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劲儿还没过去, 应院首出现了。
“你还笑得出来?”应院首声音冷肃,大步走来,身后跟着我早上甩脱的两个丫鬟。
我有些心虚地偏过头去, 不看他。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整日自己出门招摇, 成什么体统?”应院首嗓门调高, “出门也就罢了, 还上赶着往镇抚司那样的地方、往男子堆里凑合,我看你这么些年的礼义诗书都白读了!”
“本来也没读几年……”我低声反驳。
“你方才说什么?有胆子你就再大声点!”应院首上前两步,喝道。
——没胆子。
我低下头, 做出一副恭顺的模样。
好歹是堂堂朝廷命官一家之主, 要是这么容易就沉不住气,那我和应院首有什么区别?
何况近来他对我挺好,几乎都要达成家庭和睦天伦之乐了——我还是给他个面子少顶嘴吧。
谁知看见我这么乖巧的模样, 应院首的气倒反而更大了。
“你看看你, 也就是腿伤的时候安生了几日,伤一好, 又开始往外跑, 你见着谁家姑娘如你这般成日抛头露面?”
那别人家的姑娘也不用挣钱养家填她老子的亏空啊。
“你一开始去司天监当差我就看不惯!姑娘家在家读书作画、织绣女红不行吗?你偏偏要去学那劳什子的术数, 丢尽了我们应家的脸面!”
看不惯您要不去同官家说, 这事又不是我自己做主要去司天监的。
“那傅容时也如此不识礼数,怎能带着个姑娘进镇抚司那样的地方?我看他就是不怀好意……”
“别骂了,”我忍不住开口,“你扯上别人做什么?骂我就骂我,就不能专注一些吗?”
是我应小吉的排面不够大?
有如棋逢对手、狭路相逢,应院首见我回嘴,眼里都闪烁着与众不同的光。
“好啊, 你还顶嘴?”他鼻孔翕张,怒容满面,“我说的可有半分错?镇抚司中全是男子,他傅容时身为千户,竟准许一个姑娘入内、甚至将你私自带离京城,谁知道心里打了什么主意??”
“谁说姑娘就进不得镇抚司了?”我平静反驳,“傅大哥和镇抚司中的兄弟向来对我以礼相待、从无越距——我就是帮他们查个案子罢了,在你嘴里怎么这样不堪?你说我可以,别扯上无关的人。”
反正我的名声早就被应院首骂臭了,也不在乎这么多一句少一句的,但是骂上了傅容时,也太没道理。
这么长时间应院首没发脾气,我还真道是他转了性子——现在看来,大约是将这段时间的气全憋在了心里,这时候一股脑地发泄出来罢了。
“无关的人?”应院首伸手指着我,气得发颤,“就是这些无关的人,将你置入了险境,害你险些命丧虎口……”
听到这,我一愣。
原本升到了喉咙口的忤逆之言生生被压了回去——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爱之深责之切,嘴上骂你有多狠、心里爱你有多深?
这十七年来没感受到几回的父爱如山刚刚在心口发起芽、还没等长开,应院首的下半句又不负众望地将这幼苗迅速连根拔除。
“……更就是你这些无关的人,将你变成了这样!王平也罢、傅容时也罢,一个个都……”
得了,父爱如山个屁。
我一听到这下半截,就知道应院首肯定接下来要说些我听不得、忍不了的话,便立即明智地选择摆手转身离开。
像我这样成熟稳重的人,不与应院首论高低。
“你什么意思?”应院首在我背后大步追上,“应小吉,你给我转过来。”
你叫我转过来我就转过来?我不要面子了?
我加快脚步,决心不理他。
走了没两步,正遇见抱着个包袱迎面走来的即鹿。
见我步伐矫健冲她而来,即鹿愣了愣:“……小姐?”
我指着她手中的包袱:“你干嘛去?”
“这是小姐昨日穿回来的衣裳,刚洗好了,我正想问小姐该怎么处置……”即鹿说话的声音被应院首追过来的咒骂打断。
“应小吉你给我站住!反了天了你……”
心中升起烦闷,我立即夺过了即鹿手中的包袱,停下脚步。
“我看你是翅膀真硬了,竟还敢跑?”回过身,见到应院首气喘吁吁地边走边骂。
——我何止敢跑。
我仗着身轻如燕,大喇喇地径直越过应院首:“我去隔壁还衣服,院首大人你先骂着——要是不嫌丢人,你就跟上隔壁侯府对着侯爷骂去。”
我顺利出门。
*
人在匆忙之时下的决定就是不过脑子。
这是我片刻之后坐在侯府的大厅中喝茶时悟出的道理。
“管家,不如你同侯爷说一声,这衣裳我就洗干净放这了,就不需要劳烦他出来见我了,你看行吗?”我站起身来。
估摸着应院首也不能堵着门等着骂我,我绕个路从后门回家也不是不行。
一时为了避险来了谢阆家,仔细想想还不如挨骂呢。
“可不能这样,”侯府管家立即摇头,“若是侯爷知道老奴这样怠慢了贵客,定会责罚。应姑娘您稍等,我们侯爷马上就出来。”
我扁了扁嘴,只得又坐下。
幸而侯府的茶还挺好喝的。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前厅等谢阆出来,也没什么事做。这期间管家将我迎入之后,便忙着指挥侍从们从外边抬了好几个大箱子进门。
我好奇地探了探头,见到箱子上雕着京中最出名的织坊的名字,从管家打开查验的缝隙里,瞧见里面放满了华贵的布帛衣料。
五颜六色,五花八门。
我好奇:“侯爷是要添置衣裳?”谢阆从小到大一向喜穿白,品味几十年如一日,怎么现在是打算老来俏?
