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逆君侯>第36章 观沧海【十四】

  “在下斗胆问一句公子, 朝廷对乌首族……而今是什么态度?”一名商贾谨慎问道。兴许是觉得自己这话触及到了庙堂之秘,这人忙佯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 讪讪道:“瞧小的嘴贱,草民不过是怕东境战乱又起, 耽搁了闻公子的财路。”

  这也是庄家们最为担忧之处,若是绕过任郡守与乌夫人,上了闻公子这条船, 来年延东军将乌首族老窝踹了, 任季还稳坐高台,他们便真是血本无归了。

  闻雪朝心头一紧, 他未曾同阳疏月提及过延东军情,不知他是否能应对自如。

  阳疏月见商贾们纷纷看向自己, 笑容可掬地拾起桌上折扇, 朝壁上一指:“诸位可知这是什么?”

  那璧上高悬的是东海王府的堂匾, 上书“东临碣石, 以观沧海”八个大字。

  “这是圣上钦赐给王爷的牌匾,昔有曹公东征平奸, 今便有东海王扭转乾坤。诸位既然信得过闻某, 难道信不过王爷?”阳疏月道,“往后东境若再起纷争,你们跟对了主子, 自然安枕无忧。”

  “东境要变天了。”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东海王是赵家王孙,大芙正统的龙嗣。任季虽扎根杜陵多年,不过只是个人臣而已。孰轻孰重, 明事理者一目了然。商贾们听了这番话,知道闻公子是在给自己下定心丸,纷纷起身称是。

  阳疏月送走了商贾们,绕回后堂,将一沓素笺递给闻雪朝:“你之前拟的书契,他们都已签字画押过了。”

  闻雪朝看了他一眼:“多谢。”

  阳疏月见堂中三人都很沉默,纳闷道:“我方才说的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闻雪朝:“阳大夫之言毫无破绽——”

  “你打心里认为我能扭转东海乾坤?”赵焱晟打断了闻雪朝的话,问道。

  阳疏月听了赵焱晟这话,停了手上动作。他方才搪塞那群商贾的说辞,果然又被赵焱晟挑出来咬文嚼字一番。

  “前有五殿下打头阵,背后有闻大人出谋略,你赵焱晟不过一介闲散王爷,又能起到什么用?”阳疏月冷冷道。

  赵焱晟咬紧牙关:“阳疏月,让你对我由衷一回,有那么难吗?”

  “好,赵焱晟,你要我说,我便一一说来。”阳疏月从容转身,走到赵焱晟面前。

  两人相距不过半尺之隔,他扬起头,直视着赵焱晟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满腹经纶,读到目生白翳,仍手不释卷。上书院和翰林院的古籍被你翻了个遍,敢问京中,还有谁人比你更饱读诗书?殿下出身如此高贵,可为何除了朱太傅,京中无人看得起你?你可知那坊间传言是如何称道的,说你庸碌懦弱,陛下九子中,唯你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阳疏月动了动嘴唇,声音带抖:“这整个东境,今后皆归于殿下一人。你想当个闲散王爷,这乱世却不能随你的愿。”

  赵焱晟脸色黯了几分,似是被阳疏月戳中痛处。他一向无意朝中纷争,整日钻研诗书,渐渐便远离了皇权中心。若不是遇到阳疏月,他恐怕如今已东山高卧,隐居避世去了。

  此次闻雪朝与赵凤辞上门来,与他商讨对付任季之法。他虽百般配合,却只想偏安一隅,无意自找麻烦让自己涉局太深。

  赵焱晟从不艳羡赵凤辞刀光铁影下的半生戎马,甘愿被人看作庸人,心中却也盼着四海清晏的光景。阳疏月这番厉声质问,顷刻之间便将他打回了原形。

  君无壮志,何谈报国,而东境是他今生所归。

  将军率阵上前,王侯安守后方,亦能成为一道无形的利刃。

  该说的都说了,阳疏月垂下头,没再与赵焱晟多言。他已经忍了太多年,听四殿下被世人调侃,看他被朝臣藐视。

  这人却从来都是云淡风轻,不争不抢的性子。而这东境之乱,恰好是他翻身的好时机。

  赵焱晟看着眼前文文弱弱的小大夫迸发出的激昂,一时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感觉。他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抓住了阳疏月的手腕。

