯。”沈还也确实是累了,他伸手揽过纪放, 很快便陷入沉睡。

  纪放与他胸背相贴, 却依然睁着眼睛。

  那句“我爱你”如同咒语般在心里来回播放,旖旎多情,却让他心惊肉跳。

  不知过了多久, 他才在无比的疲倦中, 进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阳光普照, 两人吃过早餐, 沈还站在纪放的餐椅旁:“今天去别的岛玩玩?”

  附近便是极好的浮潜点,水质清澈珊瑚繁茂, 各类色泽鲜艳的海洋生物把海水点缀得美轮美奂。

  纪放惊喜地托起一捧海水, 一只小小的热带鱼便在他掌心灵巧地游动。

  “喜欢?”沈还在他耳边轻轻问。

  “嗯, ”纪放用手指轻轻拦了那小鱼一下, 鱼儿却完全不怕他, 轻轻嘬了嘬他的指尖,惹得他笑了起来。

  “这么喜欢的话, 你工作的间隙我们都可以过来。”沈还从身后抱住了他, 也伸手碰碰小鱼。

  纪放把手往水里沉了沉, 小鱼欢快地游向一旁的珊瑚礁。

  他有些好笑地回头:“你还真要搬到这里来住啊?”

  沈还在他唇上碰了一下:“你喜欢就好。我可以在这里远程办公,陪着你多住些日子。”

  他带着纪放往游艇的方向漂过去:“我们还可以去阿尔卑斯山滑雪,去加尔达湖垂钓,只要你想去的地方,我们都能去。”

  纪放看着认真承诺的男人,心里却一点一点慌了起来。

  到了傍晚他们回到小岛时,烛光晚餐已经摆好。

  小屋外的装饰却变了模样。

  整座小屋像是活了过来,屋顶、墙壁上枝蔓交错,开出满墙的玫瑰,甜蜜的香味在空气中悠悠漂浮。

  一架小小的无人机慢悠悠地飞了过来,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用花体字写着“follow me”。

  “沈哥……”纪放僵着身子,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身旁的男人却早已不见踪影。

  纪放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可惜这都不是梦,疼痛难忍也无法醒过来。

  他闭了闭眼睛,怎么办?

  无人机还在眼前轻轻地飞舞,带着他慢慢向室内走去。

  玫瑰花墙从中间缓缓打开,男人一身正装,微笑着站在他面前。

  “哥哥……”纪放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他迷茫地看着沈还单膝跪下去,手中还托着一个小巧的丝绒盒。

  心脏像鼓擂般猛烈地跳动,耳旁的血脉也崩崩直响,他根本听不清男人说了什么

  戒指盒被打开,一只小巧的男士钻戒映照出桌上摇曳的烛光。

  沈还终于停下了话语,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对……”抱歉的话差点脱口而出,纪放突然停下了声音,深深吸气。

  沈还今天笑了很多次。

  他早就注意到,这一整天,沈还笑的次数都超过了以往所有。

  他狠狠捏住了拳,指甲在手心里引起一阵刺痛。

  他如果在这个时候断然拒绝,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小岛上,沈还会怎么样?

  只是稍微想象了一下沈还伤心失落甚至和自己成为敌人的样子,纪放心中便像是被捅了一刀。

  冷静,他对自己说。

  “你能……再说一遍吗?”看着男人渐渐掺入疑惑的目光,他颤抖着开口,“我,我太激动了没听清。”

  听着这极为扯淡的理由,沈还却有些窘迫。

  “宝贝,”他低低地说,“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纪放指挥着僵硬的脖子,愣愣地点了点头。

  沈还牵起了他的左手,郑而重之地将那枚戒指套上了他的手指,慢慢推到指根。

  沈还起身拥他入怀:“那我们就永远永远在一起。”

  《独行》的拍摄时间很紧,年初五便要进组,他们只在小岛上待了三天。

  坐着直升飞机离开的时候,纪放在空中回头看了那小屋好久。

  “还没离开就想回来了?”沈还在耳麦中笑道,“等你杀青,我们再过来。”

