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太傅他清冷自持(重生)>第93章 江南

  过了夏末的尾巴, 正式迈入初秋,所有的事情仿佛跟树梢上飘下来的落叶般已经尘埃落定。

  这几日慕清洺除了上早朝之后便待在后宫中,守在池渲的身边。

  太傅府内无人打理野草肆意生长,已经成了荒院, 慕清洺没有回去看一眼, 直接把自己整个人连带着魂都搬到了殊华殿。

  下了早朝之后, 慕清洺出了太和殿手拿着笏板,提起衣摆迈步下了白玉石阶,转身便朝着后宫而去,但刚刚转过头便瞧见站在树影下的即墨卿。

  似是在专门等他。

  身上的深紫色朝服, 已经挂上了零星的落叶,枯黄又孤寂的点缀。

  自从即墨静去世之后, 再也看不见即墨卿穿红衣的样子。

  白玉笏板和双手一起背在身后,头上带着端正的官帽, 眉眼本该飞扬不羁, 可是眼下却低着头。

  近几日的折磨,慕清洺唇角连带着瞳孔的颜色都浅了不少, 整个人像是一张逐渐失真的画一样。

  人体逐渐转化成魂体, 或许会在彻底透明之后消失不见。

  他看着面前的即墨卿,脚步顿了一瞬直接走了过去。

  即墨卿正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落在自己脚尖的落叶,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知道自己等的人已经来了。

  自然而然地跟在慕清洺的身侧,随着他一同朝着前方走去,嘴中说道。

  “前线告捷,北疆投降。”

  “但……陛下想继续打下去, 直到让北疆消失。”

  “旨意今早下到了中书省, 我还未拟旨。”

  说话间, 即墨卿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不屑嘲弄的笑。

  池烬的心思或许是好的,但就是太过天真幼稚了。

  想让北疆彻底消失谈何容易,打了四年的仗就已经民不聊生了,若是再这么下去,势必引起百姓的不满,天下将大乱。

  闻言,慕清洺蹙了蹙眉头,半点迟疑都没有,便对着即墨卿道:“把旨意打回去,通知北疆派使臣谈和,让沈不骄即刻率兵回京复命。”

  仗都打赢了,还继续打什么。

  即墨卿点了点头。

  他也是这般想的。

  但他今日来找慕清洺不是单单为了这件事情,眼下微微侧头盯着慕清洺苍白的侧脸,蹙眉担忧道:“南巡回来你的脸色怎么如此差?”

  慕清洺轻轻摇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道。

  “长途跋涉,许是还没有休养过来,无妨。”

  眼看着再绕过一个回廊,前面就是后宫了。

  即墨卿适时地停下脚步,看着慕清洺即将消失面前的身影,心神一动,突然开口唤了一句。

  “子慕。”

  慕清洺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眸中带着点点的不解。

  这还是即墨卿第一次唤慕清洺的表字,对两人好像都有点太过突然。

  而他在叫住慕清洺之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长眸犹豫半晌,弯下腰举起手对着慕清洺的方向作了一揖。

  见此,慕清洺也弯下腰回之以礼,但他比起即墨卿来说,显然有要嘱咐的话。

  “上卿,朝堂之事,往后便拜托了。”

  “你且放心。”

  青黄交杂的树梢下是两个互相作揖的身影,弯腰的弧度近乎相同,谁也说不出谁的礼更深一些。

  秋意在原本茂盛的树冠上灼出大大小小的洞来,阳光填满了枯叶落下之后的空隙,随风晃动的斑驳树影落在二人的身上。

  青衣红袍此刻不分间隙。

  ·

  每每入秋之后,世间万物都会挂上一副败落之像。

  往常不管一年四季,是冷是热。

  殊华殿外的青竹都会立在院中,不败不谢,但今年不过是刚刚入秋,叶片便开始泛黄变枯,瞧着挺不过今年秋天了。

  就在池渲看着院内的青竹蹙眉发愁的时候,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她便是不回头也能猜到是慕清洺。

  从竹干上收回视线来,转身快步朝着慕清洺迎过去,极其自然又光明正大地牵起慕清洺的手,侧头看着慕清洺轻声询问。

  “你今日怎得回来的这么晚?”

