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响彻行云的声音歇下去之后, 整个行宫内安静极了,气氛几乎凝固,风丝吹进来都会滞住。
朱夏天炎的季节耳边蝉鸣声不断,宽大厚重的官袍压在身上, 将汗水逼了出来, 顺着鬓角和下颌往下淌。
只有慕清洺一人的鬓角干干净净的, 像是这炎热独独绕过了他一样。
各色的官袍塞满了整个外殿,只剩下池渲一人站立着,身上还穿着简单的便服,乌发只是随意用了根玉钗簪住, 原本微白的脸色此刻硬生生被气出一抹红来。
比胭脂红,比潮涩淡。
她眉眼含怒, 低头看着敛目跪在自己面前的慕清洺。
眼下才回过神来,什么黑白之说, 什么是为了她, 结党营私、排除异己全都是为了今天,, 全都是为了逼退她。
偏生慕清洺说得真心实意, 她还深信不疑。
想明白一切之后,被人欺骗和背叛的恼怒同时涌了上来, 她几乎是咬牙看着慕清洺道:“慕大人本事大了。”
“本宫不同意,你又能奈我何?”
说罢,池渲抬步就要自己离开骊山行宫,但是刚刚迈动步伐,那跪在地上的朝臣也挪动了自己的身子, 重新跪在身前拦住她的去路。
无论池渲去哪面前都有群臣拦着, 似乎她不答应的话就不将她放走了。
慕清洺的声音适时在耳边响起。
“殿下若是不同意, 我们就一直在这里跪着。”
颇有一直耗下去的意思。
慕清洺垂着眸子,将眼中的情绪都隐藏了起来,一点情绪都不外泄给池渲,显得整个人无情又冰冷。
这纷沓至来的危险皆是因为池渲手中权势所导致的,彻底摆脱危险的法子,只能将国印和手中权势交出去。
但现在池渲明显不愿意。
她转头看着垂眉敛目的慕清洺,清眸中有冷意也有怒火,胸口微微起伏,但现在众朝臣都拦在她的面前,她确实无可奈何。
只能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慕清洺说道。
“本宫可以退居骊山行宫,不问政事,但……”
只是,她的话还未说完,慕清洺突然站起身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不管不顾地伸手抱住了她。
“我们不去骊山行宫,我们不留在这里……”
池渲头上斜插的步摇此刻在轻轻抖动,却不是池渲在抖,而是死死抱着她的慕清洺,身子似乎是因为害怕轻轻颤抖着,声音中满是后怕和悔意。
放着池渲后背的手因为过于用力,手背上的筋管格外明显。
这瞬息的转变让她忍不住怔愣在原地,茫然地放大了瞳孔,好一会都没有反应,她没想到慕清洺会变得这么快,而此刻没有想到的还有那跪在地上的百官。
众朝臣低着头,规规矩矩地跪倒在地。
只有少数几个耐不住性子的看见了眼前这一幕,其中就有林尽欢。
他时不时抬头看上一眼,想着快点结束快点回去,但在瞧着慕清洺突然站起身来将池渲抱住的时候,原本恹恹的眼中顿时来了兴趣。
而跪在林尽欢身旁的沈知著还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显然不知道面前发生了什么,听着许久都没有动静传来,沈知著忍不住低声对着一旁的林尽欢开口询问道。
“怎么样了?”
林尽欢自然而然地勾起唇角,答了一句:“抱一起了。”
若不是现在的场合不合适,林尽欢或许已经站起来起哄了。
什么?
沈知著心中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看过去。
还以为林尽欢是在骗自己,但面前刚刚在敌对的两人,现在就是在他们明目张胆严丝合缝地抱在了一起。
意外和诧异塞满了他们此刻的神情,而沈知著回过神来之后才意识到不妥,连忙收回了视线,不敢再抬头去看一眼。
秉着非礼勿视的想法。
沈知著依旧乖乖地跪在地上,就当做自己没有看见。
但林尽欢却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有些兴奋地用手肘戳了戳沈知著,撺掇道:“你抬头看看,抱得可紧了。”
林尽欢如此说了,沈知著更不敢将头抬起来,哪怕林尽欢已经上手掰他的脑袋了,依旧执拗地不肯抬头。
林尽欢啧了一声,眯起眼睛故意说道:“打起来了!”
心中一紧。
沈知著这才又抬起头来,但面前哪还有池渲和慕清洺的身影,两人早就进了内殿中去了,还是一起抱着进去的,或者说慕清洺把池渲拽进去了。
瞧着自己的捉弄得了逞,一旁的林尽欢忍不住得意地轻笑几声,侧脸看了沈知著一眼,随后径自站起身来,伸手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口中念念有词地说道。
“人都进内殿去了,我们还在这儿跪着干什么?”