  纪放点了点头,目光最后一次投向那座小屋。

  这里或许,就是他这辈子最美好却也最惶恐的回忆。

  纪放没有再回S市,小王去整理了他的东西,两人在入山之前的小镇上汇合。

  “纪哥!”小王的精神挺好,见了纪放便一直笑,“你的日常用品我收拾了过来,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回头我和剧组的采购一起出来买。”

  “对了,还有这个。”他从自己的随身包里掏出个小盒子来,“孙阿姨说是除夕那天收到的快递,本来都不送了,邮政看着是从外国来的,专门跑了一趟。”

  “外国……”纪放拿起那个小盒子。

  小小的盒子怕是不知辗转了多少路程,明明在夏天就已经从E国寄出,却在半年后才送到纪放手里。

  收件地址写的是老城区的百花巷,大概是被无人查收后在哪个仓库呆了很久。

  他上次回家时曾去物业登记过新的收件地址,大概就是因此才又辗转到了观澜苑。

  坐上进山的大巴,纪放这才拿出那个盒子,小心地拆开。

  里面是一个手掌大的八音盒。

  精致的胡桃木外壳触手温润,纪放轻轻打开盒盖,盒子里立刻立起了两个小人。

  不同于市面上公主与王子的造型,这两个小人相似的眉眼和着装,看起来竟是兄弟二人。

  八音盒的声音清脆,小小的乐声给人宁静的感觉。

  纪宁寄这个来做什么?纪放有些疑惑地又检查了一遍盒身。

  第三次拿起八音盒的时候,盒底的一块小木板吱呀一声开了,掉出来一张小小的明信片。

  明信片正面的花纹与八音盒一致,写的是这个小盒子的传说。

  纪放靠在座位上,静静地看着那张卡片。

  中世纪的欧洲小国里,有一对兄弟。父母去世后,哥哥继承了王位,殚精竭虑保护着弟弟和这个弹丸小国。而一直无忧无虑长大的弟弟则是个花花公子,一直沉溺在情爱之中。

  很多年过去,某天弟弟在受了情伤后回头,却发现哥哥为了自己和国家,受了一身的伤,很大年纪都没有娶妻。

  弟弟幡然醒悟,奋起帮助哥哥,最终两人成就了一番霸业。

  纪宁在明信片背后写道:哥,我可不会和这个弟弟一样,受着哥哥的庇护却任由哥哥辛苦。等我两年,我就回去和你一起闯天下。

  看看落款日期,分明就是他搬入观澜苑前后。

  纪放叹了口气,轻轻闭上了眼睛。

  这些天一直在心中汹涌的情潮悄然褪去,露出水底狰狞的礁石。

  那些动人的言语、温柔的亲吻、战栗的爱意,激荡如水,却掩盖不住基础的残酷。

  当初想尽办法接近沈还,便是为了报复。

  为了纪宁,这个一心一意为了他好的傻弟弟。

  是时候出戏了。

  《独行》的拍摄条件十分艰苦。

  原本就是拍摄卧底缉毒警的故事,成天在深山老林里钻来钻去。有时候为了拍夜景找光线,在林子里一蹲就是一天,半个月下来,纪放觉得自己已经快变成猴子了。

  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剧组人员全都掐着时间,只想着快些把戏份拍好拍完,早日回到山外的文明世界之中。