  阳疏月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未走出来。被赵焱晟一把抓住时,脸上神情还有些怔愣。

  赵焱晟俯首,用唇轻啄了一下阳疏月的额头,温声道:“疏月,本王知错了。”

  阳疏月双腕被赵焱晟牢牢抓着,上半身动弹不得。他狠狠将膝盖顶上了赵焱晟的腹部,赵焱晟仿佛早料到他会对自己下狠手,灵活地向右一避,让阳疏月扑了个空。

  阳疏月刚挣脱赵焱晟的手,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干脆的关院门声。原来是闻雪朝与赵凤辞见堂内势态不对,悄悄遁了。

  他被赵焱晟那么一激,竟忘了这偌大后堂还有其他人在,脸顿时涨得通红。看来五殿下与闻大人全然目睹了方才发生的种种,包括赵焱晟抓住他的手,然后对他……

  赵焱晟并未给阳疏月细想的功夫,他伸手一把揽过阳疏月的腰,将弱不禁风的小大夫打横抱了起来。阳疏月一时间七窍生烟,在他怀中拼命挣脱,口中骂骂咧咧不知在嚷些什么。赵焱晟不顾阳疏月的剧烈挣扎,任他拽着自己的袖口撕扯,将人带回了后院。

  赵焱晟为赵凤辞二人安排的是王府最大的别院,坐落在山腰最高处。别院中栽着一棵葱翠的柳树,夜间山风轻缓拂过,杨柳荡出柳絮,柳梢低垂在窗前,随风而动。

  闻雪朝刚走进院子,眸中便隐隐一亮:“这院子倒与云容阁有些像。”

  赵凤辞跟在他身后:“的确有些相似。”

  他顿了顿,又说道:“你院中也有一潭水池,不过院子里种的是槐树,不是柳树。”

  闻雪朝面上笑吟吟:“殿下并未去过几次闻府,怎记得如此清楚?”

  他当然记得云容阁内的一草一木。他困在洞穴暗牢的那些时日,闻雪朝的小院总是出现在梦中。院中有棵大槐树,闻雪朝曾在树下跌倒在他的身上,两人后背撞上那枝繁叶茂的大槐树,连带着一同摔入叶堆中。闻雪朝还在水池内养了许多锦鲤,有一条叫“大白菜”,有一条好像叫“大黄瓜”,名字他已有些记不清了。

  闻雪朝的院子里也有一道高高的院墙,他总是趁闻府侍卫不注意,一跃而下翻入墙中。离京那日,漫天大雪纷飞,闻雪朝撑着油纸伞,走到院墙前,抬头看着他的影子。

  赵凤辞嘴角微微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

  二人正欲入屋,却听到不远处隐隐传来奇怪的声响。

  那声音自王府主院传来,断断续续,听起来是小阳大夫发出来的。阳疏月话语声中带着浓浓的鼻音,时而破口大骂,时而胡乱叫嚷,最后又转作隐忍的哭声。

  山中清静空旷,衬得那声响越发清晰。半晌,主院的灯火灭了,整座王府又陷入万籁俱寂中。闻雪朝想起方才在后堂所见,又想起赵凤辞也曾亲眼目睹,面上有些尴尬。他此前便知阳疏月与赵焱晟的事,但赵凤辞看似并不知情。

  他不知该如何与赵凤辞说起,只能含糊其辞道:“五殿下,夜晚风凉,我们先进屋吧。”

  没想到赵凤辞盯着主院看了半晌,站在原地未动:“阳大夫为何一直在哭喊?”

  闻雪朝摸了摸鼻尖:“或许他二人在切磋武艺?”