“傻子才跪着。”
说罢,林尽欢潇洒地转身就离开,但还没走上几步就转头看着依旧跪在原地的傻子,伸手拽着对方的衣领,直接往后拖。
语气散漫地说道。
“走吧,陪我去望月楼喝酒。”
沈知著原本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身子突然往后移动,衣领勒住喉口好悬没有噎死他,却也只能眼睁睁地被林尽欢带走。
此刻,无人可窥见的内殿当中,慕清洺用身子将池渲圈在墙角之中,任由外头的阳光再炙热耀眼都找不到此地的黑暗。
炽热浓郁的爱意就在无人的角落里肆意生长。
如同黑色柔软的藤蔓一样死死地禁锢着他们,将他们心肺中的空气一点点给榨干,但二人依旧甘之若饴,便是此刻死了也好。
熹微的薄光给他们罩上一层朦胧的光影,一如他们的关系般,半明半暗,不清不楚。
在零碎的浮光下再冷冽的眉眼此刻都柔和了下来,皮肤泛着莹莹的光泽,清眸中萦绕上灰蒙蒙的雾气。
慕清洺低头颇为用力激烈地亲吻着池渲,她只能被迫地仰着头,抬头看着慕清洺,这才发现对方此刻罕见地闭上了眸子,似乎将自己的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个亲吻里。
但饶是如此,长睫依旧在不安地颤动着。
察觉到慕清洺此刻的情绪不对,她勾着对方后颈的胳膊紧了紧,主动将自己贴向对方,给他最大的抚慰。
你别害怕。
你看,我是需要你的。
……
慕清洺的计划或许是得逞了,但是池渲说了一半的话是。
“本宫可以退居骊山行宫,但是慕大人若是想要再见本宫,这骊山行宫的四千台阶,需要一步一叩首地跪上来。”
落下这一句冷冰冰的话之后,池渲便将自己锁在了骊山行宫之内谁也不见,后来慕清洺真的一跪一叩首地跪了上来。
那时正是严冬,山上的石阶和冰块做的没什么区别,一路跪上来石阶已经见了血,但转瞬间就又被漫天冰寒给冻住了。
暗红色的血霜和普通的冰霜似乎也没有区别。
因为许久没有大动作,长睫发梢上都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寒霜,他不仅一步一叩首,唇角被冻得轻轻发抖,嘴中还努力清晰地说道。
“臣慕清洺今日上山来求娶大长公主殿下。”
但一直等他跪到骊山行宫外,最后一滴血流尽了。
都没有等来池渲给他开门。
眼下所有的冰寒全部消散,怀里是温热馨软的池渲,慕清洺此刻心底满是庆幸和后怕,庆幸给了他一次重来后悔的机会。
·
每年除夕的时候,上京城都要下上一场大雪,今年也不例外。
那在慕清洺口中说这两天就给他的碑文,一直拖了两年,直到今年除夕夜前这才堪堪交到他的手里,不过好歹是给了。
眼下林尽欢坐在自家的石阶上。
近几日大雪不停,石阶上已经堆满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他现在躺在石阶上和躺在雪地里没什么区别,或者说比躺在雪地里还要糟糕。
毕竟雪地下是有生气的土壤,现在他身下不过是硌人冷硬的石块。
林府上不是没有下人,但是林尽欢不肯让他们扫掉这一年才得见一次的雪。
从慕清洺那里得来碑文就散落在身旁,林尽欢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春衫,面色酡红更显风流,左手旁是一壶烈酒,等觉得冷了便端起酒壶喝上一口,让他不至于冻死在这片雪地里。
不是说冻死太痛苦,而他的尸体会玷污这片雪地。
他睁着满是醉意的眸子,一边看着手中的碑文,一边拿着朱笔神情认真地在画卷上作画,便是喝得再醉天气再冷,林尽欢抓着画笔的手都是极稳的。
被烈酒灼得滚烫的指尖能消融一切冰寒,在漫天荒雪中挥洒着自己用不完的热情。
他现在画的是前朝的都城南阳盛景图。
小到民房田地大到宫殿楼阁此刻在这幅画上笔墨均分,人潮络绎,面上笑容不断,呈现一幅盛世之景。
早些年他便一直在画了,但是前朝的东西都被大靖皇室毁了个干净,他东拼西凑各地找到一些当年的记载,这才还原出这一副画卷来。
在最后一笔落下之后,寒酥缓缓落在展开的画卷之上,这幅画这才活了。
林尽欢心满意足地丢掉手中毛笔,直接往后一倒躺在雪地之中,将手中的碑文盖在自己的脸上便不再去问风雪和霜花了。
等到沈知著走过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林尽欢用画卷为被,已经在雪地中睡着了。
熟知林尽欢性子的沈知著明白,林尽欢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疯子,若是他今日不来,林尽欢真的会冻死在这里。
此刻连忙快步走上前将林尽欢从地上拉了起来,同时将那幅画卷收了起来,随后说道:“你又在画这幅画,若是让旁人看见了。”
“便是八个脑袋都不够你砍的。”
“那我只有一个脑袋,还赚了七个。”
林尽欢无所谓笑笑。
“就是因为南朝覆灭了,所以就要否定南朝的一切吗?”他轻叹一口气,伸手指着那画卷道。
“我敢肯定,当年的南阳是现如今十个上京都比不上的。”
闻言,沈知著并未接话,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自己这个好友对南阳的痴迷程度已经近乎变成一种执念了。
此刻在醉意和睡意的双重加持下,沈知著在林尽欢的眼中不过是一个模糊到极点的身影罢了,他侧躺在雪地之中,用手撑着脑袋歪头看着沈知著,询问。
“沈兄啊,若是我将整个天地都覆灭了,你会怪我吗?”