  比往日的时候要晚上一盏茶的时间。

  两人一同朝着殿内走去,极其默契地忽视了一旁泛黄的竹叶,等到了殿内,他伸手将头上的官帽取下来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低垂着长睫,如实回道。

  “和即墨卿说了几句话,耽搁了些时间。”

  不等慕清洺伸手把身上的官袍脱下来,池渲突然伸手抱住他,将整个人都满满当当地塞到了他的怀里,声音在耳畔响起。

  “等不骄回来的时候,你陪着我一起去城墙上迎迎她吧。”

  人是她送出去的,她总得迎回来。

  现在如果没有慕清洺的陪同,池渲不会迈出被禁卫层层保护的殊华殿半步,整个人谨慎至极。

  他伸手环住池渲的后腰,轻轻点头道了一句。

  “好。”

  然而慕清洺并未看见池渲此刻眼中的担忧,挂满了眉梢眼尾,蹙起的眉间是说不出的忧虑。

  她不是没有问过慕清洺的脸色为什么会这么差,但都被慕清洺一句路途劳累给堵了回来。

  眼下,抱着慕清洺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自从慕清洺回来之后,整个殊华殿当中的安神香就没有断过,给他们拂去焦心忧虑,敏感的神经被睡意拖得迟钝疲惫。

  池渲在慕清洺身旁的时候本就睡得很熟,现在有了安神香的加持。

  闭上眼睛便沉沉睡了过去。

  但慕清洺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皎洁的月华顺着窗棂泄了进来,撒进帷帐之中,朦朦胧胧照出了两个抱在一起共眠的人影,如果忽略慕清洺蹙紧的眉头的话,眼前的画面算得上安然美好。

  在心肺传来剧痛的瞬间,他转头熟练地伸手捂住嘴巴。

  但鲜血还是顺着指缝间漏了出来,殷红在夜色中依旧刺眼。

  本就惨白的脸色现如今又白了一分,他低头看着手心处的血红,现下已经猜不到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了。

  转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熟睡的池渲,伸手给池渲掖好被角,在确定对方没有察觉之后。

  掀开身上被褥,放轻脚步便走了出去。

  此刻的殊华殿外幽静安宁,垂下的月华落进水池中,散成一片波光粼粼。

  慕清洺借着院落中的清泉将手指清洗干净之后,并未直接回去,而是坐在了院落中的石凳上,无措地攥着自己的袖口。

  他像是生活拮据的穷鬼,数着兜里仅剩的铜板,看看自己还能活几日。

  冷淡的月辉撒在慕清洺的身上,将沉疴病气也压下去了一些,面容依旧淡然,但是手指却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着。

  身上的疼痛似乎是在催促着他,也在提醒他。

  想要结束这一切最好的办法,就是死。

  就在慕清洺低头出神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脚步声,将他飘远的思绪给惊了回来。

  转头看过去,就见赵雨凝提着灯笼走了过来,从身前的灯笼内散发出的微弱光线,清晰地照出了赵雨凝紧皱的眉头。

  这段时间赵雨凝一直都住在殊华殿中陪着池渲。

  她是个医者,自然能比旁人更清楚地意识到慕清洺的身体变化意味着什么。

  可现在只能满眼担忧地看着慕清洺,无能为力。

  他微微回神,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赵雨凝,犹豫半晌开口道:“给我开点药吧。”

  “随便……什么药都好。”

  总比这般等死好。

  和即墨静不同。

  再要人命的病都有药,但是慕清洺没有。

  似乎他没有任何能留在这世间的方式,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出路。

  殿内,原本熟睡中的池渲突然伸手抓了抓一旁已经凉透的被褥,低下头缓缓将面容藏在软枕中,不让自己的情绪外泄一丝。

  但此刻轻轻抽动的肩膀暴露了她。

  ·

  等到大军回城的那日,惯爱睡懒觉的池渲一早便从床榻上起来了。

  朝上休沐一日,慕清洺也没有去上早朝。

  在出发去城楼之前,她将涂好的口脂蹭给了慕清洺一点,垂眸瞧着对方因为人为行为,才有了点点血色的嘴唇。

  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并未说什么。

  伸手牵着慕清洺微凉的手指。

  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语气故作轻松道:“我们走吧。”

