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沙漠帝国>第2章 迴梦华都

  永不西沉的烈日,莹莹燃烧的残月,

  游子啊,是散落的稀星在火云中替你照路。

  迷惘的踌躇,不安的步数,

  游子啊,是乾涸的沙漠在命运裡将你网罗。

  慷慨送君直至天国,悄然无息间将君吞没,

  游子啊,无论何者,你莫迟疑,莫落拓,

  因这已然数算的棋盘上,你未曾离开过。

  ※

  沙漠浩瀚无垠,特利尔还没用手背擦拭,额际的汗水已然在炎热厚重的空气中蒸发。旭日自升起以来,未曾再落下,眼前的漫漫长路,彷彿一生都见不得尽头,这是趟永不完结的旅程。

  他们一天骑过五十公里,终於在罕无人跡之处找到水井。“皇兄,要喝点吗?”特利尔把装满水的皮囊自井裡打了上来,他本想趁机毒死他的兄弟,却苦无机会下手。

  里塔赫摇摇头,“弟弟,我不渴,我只需要休息。”

  特利尔心道:“也罢,你若不喝水,渴死了便用不著我杀你。”他扶著哥哥到岩壁的阴影裡休息,为哥哥铺设坐席。

  “特利尔,你真好……”奄奄一息的里塔赫握住他的手。特利尔轻轻的握了下哥哥细皮嫩肉的手,随即心虚的放了开来,“哥哥,你且安歇,我去舀点水让你洗脸。”他替里塔赫盖上披风后便回到井边,一筹莫展的枯坐著,“现在不杀他,以后就找不到机会了,可是……”

  一会儿,但见远方扬起一阵风沙,一个全黑的影子自远方奔来。待特利尔终於看清那人影,黑衣人已自腰间的刀鞘拔出亮晃晃的弯刀,刀刃在大太阳底下闪烁著嗜血的冷光。

  “大爷,请别杀我!”

  特利尔双手双脚伏在地上,将衣襟裡的钱袋甩了出来。那黑衣人原是个强盗,他弯下腰,捡起钱袋,掂在掌心裡确认重量,随即露出满意的笑容,将钱袋收进口袋中。

  特利尔颤抖著说:“大爷,这已经是我身上全部的钱。我的同伴身上还有很多的钱……”

  强盗想到此人的钱袋裡有不少金币,决定相信特利尔,“好,我先放你一马。如果你说谎,我就先杀了你的同伴,再杀了你。”

  强盗在井边等了会儿,果不其然,有人来了。里塔赫来到井边,当他看见强盗,不但没有颤抖,甚至弯腰举袖,温文有礼的向强盗行礼,这使强盗一时间不忍杀他。

  里塔赫问道:“先生,你好,请问你有在井边看见我的兄弟吗?”强盗想到这般气质高贵之人,竟有个弃他於不顾的兄弟,实在不忍将事实说出口,便佯作未曾看见,这让里塔赫一阵失落。

  强盗说:“尊贵的先生,我能否与您一同进餐,顺便陪您等候兄弟。”里塔赫感受到对方热情的善意,於是点头首肯。两人铺设坐席,以木棍支搭营帐,并生火取暖,以抵御寒冷的黑夜。

  用餐时,里塔赫慷慨将盒中的食物分给强盗。久尝人情冷暖的强盗大为感动,终於忍不住告诉里塔赫:“你的兄弟不是个像你一样的君子,他告诉我你的身上有更多钱财,好引我来取你的性命。”

  里塔赫不敢置信,指责强盗离间他俩的感情。强盗哭泣道:“尊贵的先生,我愿以生命来爱您,也愿从此作您的奴僕。我以生命担保,欺骗您对我并无好处。”

  “不!”里塔赫顿时潸然泪下,坐在风中哭泣。强盗见状,爬过去安慰他,气急败坏的里塔赫却抽出短刃,割断强盗的喉管。他道:“亲兄弟都如此待我,我岂能信任你这途中遇见的陌生人?万能的真主,我曾是富足的皇亲,可惜如今失去了世上的一切!”

  强盗一生作恶多端,为了里塔赫改邪归正,却惨死在他的刀下,不知是否后悔。就算里塔赫真的失去全世界,他竟不知,那强盗的命如今实实在在是属於他的了。

  里塔赫颓颓然骑著骆驼离去,特利尔则是回心转意,从远方风尘僕僕的赶来。但见井边已经没人,只餘横死的强盗,地上以鲜血涂写著数行字:

  我以诚挚的灵魂热爱你,

  怎料你心险如落石陡坡;

  我花一生的岁月信任你,

  怎料你心恶如蛇胆苦毒!