闻言,沈知著的动作一顿,转头有些无奈地看着林尽欢,他早就习惯了林尽欢的大言不惭,于是开口道:“你哪次喝醉了,不都是说一些毁天灭地的话?”
林尽欢笑了笑,低下头也不否认,自得道。
“也对,我是谁啊?”
林尽欢,人生得意须尽欢①。
沈知著将手中画卷收起来,放进屋内藏好这才重新走出来,对着只穿着一件薄衫的林尽欢,如同哄孩子般轻声说道:“是是是,林大得意喝酒吗?”
“今晚大年夜,晚了望月楼的好酒可就要被人抢没了。”
“喝!”
林尽欢从地上爬起来,便去屋内穿衣服去了。
·
本是大年夜,却是宫中最忙的时候。
将整年的事务都处理清楚之后,张玉庭和慕清洺一同往宫外走去,自从慕风远离开之后,这几年都是张玉庭和慕清洺凑在一起过年的。
但是今日张玉庭皱了皱眉,转头看着他说道:“今年我便不过去了。”
见此,他蹙起眉头开口问道:“怎得了?”
莹白慢慢地落在二人的官帽肩头之上,轻叹一口气便是阵久久散不开的白雾,一如重重心事。
张玉庭轻轻摇头,同着慕清洺边往外走,边表情一言难尽地缓缓说了出来:“芙儿多年无所出,今年被夫家休弃。”
“我便将她接到了上京城来,想着让她散散心,若是愿意的话就让她留在上京了。”
张心芙是个女子,自然是不好和他们掺和在一起。
慕清洺轻轻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也没再多说什么。
而此时,瞧着张玉庭马车中透着亮,容廷还以为张玉庭在马车里,想着今年年底一起在齐国公府过年算了,便直接推开车门对着车厢内说道。
“玉庭,今年……”
声音戛然而止,借着一旁昏黄的灯火,他这才看清楚车厢内此刻坐着的不是张玉庭,而是张心芙。
动作顿时一僵,变得局促不安,直接转身离开也不是,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维持着动作站在原地。
和上次见面时候不同,张心芙眼下已经梳起了妇人发髻,面上笑容不再像年少时那般开怀随心,要内敛上不少。
明明模样没有半丝的变化,但就是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不见娇俏少女,只见温婉妇人。
此刻看着他微微点头行礼道。
“容公子。”
动作颇为疏离,这是张心芙这几年嫁为人妇学来的道理,要和外男保持距离。
容廷怔怔地看着车厢中的张心芙,好一会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收回视线,低头对着张心芙行礼道:“张姑娘。”
微弱的灯光缓缓浮动在二人中间。
再见面,恍若隔世。
·
今晚除夕,有几个形单影只得凑起来聚了一室热闹,也有的直接一头扎进了最繁华的人堆中,对着莹白霜雪饮酒作诗过了今晚。
而宫闱之中,在应付完宫宴之后,池渲便寻个理由回了殊华殿歇下了,但还不等身子躺好,就见有宫人急匆匆从殿外跑进来,带进来一个消息。
“殿下,顾将军回上京了!”
“什么?”
声音因为满满的惊讶和诧异忍不住拔高了几个声调,眼中是满满的诧异,刚刚躺下的身子再次直了起来,她紧紧皱起眉头来。
她并未下令让顾衍回城。
顾衍私自带着将士回来,是为死罪。
几乎是在顾衍踏进上京城的瞬间,便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将进酒.君不见》
【小剧场】
林尽欢林喷子:慕清洺你是狗吧?说了两天给我,你生生拖了两年,你知道一个人能有几个两年吗?!!
慕清洺:我是殿下的狗。
林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