  拍摄进度飞快。

  纪放饰演的角色,身边总是跟着一只大狼狗——大黄。

  大黄是山中村民养的,看着凶狠其实温顺,纪放和它“一见如故”,倒是找回了一点当时拍公益片时,和奶糖相处的乐趣。

  倒是不知道奶糖现在怎么样了。

  纪放拿出手机,不自觉地就戳进了和沈还的对话框,两人在岛上的合照跳入视线。

  那是沈还求婚后的夜晚。

  平日里严肃禁欲到没有表情的沈还,那晚一直在笑。

  笑着亲吻,笑着说话,安静的时候,也带着笑,一直一直看着他。

  那发自内心的喜悦让纪放无处躲藏,干脆脱了衣服开始胡闹。

  那晚的男人像是有发泄不完的精力,无数次引领他冲上云端,又温柔地将他抱回怀中。

  到了天亮,他被沈还抱出浴室,轻轻放在床上。

  他倦极,却搂着男人的脖子不肯放手。

  清晨的一缕阳光正好打在他的耳旁。

  沈还便拿起手机,拍了一张两人的合影。

  他看了一眼,不满自己那一脸瞌睡、眼睛都睁不开的表情,挣扎着拿过自己的手机,终于拍下了觉得满意的画面。

  纪放静静地看着手机,看着男人宠溺的脸,过了好一会儿,才熄灭了手机。

  山里信号很差,也没什么娱乐,那日收了戏,一行人都默默回到了暂住的小村。

  村子里条件并不好,已经是竭尽全力,每人仍只有一间比床大不了多少的小房间。

  冬日里湿冷,被子里总像是浸了凉水似的,从晚上睡到早上,有时候手脚都还冰凉。

  上辈子拍戏的时候,比这条件更艰苦的也不少,纪放没抱怨什么,拿热水洗过便缩上了床。

  半夜里,他睡得迷迷糊糊,似乎听见大黄叫了一声,在他窗前呜呜几下。

  接着,轻柔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小心翼翼来到他的床边。

  雅致的松林香气笼罩而来,接着,他被人暖暖地抱在怀里。

  “怎么这么凉?”男人轻轻地抱怨了一声,将他抱得更紧。

  “你怎么来了?”他翻了个身,却垂着眼睫,不怎么敢看向沈还。

  “你老不回我消息,明天在附近开会,我就过来看看你。”

  “山里信号不好。”纪放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其实他是故意的。

  虽然信号不好是事实,但并不怎么影响通信,他只是想着,按照沈还一贯的忙碌,时间长了不联系,这人会不会就慢慢淡了?

  沈还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这么凉,你能睡着吗?”

  “没事的,”他顺着他的话回答,“多盖点会暖和些,我刚才是忘了把羽绒服盖上来。”

  他看沈还不说话,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补充道:“真的没事,如果冻得受不了,我就把大黄弄上床一起睡。”

  沈还无语:“那狗不如奶糖干净……”

  他话没说完,只低头咬了纪放耳朵一口。

  纪放感受到他齿间浓浓的怨气,踢了他一脚说:“你跟狗吃什么醋?”

  沈还把他又搂紧了些。

  纪放闭着眼睛,感受着男人身上的暖气,过了好一会儿又说:“在这里拍不了多长时间,你不用老惦记着,我很快就回家了。”

  或许是“回家”两个字取悦了男人,沈还亲了亲他的脸颊,低声道:“睡吧。”

  第二天要早起,纪放没睡几个小时就被闹钟闹醒,沈还也匆匆出了山赶去开会。

  只是三个小时后,一群工人来到小村,给村里换了结实的电线,又给剧组的每一个人,都带来了一条电热毯。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独行》的吴导最是严格,像纪放这样的演技,在他手中也吃了不少苦头。

  一开始他还能游刃有余,保持着一条过的高效。

  到了后来,随着拍摄难度的不断增加,几个主演都被吴导折磨得苦不堪言,又暗暗上了些在导演面前一争胜负的心。

  就这么不断打磨剧本和折磨自己的过程中,两个月的时间悄然而逝。

  最后一场戏是陈一鸣与纪放的追逐戏,两人从密林跑上山崖,最后,纪放被逼到绝地。

  “你没有退路了。”陈一鸣说,“在你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你就应该知道,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纪放全身巨震,他满眼通红地看了眼远方的密林,一滴泪从他的脸颊滑过。

  “是的,”他说,“一切都结束了。”

  “cut!”吴导高声喊停,“大家都辛苦了!”