  愿我成为真主胜利的剑,

  自凶险魔鬼手裡讨伐你,

  直至海枯石烂、星月坠地。

  ※

  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又是个无风无雨的日夜。

  炙热的空气厚重,白砂在灿金阳光下熠熠生辉,宛如繁星;竖立在热砂上的笔直棕櫚,是沙漠中仅存的点点绿意,片片偌大的羽状扇叶油绿而光亮,却低垂著不动。

  白砂与群树簇拥著一面无垠明镜,独映著一座晶莹剔透的空中楼阁。千年来流沙裡埋骨无数,远处的行人持续在乾渴中死去;这楼阁的存在太过离奇,美妙得宛如超脱世间的苦痛。自湖中楼阁传出的笙簫,隐约叙述此物的存在只与一切享乐有关。

  楼阁中有金丝攀藤的围栏,琉璃瓦铺成的地,马赛克砖贴作的墙。房内长年燃烧贵重的香料,縈绕一股甜而神秘的白檀香气味。自栏杆远眺出去,直面著波光粼粼的曼苏尔湖,这是座漂浮在白砂上的咸水内陆湖。

  “专属王族的曼苏尔湖儘管以湖为名,它所囊括的生命却远超一座湖泊的所为,甚至比海更加尊荣,它是天上的湖,地上的海!”

  赫特士自斜倚的皮草上起身,迎风走向金丝爬藤栏杆,咸咸的海风吹立他的宽襟宽袖,自襟口透进朏尼基人染製的紫袍中,拂过他的全身。“伊兹密,这不只是我的海,更是我们的海。”赫特士王子回过头来,但见一人身穿素袍,腰繫金带,束手随侍在后。

  那人偷偷瞟了王子一眼,轻嘆一口气,“殿下,既然您已拥有了全世界,究竟又是为了何事呼唤微臣前来?。”

  赫特士回望他一眼,眼神中带著狐狸的狡猾与狮子的骄傲。他将视线投向行宫之外的海,那海一望无际,与细腻的金沙交作斑斕的三角洲。“金钱与权力使人神往,爱情的芬麝令人迷醉,此二者竞引世上无数豪杰折腰,如今我已拥有其一,后者便来将我网罗。”

  王子仍在发表他的大演说,同时,一名宫女经过通报,悄悄进入宫室内,自帘子后方现身,向伊兹密传话道:“大人,做早课的时间到了。”伊兹密点点头,“好的,你下去吧。”宫女退下之时,王子正好问道:“卿认为我当如何掳获那民女的芳心?”

  伊兹密虽漫不经心,王子的话倒也入耳了七八成,他面对著王子,微微鞠躬道:“除非您将她召入宫中,否则在宫外随意发生接触,是辱没了您的威信、神的威信,更是玷污了该名女子的贞洁。”

  王子还想再商量些法子,伊兹密却轻轻掸开他的手,低著头道:“殿下,早课的时间已至,恕微臣先行告退。殿下也当焚香更衣,迅速前来会合。”

  王子非但不怒,反而欣慰的笑了下,“有爱卿每日每夜虔诚地替国家祈福,这是我等的幸福,更是国家的幸福。”伊兹密愣了会儿,表情显得有些不自在,随后点头告退。他的身影没入走廊的阴影之中,自花窗射入的阳光太过强烈,覷得未照光处阴暗无比。

  伊兹密靠著墙壁缓缓独行,他把手放在胸前,抚摸著玫瑰石坠饰,喃喃自语道:“殿下不适合接触凡俗,甚至不应活在龙蛇杂处的人间,他只应挥动著翅膀,穿梭在斑斕美丽的仙乡。父亲大人啊,但愿你的神能多多庇护王子殿下。”

  ※

  “囈、哇啊──哇啊──!”

  东国迪邦的地下密室中传来阵阵婴孩的哭泣。热铁浸入水中的瞬间,水雾迸发而出,哈里发以小刀割除孩童如玉的部分,并替他插上了一枝鹅毛管。

  当王后终於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她匍匐上前,泪流满面的抱住夫君的大腿,恳求道:“陛下,我们只有一位王子,你岂甘心绝后,眼看著迪邦葬送在你的手裡!”