  城楼一共有数百个台阶,爬上去需要一定的体力,往常慕清洺上城楼没任何问题,但今日不过是刚刚走了一半便主动松开了池渲的手。

  自己站在原地,瞧着池渲就要转过身来,及时开口制止。

  “殿下且往前走,臣待会就跟上。”

  池渲的身子一僵,哪怕已经在百般克制了,但还是忍不住回头朝着落在自己身后七八步远的慕清洺看过去。

  就见慕清洺此刻背对着她,有些痛苦地微微弯腰,所站立的石阶上已经染上了点点血色。

  她猛地收回视线来,眼圈瞬间便红了,再也不敢回头去看。

  仿佛只要她不去确定什么,那事情就成不了真一样。

  慕清洺手中捂嘴的帕子已经被鲜血染红了,连半点空白都没有留给他,却依旧阻挡不住血珠滴落下去,落在衣袍上洇出了红点子。

  一点体面都不给他留。

  手中的帕子染红了那便换一条,总能把鲜血擦拭干净。

  等他好不容易将手上的鲜血都清理干净了,刚刚转过头去,走到城楼上的池渲已经走了下来,他还未回过神来便被池渲抱住了,衣袍上的血点子被池渲的身子给挡住。

  身子似乎是被城墙上的冷风吹到了,此刻待在他的怀里依旧在瑟瑟发抖。

  又或许他已经失去了温热的功能。

  池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被风吹得有些闷闷的。

  “带我回津安吧。”

  冷眸恍惚了一瞬之后,转而柔和下来,他这才意识到知道池渲是在说真的,唇角欣喜地扬了扬,却是摇摇头道:“不回津安了,我们去江南好不好?”

  “我在江南买了宅院,可以日日给你摇船,夜夜给你扇风。”

  “我们走水路,水路快些。”

  只有池渲起个头,他便将自己计划好的未来尽数说了出来。

  池渲眼下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是用力地点着头。

  “好,都依你。”

  等到晚上回到殊华殿,慕清洺低头看着衣袍上不知道何时染上的血点,瞳孔忍不住颤动了几下,他这才明白过来。

  藏不住了。

  看着面前的池渲,突然伸手抓住池渲的手腕让对方转过身来对着自己,不给对方回神的机会,便弯腰准确无误地覆盖上了池渲的唇角。

  长睫紧闭,苍白脸色因为气血翻涌多了一丝生气。

  染上了淡淡的红晕。

  哪怕唇齿间有鲜血弥漫开来也顾不得了,亲吻夹杂着疼痛鲜血这些本不该存在的东西,侵蚀着感官,两相刺激下心脏因此而疯狂跳动。

  他缓缓将池渲压在了床榻之上,手指轻轻插入了对方的指缝中,仿佛无论如何都不会中止了。

  每一个环节步骤都做得十分认真。

  慕清洺现在就像是夹杂在生死之间的客人,要么在生中煎熬,要么在死里消融。

  他选择生死同在。

  愉悦和痛苦并存,快感和痛楚一起享受。

  ·

  大军回城的时候,沈不骄并没有回来。

  她自愿请命带着三十万大军永远守在岭南,镇压北疆。

  眼下沈不骄躺在枯黄扎人的草垛之中,凝视着手上的兵符,指腹在上面的每一条纹路上都留恋地摩挲着,现在上京没什么好回去的了。

  她也不愿意将手中这块兵符交出去。

  从手上兵符收回视线来,微微闭上眼睛,将眸中的情绪都给藏了起来。

  在来岭南的路上,池炀便对沈不骄说过。

  “我知道陛下容不下我。”

  君王寡心,将帅寡身。

  池炀夹在中间,好像从一开始就真的没救了。

  ·

  现在每年春闱,都是翰林院负责主考。

  在明年参加春闱的考生名单中看见纪瑾这个名字的时候,张玉庭眼中划过一丝意外,他没想到纪瑾最后会选择入仕。

  眼下就要离开上京城了,虽说慕清洺不是生在这里的,对这座城没有太大的眷恋,但离开总得告知友人一句。

  第一个寻到的便是张玉庭。

  “今天容廷来跟我提亲了,他想娶芙儿。”张玉庭转头看着慕清洺,就如同唠家常一般,语气随意地将自己最近发生的好坏都告诉慕清洺。

  “那芙儿怎么说?”