  赵凤辞幽幽道:“赵焱晟与阳疏月皆不会武。”

  闻雪朝支支吾吾:“他俩许是醉了酒,在屋内胡言乱语,耍酒疯罢了。”他实在编不下去,只能仓皇避开赵凤辞的视线,先推门进了屋。

  赵凤辞注视着闻雪朝落荒而逃的背影,眸中浮起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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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鸡鸣报晓声清圆,闻雪朝皱了皱眉,梦中喃喃自语了一番,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别院内厢房七进七出,都是上好的软榻。闻雪朝近日奔波,终于能在安乐乡里偃意一番,于是昨夜酣然入梦,睡得十分香甜。

  闻雪朝听到窗外又传来一声鸡鸣,几只鸟雀跃上了柳梢头,莺叫声婉转动听。他打了几个哈欠,正欲起身,却听到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天光还未大亮,赵凤辞为何起得那么早?

  他听见赵凤辞正朝着回廊尽头处走来,心念流转,又躺回了榻上。

  屋外传来一阵叩门声,来人在门口等了半晌,见无人应自己,便轻轻推开了厢门。

  赵凤辞缓步走入房中,厚重的纱幔挡住了榻上人的身影。他点燃了浅盥中的烛灯,闻雪朝的厢房便亮堂起来了。

  他挑开垂帘,低下头细看榻上的身影。榻上人睡得正酣,侧卧在罗汉榻上,鬓边发丝垂落枕侧,颈间绛红线落,眉眼尽是柔和。

  这世道虽乌烟瘴气,但这人是一尘不染的。

  赵凤辞朝闻雪朝伸出了手,还未碰到他的侧颊,指尖微微一颤,又缩了回来。

  闻雪朝似是听到了房中的动静,口中嘟囔了几句,随即翻了个身。

  赵凤辞屏息半晌,见闻雪朝仍在熟睡,长舒了一口气,侧身坐到了榻前。

  他约莫看了闻雪朝半柱香时间,窗外刮过一阵熏暖夏风,吹动了檐下的占风铎。玉片与屋瓦相碰,发出细碎的声响。恍然中的清脆一声,拨动了赵凤辞的心神。他侧过身,悄无声息地从身后抱住了闻雪朝。

  闻雪朝睫毛一颤,没有睁开眼。

  赵凤辞的肩瘦削宽阔,腰身有着练武人独有的挺拔。隔着胸膛,他能感受到五殿下剧烈的心跳。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就连气息也缠绕在了一起。

  自宫道上那惊鸿一瞥伊始,赵凤辞等这一刻等了很多年。

  他恐是担心闻雪朝突然醒来,就连拥抱也是轻的,只是将这人用双臂拢了一个圈,不敢紧拥在怀中。

  窗外东曦已至,天渐渐亮了。赵凤辞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为闻雪朝盖上了布衾,右拉上了榻前的垂帘,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听到赵凤辞脚步声远去,闻雪朝缓缓睁开了眼。

  屋内昏暗的烛光随风摇曳,衬得他双眸星亮。他将左手从枕下抽出来,手心早已被汗打湿。

  宛如一匹脱缰野马在心中飞驰,闻雪朝的心跳越来越快。他脑海中浮现出阳疏月昨夜的哭声,不知赵焱晟到底做了什么妖,将阳疏月逼至如此。

  闻雪朝闭上眼,想要将脑海中那些难以启齿的念头压下去,心中思绪却越来越不堪。他揉了揉眉末的穴位,想从榻上起身,找盆凉水让自己清醒清醒。谁知刚起身,就听到窗外传来树枝晃动之声。

  闻雪朝伸手推开半掩的轩榥,漫天柳絮从窗外飘入,落在了他的头发和肩上。枝条在半空摇晃,他定睛望去,只见窗外有一道人影,正站在树下练剑。

  赵凤辞右手持剑,手腕外旋,对空挽了个剑花,便以树干借力,腾至低空,朝垂柳直刺而去。剑炳上的长穗随剑而动,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流畅的弧线。柳枝被斩落泥土中,他便缓缓收回攻势,双脚轻盈落地,剑尖点在地上。他身随剑动,整套剑法行云流水,宛若游龙。

  墨绿色的剑穗还在随风微微摆动,闻雪朝目光落在那长穗上,一时怔住了。

  他赠给赵凤辞的玉佩,也挂着两道墨绿色的穗子。

  赵凤辞与树过了上百招,气息还有些不稳。他抬袖拭去额上的汗,刚转过身,便看到闻雪朝正在窗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他耳尖染了红,走近窗台,问道:“你何时醒的?”