  剧组的众人全都露出欣慰的笑来。艰苦的拍摄工作结束了。

  只有纪放,依然站在山崖边,两眼直直地看着那条进出山村的小路。

  他和沈还之间,也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离开山村的那天是个周末,山里下了雪,剧组的车走得特别慢。

  纪放坐在摇晃的车厢里,拿出了手机。

  入山初期,沈还几乎是时时都有信息发来。

  原本高冷的沈氏总裁变得无比黏人。

  每天吃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都会发信息来向他汇报。

  而他以“信号不好”为借口,很久很久才会回一条消息。

  那次沈还进山,搂着他睡了一夜,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又发信息说来陪他,被他拒绝了。

  “今晚有戏,”他冷淡地回了消息,“再说你过来,万一被小报记者报道出去,又是麻烦。”

  再后来,沈还似乎忙了起来,但依然记得时不时地嘘寒问暖。

  半个月前,沈还终于发觉了什么,在消息里问他:“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所以你不理我了?”

  在纪放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发来一条语音:“纪放,我们谈谈。”

  那晚的纪放,缩在冰冷的棉被里,把这条语音听了一遍又一边,强迫自己不去回复。

  “会好的,”他对自己说,“不过是出戏而已。”

  到达机场的时候是中午时分。

  胡乱吃了点东西塞肚子,纪放在候机大厅昏昏欲睡。

  突然,手机震动起来。

  纪放懒懒地看了眼屏幕,是S市的陌生号码。

  他轻划手机选了接听,话筒中却突然传出纪宁的声音。

  “哥,我回来啦!”

  纪放陡然清醒过来:“小宁,你从E国回来?现在在哪里?”

  “在S市啊!”纪宁的声音很轻快,“我刚下飞机。”

  “不是说还有半个月?”纪放露出几天一来的第一个笑容,“我还在H市,刚杀青,等会儿的航班回去。”

  纪宁的声音突然变得腼腆:“哥,对不起,之前没有告诉你,我……我结婚了。”

  “什么?”纪放疑惑地问。

  窗外飞机起落,发出巨大的轰鸣,他轻轻揉了揉耳朵,感觉自己刚才一定是听错了。

  “哥,谢谢你一直以来给我的照顾。你让我出国留学是对的。”纪宁大概是上了回程的车,说话的声音十分轻柔,“在学校,我认识了很多优秀的人,也想过要放下他,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但是我没想到,他竟然跑到E国来找我。”纪宁说到这里,低低地笑了起来。

  纪放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去找你了?沈还去找你了?”

  “嗯。”纪宁又笑了一下,“他说以前的一切都是误会,他根本没想过和我分手,只是他家里单方面的阻拦而已。”

  “哥,我真没想到他会一直追到国外来,趁着沈家和E国合作的机会,一间学校一间学校地找我。”

  纪放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发出轻轻地“嗯”的一声。

  “哥,对不起,我以前在你面前说了很多他的怀话,但是,我……”纪宁又笑了一下,“我现在还是很爱他,所以,一周前,我们在E国领证结婚了。这次回来,是他家的考察队回国,我就跟着提前回来,想跟你说这件事。”

  机场登机的闸门打开了,小王拉着登机箱向纪放做了个手势。

  纪放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好,等我回去再说。你有家里钥匙吗?”

  “我先不回家。”纪宁轻快地说,“寰哥妈妈说,晚上会在丽豪酒店办个小小的宴会,只邀请双方家人和几位好友,就算是婚礼了。我本来还怕你赶不上,没想到你下午也能到。”

  工作人员开始催促他们登记,纪放往登机口走了两步。

  他脑子里一片懵懵的,只解释道:“我要登机了,你发定位给我,我尽量早点到,咱们先谈谈。”

  回程的飞机上,纪放一直在发呆。

  这怎么可能?

  他翻开手机的通话记录,半个月前的那句“我们谈谈”还历历在目。

  难道就是那个时候,沈还已经觉察到了他的目的,从而放弃?

  放弃了他,然后去E国,找纪宁,重修旧好,冲动结婚……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仿佛命运的列车,在他决定停止的那一刻,突然又驶回了原先的岔道。

  那么我走这一遭,是为了什么?纪放苦笑。

  不急,他对自己说,等一会儿我就能见到他,亲耳听听他的解释。

  只是,在离地三万英尺的高空里,心脏像是失去了控制,疼痛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一更,下章就掉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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