  他们一同迈过月门,朝着贡院外走过去。

  “芙儿她是愿意的,我这个做哥哥自是想让她开心满意最好。”

  慕清洺轻轻点头,随后头也不抬地说道:“等芙儿成亲的时候,我恐怕不在上京了,就劳烦你将我的那一份心意带到。”

  “告诉芙儿,将来进了国公府不必受气,有慕家站在她身后。”

  张玉庭点点头笑着说道:“那是自然,还有张家,有我在不会让芙儿再受半点气的。”

  说话间,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张玉庭,迟疑半晌开口道。

  “……那你和雨凝呢?”

  赵雨凝是赵鸿俦托付给他的,他自然希望赵雨凝幸福,而张玉庭又是张氏的侄子,在他看来两人本不该是这种泾渭分明的下场。

  未免太可惜了一些。

  闻言,张玉庭脸上的笑意淡了淡,眼中浮现点点苦涩。

  他转头朝着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低下头想了半天,才劝说自己装出一副释怀的模样来,摇摇头叹息道。

  “她守着后宫,我守着前朝。”

  “如此这般也算是在一起了。”

  见此,慕清洺看着面前的张玉庭张了张嘴,却再也没有说什么。

  这是赵雨凝的选择,张玉庭只能接受。

  他站在原地看着慕清洺离开,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开口叫住了慕清洺,快走几步到了对方的身侧,伸手从袖子中拿出块上好的烟玉来。

  塞到慕清洺的手中,轻声道。

  “我也不知道你何时和殿下成的亲,这块玉便算是我补给你们的新婚贺礼。”

  话音落下,张玉庭后退了几步,对着慕清洺弯腰作揖。

  “子慕,祝你们顺风合意,白首齐眉。”

  慕清洺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上好的玉石,就这么攥在手心,微微弯腰对着张玉庭的方向作揖。

  收下了张玉庭的好意。

  再也没说什么,抬步直接离开。

  而等到脚步声彻底消失之后,张玉庭这才缓缓直起身子来,看着慕清洺离开的方向,眼神复杂。

  半晌之后这才低下头,从袖子中将另一块玉石拿了出来。

  指腹在光滑的玉石表面缓缓摩挲。

  那日他本来是去给赵雨凝送礼物的。

  但没想到会毁得这么彻底。

  ·

  等到池渲和慕清洺离开的那天,上京城罕见地起了大风,是朝着江南的方向吹的,若是坐上船只的话,定比平时要快上数倍。

  池烬站在城墙上,看着城墙下慕清洺的身影。

  一旁的宫人轻声试探着询问。

  “陛下不下去送送吗?”

  池烬摇摇头:“远远看着就好。”

  他再不奢求什么。

  就在池烬站在城墙上等着池渲和慕清洺离开的时候,余光突然瞥见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去在看见挂在城墙上那抹熟悉的青色之后,惊慌失措地快步朝着人影而去。

  “姑奶奶!”

  但还是晚了一步。

  手指连衣角都未抓住。

  而始作俑者已经快步朝着城墙下跑去了,池烬急急地朝着城墙下看了一眼,又看了眼那人离开的方向,忙对着一旁的宫人道。

  “还不快去追!”

  命运总是反复无常,慕清洺从未算准过一次,就在他以为自己这次会死在池渲前面的时候,从天而降的尸体打乱了这一切。

  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青色,风丝将挡住面容的单薄衣摆给吹起来,露出那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来。

  在明明确确地告诉他,这就是池渲。

  早在被人推下城墙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但还是架不住身子被人从高处抛下,鲜血缓缓流了出来,浸湿了地面。

  慕清洺只觉得眼前发黑,头脑发胀,连上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了,抬眼看着周遭的一切,觉得无比陌生。

  目之所及的所有东西此刻在慕清洺的眼中都带上了嫌疑。

  连路过的风丝都称不上无辜。

  是谁?

  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hehehehe默念一百遍!(明天就大结局辽,我睡醒了爬起来就写,很快很快!)

  不破不立不破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