  哈里发将残有餘温的玉笛塞入王后的手中,语气平淡的说:“妳既捨不得,便将手中的血肉紧紧握住吧。自从王弟背叛我,復仇已成为我人生唯一的养分,没了这个道标,我就无路可行。”

  王后捧著儿子的血肉,听见石台上传来的哭声,忍不住垂头发抖。“夫君,这不是恨,是爱啊!你仍深爱著你弟弟,若非如此,你早已无爱无恨,随著时间淡忘世间可憎的一切。为何你要招致你的儿子进入地狱的深渊,与你同样饱受恨火的煎熬呢?”

  哈里发充耳不闻,他将左手无名指的戒指拔下,用镊子夹起,放入火中烘烤,直至赤金烧热,再小心翼翼地将戒指图腾押印在孩童的心口。印记烙下,鲜血自印口涌出时,孩童哭得筋疲力竭,终於晕死过去。王后看见眼前的景象,也不禁瘫倒在地。哈里发自王后的脖子上拽下一条玫瑰石项鍊,绑在孩子的颈上。

  他拿出丝绢的手巾,在金盆裡沾水,用来揩净孩童的血,再以捣碎的药草替他敷抹。

  “我一生过得无风无雨,却因恨火的烧灼禁錮终生;你虽是我的儿子,却在出生时就必须用瘦弱的颈项背负这沉重的玫瑰石。伊兹密,你是忍耐痛苦的男人,我将这个名字赐与你。”

  “孩子,我贵为哈里发,却不能圆自己的梦。有朝一日,愿你为我报仇雪恨,如此一来,我就是将王位拱手让予你,从此做你脚下的奴僕也甘心承受。”

  ※

  赫特士第一次见到伊兹密时,伊兹密一身脏乱,脸上沾满风沙,正蹲在城外的井边喝水。赫特士骑著骆驼过去,试图看清此人的模样。当伊兹密发觉到有人接近时,他猛然抬起头来,见对方一身紫袍,以金带束著头巾与袍子。

  赫特士翻身自骆驼背上下来,远远的问道:“你是自埃瑟城中逃出来的?”

  伊兹密却从腰间抽出短刀,挥向赫特士,“是又如何?别过来、别靠近我!”

  “快跟我回去吧。”赫特士站在原地,不再靠近,他举起双手,表明自己没有其他意思,“不和我回去的话,难道你要独自跨越城外的沙漠,或是被宫中的战士抓回去?不论何者,你都是死路一条。”

  “我不要待在神庙裡,这不是我的选择!”

  伊兹密双眼直盯著赫特士,直到确定他不会再上前,随即转过头去,飞也似的离开,扬起了一片尘沙。

  赫特士想告诉他:“我的生活也不是我决定的。”可惜没机会说出口,那孩子就走了。

  赫特士再一次见到伊兹密时,伊兹密已经变了个人,让他无法联想到这位就是他曾在城外遇到的人。

  “殿下,请容我为你诵读〈奥义章〉。”他躬身进入做早课的帐篷中,逕直走到赫特士面前,先是跪下来亲吻他的脚背,而后坐在他的身旁,与他一同诵读神的经典。

  赫特士听这语声绵绵软软,尖细得好似歌女,不禁疑问:“你是什麼人?我从未在宫中见过你。”

  伊兹密低著头,轻声细语答道:“殿下,你确实没在宫中见过我,我们初见是在宫外,今日是我入宫的头一日,陛下召我来作你的伴读。”

  “陛下会指名怎样的一个人作我的伴读?原来是像你这麼漂亮的一个人。”

  赫特士无法按捺自己的好奇心,早课方毕,伊玛目 尚未离去,他便伸出手,解开拉绳,褪去伊兹密的头巾,随后,一头带著滑顺光泽的如墨长髮,自头巾裡蓬鬆的迸了出来。

  见他仍含蓄的低著脸,赫特士不禁笑道:“你的脸容白润如明月,齿似珍珠贝,髮色则纯然是大马士革的夜空,儘管如此,你却不是个女子?”

