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佞臣>第6章 第 6 章

  上元佳节,绵启城火树银花,热闹非凡。

  陶逊与图尔果东奔西逛,穿梭于人群之中,许久之后,在挂了一树的花灯处停了下来。

  那高悬的花灯上,每只都贴有灯谜,若能解开,便可得些彩头。

  陶逊解了一个,见图尔果正盯着树枝认真思索,便道:“可有能解的?”

  图尔果指着一处,道:“这个是不是‘思’字?”

  陶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念道:“四面山溪虾戏水。”

  他点点头,道:“如何而知呢?”

  图尔果道:“‘四面山溪’,四山相合,应当为‘田’,虾如卧钩,又在戏水,想必是‘心’,上下组合,就是‘思’字。”

  “猜的正是!恭喜这位黑面郎君!”那老板听罢,在一旁喝起了彩,用竹竿将花灯取下,又端来一碗红豆元宵,道:“给郎君彩头,趁热吃才好。”

  图尔果接过,有些稀奇,问陶逊:“这是什么?”

  “元宵,”陶逊道,“味道很不错,你尝了便知道。”

  图尔果依言吃了,陶逊忙问:“如何?”

  图尔果笑道:“很甜。”然后喂了陶逊一个。

  两人顷刻间便将一碗元宵分食了,陶逊将碗还给老板,又对图尔果道:“我带你去看社火。”

  两人刚离开,方镜便带着十九二十拐了过来。

  方镜手拿一只连环,边走边仔细摆弄,二十跟在方镜后方,目光却定在那一身道袍的父女身上,只有十九东张西望着,很是兴奋,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之中。

  瞧见不远处以布巾包头的图尔果,还有他身侧的陶逊,二十道了声:“大人。”

  方镜终于抬头,也瞧见了二人。

  “十九,”往周围望了一遭,方镜指着树上的花灯道,“解出一个,赏你一锭银子。”

  十九很是欢喜:“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方镜点头:“我与二十别处逛逛。”

  远远瞧见图尔果二人与杨涓相遇了,方镜走到一个小摊前,随便拣了张牛鬼面具戴在脸上,又给二十也戴了一个。

  与杨涓分开时,图尔果往他手中塞了什么东西,二十瞧见,道了声:“大人。”

  方镜点头,两人消无声息地跟着杨涓父女来到一条僻静巷子,躲在离他不远处的墙后。

  杨涓往四下扫视一圈,见无人,便将杨暧放到地上,打开纸条看了。

  方镜趁这个间隙,从墙后探出头,朝杨涓脚边的小丫头晃着脑袋。

  小丫头并没被他的面具吓到,只眨了眨眼睛看着他,方镜又摇了摇手中的连环,小丫头这次被吸引了,面露喜色,朝他这边奔来。

  杨涓看罢,略一沉思,便将纸条收入怀中,二十立刻从墙后闪出,朝他撞去。

  连道数声“对不起”,二十大步走远。

  杨涓宽厚道:“无碍。”理了理道袍。

  待低下头时,这才发现女儿不见了,没来得及细想其他,慌忙去找。

  方镜已将杨暧抱远了,此刻正蹲在地上,单手托腮,瞧着眼前的小丫头捧着连环爱不释手。

  看了半晌,他软声道:“喜欢它吗?”

  小丫头点点头。

  “那我便将它送给你。”

  小丫头笑了。

  “但有个条件。”方镜又补充。

  小丫头看向他。

  方镜笑道:“不要与你爹爹说见过我。”

  小丫头点点头。

  “真乖,”方镜捏捏她的脸,略有出神,“你与你爹爹不相像,想必像你娘亲。”

  听到“娘亲”二字,小丫头有些懵怔,停了手上动作,之后似是明白过来,撇嘴要哭。

  方镜回过神来,摸着她的头,道:“可是想你娘亲了?”

  小丫头泪眼濛濛地点头。

  方镜抹了抹小丫头的眼眶,轻声道:“我阿娘与你娘亲一样,刚生下我便过世了,但我认为,她一定在天上看着我,在冥冥中保护着我,你娘亲啊,也是一样。”

  见她情绪好转了些,方镜道:“你爹爹待你好吗?”

  小丫头点点头。

  方镜笑道:“那我带你去找爹爹可好?”

  小丫头轻声道了声“好”,一手抱住连环,一手自觉地去握他的手,因为手太小,只握住一根手指。

  方镜却被她手上温热烫了一下,刹那间有股流泪的冲动,待反应过来,他迅速镇定。

  方镜牵着她走回巷子,让她站在原处,蹲下来对她道:“在此处等你爹爹好吗?”

  小丫头点点头。

  方镜停顿片刻,又道:“可愿意亲叔叔一下?”

  小丫头没有迟疑,捧住他狰狞的面具亲了亲,左颊上亲了一下,右颊上又亲了一下。

  方镜在面具下笑了,朝她招了招手,躲回墙后,小丫头朝这边不时张望,方镜再未探出头。

  “暧儿,你去哪儿了!”不多时,他在墙后听见了杨涓的声音,那声音透着惊慌、急切与失而复得的喜悦。

  杨涓一把将杨暧抱起,身上常有的冷然此刻荡然无存。

  “这是何人给的?”