  “我刚醒不久,殿下这是在闻鸡起舞?”

  赵凤辞敛神:“不过是一时兴起,在院中试剑罢了。”

  闻雪朝拈起了肩头一簇柳絮,拿在手中把玩:“殿下方才那套剑法,可有出处?”

  “此套剑法是我自创,并无出处。”赵凤辞顿了顿,道:“你若愿意,可为它取个名字。”

  闻雪朝笑道:“殿下剑法精妙沉博,可不是随便几行字便能概全的。我醒来不久,脑中还有些混沌,恐怕想不出什么好名字,还不如就坐在此处,静观殿下练剑。”

  赵凤辞亦不强求于他,大步回到院中,复又运起剑来。

  惊鸿剑影中,他不住用余光看闻雪朝。闻雪朝斜倚窗阑前,专注地看他练剑。柳絮在院中漫天飞舞,洋洋洒洒铺落满地。

  此剑法的确没有出处。他化用了少许在镇北府时武学师傅所授的剑招,辅以这几年练武的所思所想,自创出了这套剑法。

  一剑舞毕,长剑入鞘,他终是想到了一个好名字。

  “此套剑法,今后可唤作垂柳剑。”他对闻雪朝说道。

  画楼相望久,栏外垂丝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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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凤辞在东海王府逗留了几日,便收到祝容从军中传来的消息,召殿下归营。

  “水军这几日都在营中休整,为何那么着急召殿下回去?”闻雪朝问。

  赵焱晟已依着阳疏月拟的方子,派人出去寻制解药的药材。闻雪朝原本想让赵凤辞在王府多留些时日,待阳疏月配出解药再回军中。

  赵凤辞将手中军报来回阅览了几遍,眉心微蹙:“军报称乌首这几日派出好几拨人马,暗中探查延东军动静。不知乌夫人又在打什么算盘,我恐怕还得亲自回去一趟,与祝将军说明情况。”

  “你可随我同回杜陵?”他问闻雪朝。

  “这几日来王府拜访的商贾越来越多,阳疏月一人恐怕应付不来。”闻雪朝说。

  他想了想,又道:“况且府上派出去寻药的人就快有消息了。我在府上候着,若解药能尽快制好,便带着解药来杜陵找殿下。”

  赵凤辞点点头,杜陵总归是抗击海寇的前线重镇,若郡府出了什么变故,闻雪朝待在荫城,反倒让人放心些。

  “那你一切保重。”他道。闻雪朝:“殿下才是万万要保重,阳大夫嘱咐你心平气和,切忌心绪大动,莫要忘了。”

  似是又想到什么,他补充道:“若是情况有变,殿下且莫要与乌夫人正面相对,待我回到杜陵,自有法子与她交涉。”

  赵凤辞神情微变,继而正色道:“乌首之事我自有定夺,你就留在荫城,不必再管。”

  闻雪朝上次便是以身涉险,独自一人到君留岛将自己救回,险些被乌夫人强留在岛上。这一次,他不会让闻雪朝出任何闪失了。

  只要此人平安,那焚心丸自会无事。

  闻雪朝微微一笑:“下官听令。”

  赵凤辞走得匆忙,带着一众羽林卫,清早便离了东海王府。

  送走赵凤辞,闻雪朝径直去了王府书房。赵焱晟正坐在案上研读荫城的县志,他见闻雪朝进门,诧异道:“你没和五弟一起走?”

  “一想到回去又要见到任季那张谄谀的嘴脸,我便睡得不踏实。”闻雪朝从书架上取下一摞账本,“我们挡了郡府财路,任大人是时候要有所动作了。”

  杜陵郡府,一名幕僚匆匆走进郡守大人的书房。他手上捏着一张书契,上面的字规规整整,印着东海王府的官印。

  “任大人!东海王绕过杜陵湾,通了荫城的水道。今后商船可直接从南边入海,直达西南渡口——”

  幕僚话还未说完,便听到屋内传出“咣当”的瓷器碎裂声,案上茶盏被任季摔落在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你来得倒是凑巧。”任季脸色阴沉,冷笑数声:“平日不见人,大祸临头了才知道来报。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用的?”