  於是伊兹密挺起胸膛,扯鬆衣襟,引著赫特士去抚摸这男子独有的宽瘦骨架。直至赫特士缩手,伊兹密才盖回衣襟,将头巾与绳子缠回头上。

  “殿下,我虽是名男子,却拥有这般容顏,便非真主的造化,而是魔鬼的诅咒了。”

  ※

  今日。趁著卫兵空班,赫特士易服出宫,伊兹密扮作他的僕人,与他一同前往湖边的集市。

  直到终於远离宫门,赫特士才放慢脚步,回头向伊兹密笑著说:“谢谢你,没有你,我断无可能轻鬆地溜出来。”

  王子笑瞇瞇的容顏,看得伊兹密怔怔的,他愣愣地走了会儿,才回神道:“…这是微臣的本分。不管殿下想做什麼,微臣总得亲眼看顾才放心。”

  每日早课一结束,伊兹密便督促赫特士学习,直到击剑课结束,他们随即披上斗篷,离开宫殿,来到曼苏尔湖畔与那民女相会。赫特士形容那女子的名字芬芳无比,嘴唇有花瓣的气息,双眸宛如星辰,头髮则是吊掛星辰的黑夜。

  赫特士在路上转了一个圈,举起双手迎风,回过头面对著伊兹密,“这是我一生中最畅快的日子,感谢有你!”

  “这也是我一生中最畅快的日子。”伊兹密真心诚意地说。

  翌日,伊兹密往花园裡寻访王子时,但见他独自坐在喷水池畔嘆气,怀中抱著一只木匣。

  他凑近去看,发现木匣裡装著两隻洁白的手,指甲上涂有红蔻丹的顏色。他知道那名女子与殿下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而且什麼结果都没有,一如他跟殿下;然而,那名女子还是赢了,至少她留下一双手供殿下留念。

  伊兹密低头看著自己的双手,不禁徬徨。明知自己在赫特士的生活中不著痕跡,彷彿未曾存在过,他怀疑自己能为赫特士留下什麼?赫特士又愿意接受吗?

  赫特士哀默之时,忽然感觉背后扬起一阵风,回头一望,见池裡漂浮著一顶花冠,正在随波摇动。伊兹密随即走上前去,向他鞠躬,“这是献给英雄的纪念。”

  赫特士失笑,“英雄?我害雅思敏的双眼被烫瞎,她的家族也因我成为国中的耻辱。”

  “那麼,这是敬献给王子的贡品。”

  “谁献的?”

  “微臣敬献的,尊贵的殿下。”伊兹密拎著长袍的裙襬,在地上单膝跪下。

  闻言,赫特士毅然放下那只怀抱许久的木匣子。他捞起长袖,站在池边,弯腰往水裡打捞花圈,直到上半身都湿透了,他才终於抓住那飘浮不定的小东西。

  赫特士坐回池畔,将鲜红的花圈放在裙子上,望著跪在面前的伊兹密,“是你献给我的,我才收下。起来吧,伊兹密,陪我聊聊。”

  “好的,殿下。”於是伊兹密起身,往王子的身边坐下。

  王子低头看著裙子上的花圈,愁眉深锁,“在爱情裡,我愿为她作最卑微的人,於是我追逐她,却万万没想到我的名字会使她陷入深渊。此时此刻,我恨不得捨弃这个名字。”

  “但是我爱。”

  “嗯?”

  “我爱你的名字,因你是眾星拱月。”

  赫特士表情乍变,“因我是个王子?”

  “不,因为你的出彩,因为你就是你。”

  “……”赫特士王子莞尔一笑,“伊兹密说话总令人心裡熨贴。”

  “不只是我,殿下的家人与朋友一定也这麼想。”伊兹密道。

  赫特士瞟了他一眼,方才的笑容已经消失。

  他静静坐著,任由晚风拂弄他的双颊。一股沉默瀰漫在两人之间,随后,王子道:“爱卿,请你陪我一晚。什麼话都好,你该和我多聊聊。”

  伊兹密内心一颤,心口竟有些发热。他把手捂在跳动的胸口,迟疑地低声道:“殿下,微臣担心……”

  “担心什麼?孤王并不担心。”

  伊兹密伺候了王子一夜,两人在花园的行宫同睡,伊兹密讲了些故乡的事还有过去的事,直到王子终於睡去。翌日一早,赫特士发现自己的身上盖著伊兹密的斗篷,上头餘有淡淡的香味,伊兹密本人却消失无踪。在这之后,他们便许久未曾再见过面。

  ※

  赫特士再度见到伊兹密,是在西国昂拜的地牢。伊兹密身著王子的衣裳,赫特士则穿著囚犯的亚麻衣。隔著铁栏杆,当伊兹密握住赫特士的手,这才发现他的无名指已被削去。“是谁砍了你的无名指?”