  身后不时传来杨涓的声音,方镜拐出巷子,走远了。

  “东西可还回去了?”与二十在街尾相会后,方镜摘下面具。

  二十道:“已经归还。”

  方镜瞧着不远处的烟火,道:“杨涓可有疑心?”

  二十道:“杨涓惊慌失措,并未起疑。”

  方镜点头,又道:“得了些什么?”

  二十道:“纸上写,明日申时河东。”

  方镜理了理衣袖,道:“你明日走一趟。”

  二十应了声“是”。

  “大人!”十九匆匆跑过来,“大人,可叫我好找!”

  方镜笑道:“解了几个?”他拣起摊儿上的骨扇,仔细把玩。

  “我解了三个大人!”十九很是欢喜。

  “表现不错。”方镜自袖中掏出三锭银子抛与他,握着骨扇走往下一处摊贩,又撂下一句,“结账。”

  十九听见,瞧了瞧自家大人的背影,又瞧着手中的银子,顿时没那么开心了。

  翌日,方镜上疏表奏,官袍于上元之夜被贼人剪毁,半月之内无法上朝。

  一时之间,朝堂哗然,或道方镜坏事做尽,引起民愤,或道方镜嚣张跋扈,刻意不朝。

  陶逊冷眼旁观,深觉好笑。

  方镜则对此充耳不闻,安坐家中,乐得清闲。

  “大人,”二十来报,“杨涓从图尔果手中运了一批马。”

  方镜听罢,捏着棋子的手停了,往椅上靠了靠,道:“现在何处?”

  “城外西郊二十里。”

  方镜食指抵塞,沉思片刻,道:“找人盯紧些。”

  二十应了,又道:“杨涓想必有不轨之心。”

  方镜重新落子:“他做他的事,我们且看着。”

  他又道:“六羌使节何时离开?”

  二十道:“就在明日。”

  方镜道:“备份礼,你与十九代我送去。”

  “送什么?”十九端着汤盆走进,“大人,我给你做了碗汤,快趁热喝罢。”

  方镜瞟了眼,道:“我并未有恙,为何煲汤?”

  “大人近来瘦了好些,”十九将汤盛出,“这几日与大人更衣,衣带都宽了一截,大人该仔细补补身子。”

  “......是啊,”方镜似才察觉到,突然困惑,“本官为何瘦了?”

  “为伊消得人憔悴啊大人,”十九道,“怕是叫那水清真人传染的。”

  他将汤舀起凉了凉,递给方镜:“我瞧他再不保重身子,就要倒下,大人莫要学他。”

  方镜接了汤,却未去喝,只低头瞧着,里面映出自己的脸。

  半晌,他拣起汤匙转了转,幽幽道:“水清真人,想必思虑甚重。”

  城郊古亭,陶逊与阿文骑在马上,并肩驻足。

  许久之后,阿文面无表情道:“大人若舍不得使节大人,不如纵马去追,纵使在此含情脉脉望穿秋水,使节大人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

  想了想,他还是道:“大人如今的样子,正如亡了夫君的弃妇,又似丧偶不久的鳏夫,属下瞧了,都有些不忍。”

  大好的气氛顷刻烟消云散,稀零的伤感也瞬间消失殆尽,陶逊终于动了脖子,睨向那张万年不变的木脸,幽幽道:“你现在最好给我表现出不忍的样子,”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断崖,“否则那里就是你的归宿。”

  阿文望了眼断崖,道:“使节大人此时想必已到崖下,我不好现在下去,砸伤众人,恐怕不妥。”

  “并无不妥,”陶逊冷笑,“我会把握好分寸,将你插在树上,不伤一个人。”

  阿文沉默半晌,摸了摸肚子,道:“大人,卑职内急。”

  陶逊冷笑:“这条用过了。”

  阿文转而道:“大人不必伤心,我这就去将使节大人追回来。”

  他说完挥鞭喝了声“驾!”,连人带马弹了出去。

  陶逊森然道:“你怕不是追反了方向。”他的马几乎在同时跃起。

  不消片刻,树杈上多了一人一马。

  此后两月,陶逊多与方镜往来,朝堂上弹劾之际,他有时看不过去,也会出言讥讽几句。

  方镜闲时,多跟着杨涓打转,两人每每相逢于柳巷酒阁,相对无言举杯独酌。

  蓬元二年三月,谷夷侵扰奚朝边境,陶逊奉旨讨伐。

  出征之际,陶逊提了两坛酒,来到统制府。

  “此次一去,再见少则数月,方大人省着些喝,”陶逊道,“一时贪酒喝完了,可没有补给。”

  他又道:“方大人还要保重脑袋,留着与我畅饮。”

  方镜轻笑:“这话应与陶大人说,沙场刀剑无眼,陶大人还需惜命。”

  “与方大人说才是正道,”陶逊紧了紧护腕,道,“官场之凶险,沙场比之不及。”

  方镜莞尔:“陶大人所言有理。”

  “大人,时辰已到。”阿文在一侧道。

  陶逊朝方镜点头,握住腰间剑柄,走出门外,道:“出发。”

  方镜等人出府相送,十九瞧着他远去,道了声:“这陶大人除了嘴毒了些,确实威风。”

  陶逊出征的次月,杨涓以求药为由,乘船南渡。

  与此同时,城外西郊数百匹战马,一夜之间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