  幕僚额上冒出冷汗:“大人,此事却是下官无能。不过那群商贾人人缄口结舌,问之便避而不谈。小的们也是费尽心思,今日才得了准确的消息。”

  约莫三日前,杜陵郡府设下府宴,邀东境势头正盛的商贾大户赴宴。这府宴一旬便阖开一次,任季作为东道主,宴上饱其私囊,宴后便给商贾们在东境通商行个方便。这本是杜陵府多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却在前几日翻了船。府宴设了整整六十席,当日入席之人却不到两成。

  任季差人去各家庄子里询问缘由,那群老奸巨猾的商人们百般搪塞,就是不亲自出面。不到两日,便听说多家钱庄已与东海王府签下了行商的书契。

  而这东海王十分狡猾,还未等杜陵郡府收到消息,便在荫城先开了水路。东境水道大多都设有乌首的寨子,荫城出海口也不例外。这初到东境的东海王是如何绕过乌首的把守,使运货的船只在荫城来去自如的?

  “货舟直接南下,南边的寨子没多加阻拦?”任季问幕僚。

  “经下官打听,乌夫人那边的确没有阻拦。”幕僚忐忑道,“不但未加阻拦,乌首还撤了苍岭渡口的关闩,让多艘船舶能同时靠岸。”

  任季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眉头皱得更深了。

  杜陵湾离延东军的驻地不远,与东境群岛隔海相望,从大芙建朝后便成了东境最大的海路。自乌首海寇与朝廷在东海分庭抗礼以来,杜陵湾水道便变成了兵家必争之地。船舶可自杜陵湾出,但若要行至四方,还需过海寇一关。

  乌首扎根东海多年,行商们出海前都需供奉两位祖宗,一位便是杜陵的父母官,取得船舶出海之权,一位便是乌夫人,确保船舶在海上通行无阻。

  荫城在前朝便建成了水道,却因船舶入海行商的海道皆被垄断,城中水道无人敢用。如今东海王竟独辟蹊径,启用了这条荒废了数百年的水道。

  “随我去一趟杜陵湾。”隔了半晌,任季开口道。

  任季的车马还未行至渡口,便已察觉到许多与往日不同之处。昔日熙熙攘攘的杜陵湾少了许多行商之人,只有三三两两的驼货马车从道上经过,朝着杜陵湾的方向驶去。

  任季下了马车,亲眼目睹了渡口处的景象,一时间面如土色。

  杜陵湾从未如此萧瑟冷清过。岸边只停着几只空荡的大船,零星几名长工正在船前忙碌。任季按捺住心中肝火,大步走上前去,问道:“你们是哪家商行的,为何只有你们停在此处?”

  长工们皆不认识任季,但见他衣着华贵,迟疑地开口道:“我们几个都是福寿庄的。老爷您有所不知,其他庄子的东家都去走了荫城的水路,咱们庄子去的晚,还未排上号,便仍从杜陵湾走。”

  任季咬牙道:“你们东家擅自换了水道,不怕断了与杜陵府的交情?”

  长工见这位老爷横眉怒目,一时间担心惹火上身,不敢再多言。那幕僚见状,忙从兜里掏出几两碎银,塞进长工手里:“这位师傅,我家老爷也有意走荫城的商路,还劳驾你说仔细些。”

  长工接过银子,犹豫了半晌,方才说道:“东家并未和我们提及太多,我们也是私下打听的。听说若是要走荫城水道,便要得到王爷首允。但要见到王爷,还得与王府中一位公子搭上线。东家说,那公子是京里来的贵人,大官的儿子,就连乌夫人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如今东家们挤为走荫城水道都挤破了头,老爷若想与王府搭上线,恐怕还得赶紧些。”船舶扬起了帆。长工朝二人道别,转身回了船。

  京里来的贵人,大官的儿子,还与东海王府交情甚笃。

  “闻雪朝。”任季喃喃道,眼中迸出寒光。

  回到郡守府,任季挥退了所有人,唯留幕僚一人在书房中。

  幕僚静静退至屏风外,等着任大人大发雷霆。

  他十分清楚主子的脾性,掌事杜陵府这些年,任季已俨然成了东境半个异姓王。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广阳都派了个正统王爷坐镇东境。这位东海王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做事却干净利落,不出半月,便挡了任大人的金银山。