  赫特士目光黯淡,全无过往的意气风发,他颓著肩,低著头,以乾哑的声音回覆道:“陛下说这是戴印信的手指,只要砍掉,我就不可能作哈里发。”

  “那不只是戴印信的手,更是戴戒指的手。左手无名指与心臟相连,拴住大动脉的戒指可表一生的誓言。”

  伊兹密放开了赫特士的手,他亲密的抚摸著赫特士沾满尘沙的脸颊,“我可怜的殿下,我带了一枚金戒指想为你套上,如今你没了那隻手指头,我该为你套在何处?”

  对於伊兹密的种种言行,赫特士只感受到一阵羞辱。他抬眼望他,低沉的说:“尊贵的殿下,求你别提了。过去是我开罪於你,我可任你处置,但是求你放了我的家人,家父与家母无法再承受拷打了。”

  “我当然会放了你的家人,更不会让你留在此地受苦。”

  伊兹密自腰间取下钥匙,插入锁口,打开牢门。牢门敞开之时,赫特士立刻自笼子裡冲了出来,扑上伊兹密的身驱,将他压倒在地。伊兹密虽把手摸在腰侧的弯刀上,却只是任由赫特士啃咬他、像个猛兽般对他张牙舞爪。

  伊兹密知道赫特士国仇家恨难平,他原谅他;可是当赫特士的双手掐在他的脖子上,一瞬间,伊兹密知道自己有几秒的时间能挣脱,他却无法将双眼移开。儘管他们曾有过深厚的情谊,此时此刻,赫特士的眼神却写明他只想杀了他。

  “你为何做出这等恶魔的行径来残害我?”赫特士咆啸道。

  ……我知道你恨我偷窃你宫中的消息、恨我欺骗了你的友谊,更憎恨的是我竟然背叛你,我还夺取了你的一切。我同你一般,我也憎恨著我自身。

  “!”

  赫特士才想放手,却为时已晚,“不、我不是故意的…”他怔怔鬆手之时,伊兹密的脖子已然颓软。“我竟然杀了他……”平躺在地上的伊兹密仍圆睁著双眼,眼神彷彿在诉说:“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你为什麼不挣扎?”

  当他发现伊兹密的一隻手按在刀鞘,另一隻手却塞在他的衣襟裡,他从这隻紧握的手中找到一张纸,上头记载著宫室的配置与人力。

  他替伊兹密闔上眼,开始在牢中四处探察,这才发现父母已经离去。他想:“或许是伊兹密放走了他们。”因他不愿去猜测父母是否无暇再顾及他。

  ※

  数个月后,昂拜的遗民发现了赫特士,并推举他为继任的哈里发。赫特士回想起伊兹密死前依然虔诚的眼神,彷彿自己还是他的王子般,这让他心痛如绞,不敢有任何动作。他小心珍藏著那份配置图,以免其他人拾获,却始终没有发布攻打的命令,哪怕这张图足以确保叛军的胜利。

  首领迟迟不动,心急的昂拜遗民无法按捺住仇恨,群起反抗,他们没有经过计划,行动鲁莽而草率,大多数参与暴动的人都被杀了。

  王室为了安抚民心,授予赫特士长官的勋章与待遇,让他在首都享有豪宅。昂拜的民眾说赫特士是被王室驯服的家畜,於是另立前宰相为新的哈里发,那名宰相却在隔夜被毒杀致死。

  许多个夜裡,当赫特士独自睡在软榻上,他不禁回想起与伊兹密共度的花园之夜。花香四溢,锦被温凉,两人在不意间靠得太近,伊兹密抱怨道:“王子,你的下巴刺刺的。”

  “我昨天才刮过呢,朋友们都嫌我太常刮鬍子,说这是种浪费水的行为。”赫特士往伊兹密的脸上瞧,发现他竟连一根鬍鬚都没有。“奇怪,你为何没有鬍子?”

  “殿下,我是从昂拜来的。”伊兹密答道。

  “按照惯例,我国并不欢迎昂拜的人,难道你是偷渡客?”

  伊兹密说:“你们的神庙缺人,所以我前来服事,却一度因为忍受不了这种生活而逃跑,就在那时,我遇见了你,殿下。”

  “这麼说来,你是个祭司?”