管家笑道:“是呢,侯爷平日里穿得太素了,要去赏荷宴,得穿鲜艳些才好。”
我一怔:“赏荷宴?”赏荷宴是京中一年一度的士族宴会,入夏时在凤沽河畔举办,参与的都是京中权贵乃至天家贵胄,名为赏荷、实为相亲,是京中青年男女见面交流的一大盛会。
秦簌簌这两年一直撺掇我去,我都以不感兴趣为由拒绝了。而谢阆以前……似乎也没有去过。
“不错,”管家喜笑颜开,“侯爷这次剿匪回来立了功,又到了年纪,官家有意要给侯爷指一门好亲事呢。宫里的意思是,让侯爷在赏荷宴上相看士族家的姑娘,若是有喜欢的,这事或许就能定下来。”
说着,管家又感叹一声:“老侯爷虽然走了,所幸官家还惦记着我们侯爷的终身大事。如今侯爷也二十有二了,的确也是得有个家了……”
我抿了口茶,心里不知该作何感想。
我没想过谢阆娶亲这件事。从前没想过,现在更没想过。这事乍一过脑子,还觉得挺陌生的。
说心中全然不在意是假的。即便我想彻底放下他,可毕竟我是个人,心里再坚决再果断也不能像切豆腐似的将过往的一切挥刀断干净。
毕竟谢阆曾在我生命中占了那样浓墨重彩的一笔。
“应姑娘,您能不能帮忙挑挑料子和纹样?”管家试探问道,“老奴年岁大了,也不知道如今京城中的贵女们喜欢什么样的衣裳和配饰,侯爷要在宴会上相看,可不能堕了面儿……”
我对上侯府管家殷切的神色,想拒绝也说不出口,只得点头。
——尽管我觉得谢阆就算穿一身破烂出门,光靠那张脸,就能横扫全京城。
“侯爷惯着素色,这花红柳绿的艳色应当不喜欢,穿上也显不出庄重,这几匹料子便放着吧。”
“依我看,黛青、紫檀两色最好,绣样新颖稳重,又显贵气,衬得上侯爷。”
“腰带纹样勿要太花俏,不能显轻浮了——还是云纹和回字纹的稳妥些。”
秉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想法,我认真帮着侯府管家挑选起谢阆相亲的行头。
“还是应姑娘眼光好,”管家诚心赞道,“挑的是真好,等侯爷一会得闲了,我将姑娘挑的料子和纹样给侯爷过目,他一定喜欢。”
“不必过目了,就按应姑娘挑的用。”
谢阆低沉微磁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过身,赶紧行了礼:“侯爷。”
“你不必多礼,”谢阆道,“我还要多谢你帮忙。”
我抬头看他,谢阆脸上虽然如常没什么情绪,但我总觉得他比之前要温和许多。
他在我的印象中大多冷漠又自负。谁叫他自小便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习武修文顺遂轻松,大抵人生中从没历过磨难受过苦楚,眼高于顶偏偏又有这个资本,便养出了一副狗脾气。
可自他剿匪回来的这两次见面,却是温和得体、稳重成熟,同以前感觉……变了一些。
倘若说之前的谢阆如雪虐风饕拒人千里之外的话,如今竟隐隐有了些气青温阳杏花春雨的意思。
宛如被人夺了舍。
我走到桌边,拿起包袱交给谢阆。
“是我要多谢侯爷才对,前夜若不是侯爷相救照料,我也难以这么顺利地回来。衣裳已经洗好了,特意给侯爷送来,也是想当面与侯爷道谢。”
谢阆接过那包袱,也没打开看便递给了身旁的侍从。
“你不用这么客气,救你不过举手之劳,无须多谢。”
我微笑:“侯爷眼中是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救命之恩,我怎样道谢都不为过。”
我与谢阆之间客套话双双说得顺溜,竟隐隐有一股父慈子孝……啊呸,君子之交的和谐感。这和谐之下,是我们俩对两月前发生的事情的无视。瞻星台那夜与那夜之前的记忆,在这股距离感中不被承认,仿佛从未出现。
我想,我应当满足于这样客气又淡薄的邻居关系,大概此情应如岸上沙,只盼能做到昔时江水今人家。
“你受伤了?”
心情正复杂着,却听谢阆说了这么一句。
他眼睛正盯着我手腕处隐隐透血的纱布,眉头轻蹙了一瞬。
“是小伤,没事的,侯爷不用挂心。”我将衣袖捋了捋,遮住纱布,心中有些惊讶于谢阆的细致。
“我这里有上好的创药,你拿一瓶回去。”说着谢阆便要吩咐侍从去拿。
我连忙拒绝:“创药我府上也有,对付这点小伤绰绰有余,不用麻烦侯爷了。”
谢阆看我一眼,也没坚持:“那便算了。”
又是不尴不尬地说了两句话,我便说要回府。谢阆客套又恰到好处地留了两句客,被我同样客套又得体有礼地婉拒之后,目送我出了门。
只是在我临告别之前,他突然问了一句话。
“赏荷宴你会去吗?”
我顿了顿,摇了头。
“不去。”
哪知道,转天这话就被迫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