  幕僚暗想,还有那位京中来的闻巡抚。

  他只在郡府的接风宴上见过这位闻巡抚一面。初次见到闻巡抚时,听说这位闻大人是三品巡疆大吏,他仅觉得此人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少不了闻家祖上积的荫功。后来听说闻巡抚孤身一人从海寇手上救回了被俘的五皇子,如今又与东海王合营,连通了荫城与南边的水路,心中才对此人有些另眼相看。

  东境还真是藏龙卧虎,帝京旋乾转坤之人,如今都跑这东海地界来了。

  屋内掷物声渐消,他听到任季沉声道:“辛衡,你进来。”

  被唤作辛衡的幕僚走进屋,见屋中满目狼藉,垂下眸子一言不发。

  “你可知,我如今已是进退为难。”任季说。

  “任大人,下官惶恐。”辛衡俯身拱手。

  任大人已向朝廷递了五皇子叛敌的折子,如今五皇子平安回营,大人自然成了五皇子的眼中钉。如今乌首又与东海王府突然交好,绕过杜陵开了水道。

  任季已投靠乌首,若是将闻巡抚与乌首交好一事上报朝廷,他这回不仅会得罪闻家,郡府与乌首的旧事亦会因此败露。等不到朝廷处置闻巡抚,恐怕第一个拿来开刀的,便是任大人自己。而如今乌首在东境寻到了更好的同盟,乌夫人与任大人的旧约,便从此算不得数了。

  如此看来,任大人已成了朝廷和乌首的弃子,除非——

  “除非朝廷对杜陵所发生之事,从此往后一概不知。”任季突然道。

  辛衡抬眸望向任大人:“郡守大人是指……”

  “若是乌首来袭,巡抚大人身先士卒,不慎被乌首所杀。少了巡抚直奏之权,我与东海王互相拿捏着对方与乌首伙同的把柄,五皇子又尚未洗清自身叛敌的嫌疑。东境一团浑水,牵一发而动全身,自然无人会将矛头指向郡府。”

  “延东军与乌首迟早会短兵相接,若乌首战败,我等少了一方铁证,自然清白。”任季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若乌首胜了,倒也无事,这偌大杜陵府,不过就是换个主上而已。”

  他随即笑了起来:“乌夫人奈何不了闻家小儿,我任某便替她当这越俎代庖之人。”

  辛衡身子微微一震,许久后低声道:“大人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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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荫城水道与主城运河相连,从东海王府向山脚俯瞰,便能看到荫城渡口帆樯如云,千里不绝的盛景。

  赵焱晟请了工匠到王府,专门为阳疏月辟了一个小院子作药堂。阳小大夫面上看似不为所动,私底下却按捺不住心中雀跃,日日待在那小院中,指点工匠们布置。

  闻雪朝便同赵焱晟来到荫城镇外察看水道清淤的工程,数百名役丁聚集在水道两侧埋头苦干,许多百姓抱着孩童站在岸边,等着船舶入港。

  “若东境没有海寇作乱,荫城已算得上鱼米之乡了。”闻雪朝看着渡口熙攘之景,忍不住感慨。

  “我们虽用障眼之法与乌首达成共议,却始终不是长久之计。”赵焱晟叹道,“乌首一日不除,百姓仍不得安宁。”

  “急什么,”闻雪朝笑道,“待五殿下身体无恙,便可速战速决,将乌首赶出东海,还王爷封地百年太平。”

  赵焱晟看了他一眼:“那乌夫人果真是你生母?看你这对乌首除之而后快的模样,不知情的外人,恐怕还以为她是你的杀母仇人。”

  闻雪朝淡淡道:“海寇首领是我生母,弄权之相是我父亲,媚上之后亦是我姑母,纵观这天下,无人比我更该遭报应了。”

  他看着桥下汗流浃背的役丁,肃然道:“救这些人一命,是我在替他们赎罪。”