  “差远了,我并不是个祭司,亲爱的殿下……”

  那时,赫特士始终不能明白这些回答究竟有何关联。直到一年一度的坐庙节,他在东国的神庙徘徊,偶然发现庙中多为西国子民,这让他终於理解到真相。

  “幸好哈里发攻下西国,带来无数战俘,否则我国庙妓越来越少,坐庙节都快停办了。”

  “虽说打赏的金钱足以让人过上很好的生活,但是要牺牲男人的尊严,还得承受净身的痛苦,是我都不愿为之。”

  穿梭在议论纷纷的人群中,赫特士魂不守舍。

  事隔多年,他已记不起雅思敏的长相。他试著努力的回忆,那月亮般光彩白润的容顏、一头墨水般的瀑布长髮……伊兹密的长相竟在无意间与雅思敏的逐渐重叠,女子脸容穿著男性王服的模样怪异无比。

  那个陪了他一晚的男人……他一直没有勇气去回想这些事,这些事却纠缠他长达十年以上,对他而言,那几乎是一辈子的时间。

  一个眾星黯淡的夜晚,他缓缓走出城门,看门的卫兵以怪异的眼神看著他,或许是现在的他太过落魄,没人能认出他是身分高贵之人。

  其中一个卫兵告诉他:“关门的时间到了,你若执意出去,就一整晚都进不来。”赫特士笑著说:“我再也不需要进去了。”两名卫兵虽见他没带行李,却没劝阻他,直到赫特士走出城外,他们才关上大门。

  赫特士脚步虚浮的走向路边的水井,恍惚间,他看见一具带血的尸骨倒在井边,喉咙上还插著一把亮晃晃的刀子。

  “传说东国迪邦的哈里发还是王子时曾受到强盗的迫害,於是他杀死那名强盗,并在此地坚定意念,决意建立属於自己的国家。”

  伊兹密著一袭洁净的长袍,在月光下散发著淡薄的银光,他飘然前来,领著赫特士在井边坐下。

  赫特士差点恍神,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捨不得闭眼。他痴痴的看著伊兹密,问道:“你为什麼来西国?”

  “为了认识你。”

  “呵呵……胡说。”

  赫特士笑了笑,只觉通身疲累,没有力气。不知怎地,他并不讨厌这种破绽百出的谎话,尤其这话是从伊兹密口中所出。他往后靠著井壁,呢喃道:“你的话总使我的心熨贴。”

  “我是不得已的。”

  伊兹密道:“你的父亲为了补偿我所承受的一切,召我进宫作你的伴读。随后,西国的使者接应我回国,父王要求我说出关於西国的一切。儘管父王是在利用我,我也情愿成为他的利刃,只因他是我的血亲。”

  --那麼,我又有多少的不得已呢?

  赫特士静静听著,直至意识渐远,他没办法强打起精神回话,伊兹密也没要求他回话,不过是自顾自地说著。一如往常,他们未曾互相瞭解,也未曾试著去互相理解,只不过是顺应著现状,继续伴著对方虚度光阴罢了。

  随著天色越暗,景象也越发不分明。月光渐渐黯淡之时,自沙漠的远方传来一阵飘渺悠远的哀歌,唱道:

  我曾是天堂的骄子,却因背叛成为阶下囚;

  我曾是漂泊的旅人,却被富人禁为笼中鸟。

  我曾追逐爱的遐想,才发现自己活在梦中;

  我睁开眼一看,分不清梦与现实何者自由。

  赫特士沉浸在哀音中,飘然间忘却了曼苏尔湖畔的风光,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一如世人遗忘他的存在,而这多采多姿的繽纷世界仍一如既往地看不见苦痛何在。

  赫特士真的很高兴,哪怕伊兹密正喋喋不休地解释著已经失去意义的琐事,如今的他却只想留住当下的芳华。

  他曾有过衣食无忧的少年时期,也曾作过鞭子下卑微的奴隶,时间磨去他的脾性,正因为体会过光辉,所以他更能感知到如今的破败与残缺。回首万千个风华,如今的他执意沉沦。

  伊兹密彷彿能预知他心中的想法,他轻轻按住他放在地上的手,柔声道:“赫特士,你要永远陪伴我。”

  “可是我恨你。”

  “我也恨你,所以我要你在九泉之下陪伴我,那里没有时间的流动,没有所谓的开始,也没有结束,只有无尽的轮迴。”

  十年后,东国迪邦与西国昂拜分别被大波斯与大加尔底亚帝国所併吞,更大的帝国却在之后虎视眈眈,预备来吞噬他们。

  事如浮云变幻至此,餘话已不需多载。战士的尸体在地表下层层堆叠,歷史的古庙湮没在滚滚黄沙之中,带来的除了惆悵,只剩虚无。不论君王的七环杯何去何从,一切终将归入幽冥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