  赵凤辞听从闻雪朝嘱咐,回营后并未在阵前露过面。每有乌首族前来探查,西翼军便偃旗息鼓,卸下船帆。放眼望去,皆是一副死气沉沉之态。

  他卸了带兵晨练之责,便日日夜寝早起,在帐中研习剑法。自从回了延东军,他的心境便平和了许多,不似在闻雪朝身边,稍有不慎便泛起波澜。

  入夜,赵凤辞刚从河边盥洗归来,便见亲卫守在大帐前,满脸焦急神色。

  “殿下,营外有杜陵府门客求见。”亲卫急声道,“那门客姓辛,自称是任郡守的心腹。他说有与闻大人相关的要事,要马上与殿下禀报。”

  赵凤辞凝眉:“搜一遍他的身,若无逾常之处,直接带我帐中来。”

  少倾,一名身形瘦削的青年便被亲卫带入了帐中。此人样貌平平无奇,却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刚见到五殿下,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半夜擅闯军营,所为何事?”赵凤辞盯着地上的人。

  “殿下,若不是关乎巡抚大人安危之事,小的万万不敢叨扰殿下啊!”辛衡匆忙道,“小的乃杜陵府上幕僚,前几日从任大人处得知了一些与巡抚大人有关的机密之事,小的觉得兹事体大,便速来军中禀报殿下。”

  辛衡将任季之谋源源本本说了一遍,赵凤辞听到最后,已是面色阴沉,眼中浮出凛然杀意。

  他手指微微一蜷,胸口传来一丝灼热之感,想必是方才动了怒气,焚心丸又开始作妖了。

  “你说,任季要在明日荫城开舶大典上,对闻雪朝动手?”

  帐中气氛令辛衡背后发凉,他低垂点了点头,不敢再多言。

  他听到五殿下正缓步朝自己走来,军靴停在自己跟前,不动了。

  辛衡微微抬头,只见五殿下腰间的利刃已经出鞘,锋利的剑尖抵在自己颈前。

  “请将不如激将,我如何确保,你不是任季派来的细作?”赵凤辞问。

  辛衡齿间打颤:“殿下,小的愿以人头作保。”

  他伏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小的刚得知消息,担忧任大人此番会酿下大祸,若是连累了整个郡府,小的便也要跟着丢了小命。小的惜命,遂马上前来禀报殿下!”

  话音刚落,赵凤辞手中长剑便向上一挑,辛衡的脖颈上顷刻多了道殷红的口子。辛衡吓得手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赵凤辞语气陡冷,“若你还不说出来此的真实目的,今日便让你做这剑下亡魂。”

  辛衡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又跪在了赵凤辞跟前,“小的做了任季十年幕僚,自诩对东境了若指掌,今日想立功赎罪。若是任季下马,小的……小的想求殿下一个恩典,小的想做杜陵的下任郡守!”

  抵在辛衡喉咙上的利剑入鞘,赵凤辞转过了身:“胆子倒是不小。”

  辛衡摸着颈间湿热,整个人还有些后怕。自己方才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赵凤辞拾起案上玉佩,唤亲卫入帐:“召白纨带众羽林卫入营,三百亲卫营精兵随行,即刻启程去荫城。将此人关在帐中,我一日不回营,一日不得放人。”

  他瞥了一眼惊魂未定的辛衡:“巡抚若无恙,郡守之位兴许还有商榷。”

  “他若有任何闪失,我便送你去地府当官。”

  一行人马快马加鞭,浩浩荡荡自延东军营而出,朝北疾驰而去。

  传令兵携羽檄先行,赵凤辞与兵士骑马紧跟其后。荫城山路崎岖,马匹上山颇费功夫,一行人却未停下歇息一刻。

  赵凤辞纵马在山道上飞奔,渐渐与众人拉开了间隔,连脚程最快的传令兵也被抛在身后。他高高扬起缰绳,燥热的夏风从颊边拂过,吹散了头顶玉冠。他遏抑自己不去想辛衡所言,内心却不遂他愿,心中烦乱得厉害,一时分不清是本能还是心毒在发作。

  若真如辛衡所说,那任季此人便歹毒至极,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作者有话要说: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曹操 《曹操集》

  画楼相望久,栏外垂丝柳。温庭筠 《菩萨蛮·凤凰相对盘金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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