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色还未完全大亮, 慕清洺立在黯淡模糊的天地之间,身上的青衫湿了又干,留下层层水痕,脸色略显苍白, 看起来有些疲倦羸弱。
此刻正静静望着她, 眼里的情绪太过平静, 以至于有些反常。
不过是三日未见,两人的关系又降回了冰点。
她和慕清洺都是块寒冰,但是冰跟冰亦不相融,此刻她将自己打磨成锋利的冰刃, 伤害着自己,防备着对方。
和慕清洺相触了一眼之后, 她便率先收回了视线,无视了慕清洺的存在, 打算快步离开。
见此, 慕清洺此刻那被厚厚冰寒层层埋起的眸底划过一抹受伤,他及时开口叫住了就快要离开的池渲。
“是你让林叙之更换了考题。”
慕清洺这句话说得笃定。
除了赵鸿俦之外, 这世上第二个能模仿出他笔迹的只有池渲了, 毕竟是他亲手教着阿瑾一个个识字写字。
可末了又加了一句。
“……对吗?”
声线还带着轻微的颤抖。
她顿住脚步,停在原地没有转头, 慕清洺能看见的只有她赛雪欺霜的侧脸,神情不明,连一个全脸都奢求不到。
“慕大人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苦问我。”
听着池渲冷冷的声音传来,他深吸了一口气, 往前走了几步, 走到池渲的面前, 垂眸看着面前近乎冷漠的池渲。
“殿下不该利用这次会试去排除异己。”
“现如今贡院之中都是靖国各地前来的学子,他们寒窗苦读数年为了入朝实现满心抱负,若是此事一朝揭发,殿下就是大靖所有文人才子的敌人!”
说话间,慕清洺伸手抓着池渲的手腕,因为情绪波动有些大,而微微用力。
“此事要尽快结束,然后恢复正常会试。”
闻言,毫无反应的池渲突然转头看着他,切冰碎玉的眼神一下子刺进他的心里,将那点期望击了个粉碎。
她看着慕清洺,眼睛近乎在看一个陌生人般,她突然有些好奇。
“在慕大人眼中,本宫是怎样一个人呢?”
慕清洺神情一怔,低头看着池渲,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让池渲满意。
她抬起自己的右手腕来,连带着慕清洺死死抓着手腕的手,她扫了一眼自己被禁锢的手腕,突然冷讽道。
“阿瑾欠你的,我已经都还给你了,慕大人又何必再来纠缠。”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不顾皮肤被拉扯的剧痛,用力甩开了慕清洺的束缚,在手腕获得自由垂下的瞬间,那刚刚被扯到的皮肤便迅速变红了,毫不在意。
她抬头对上还未回过神来的慕清洺,冷声道:“本宫陪大人演够了旧情的戏码,大人喜欢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就请大人好好看看现在的我。”
“看仔细了。”
她看着慕清洺,一字一顿道。
“那群考生的仕途在我眼中一文不值,只要能利用,大人这条命在我这里也如同蝼蚁一般。”
池渲面容漠然,眼底是轻蔑不屑,可下一秒她伸出右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慕清洺的侧脸,动作轻柔,但是眼中没有一点的柔情蜜意,冰冷更甚。
许是池渲的手指太过冰冷,不带生人的半点温热,慕清洺此刻被触到,身子忍不住微微发抖。
不管慕清洺的异样,她凑到慕清洺的身前低声道。
“如何让此事尽快结束,大人不是比本宫还要清楚吗?”
“只要大人肯认罪,一口咬定此事是卢瑜指使你,他是主谋你只是从犯,会试会正常举行,大人也是被贬津安。”
话音落下,池渲又在这个“交易”上加了一些筹码。
“或许……大人离开上京城的时候,本宫还能送你一程。”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往后退了一步,对着慕清洺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只是唇角勾起,眉眼间没有半点笑意,让人从心底发寒。
“大人好好考虑,赵鸿俦上了年纪,在牢里撑不了多久,他的这条命可就在大人的手上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不再去看慕清洺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抬步从慕清洺的身侧快步离开了。
慕清洺现在连伸手抓住池渲手腕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站在原地犹如一个死人般没有半点反应,过了许久,身子这才突然踉跄了一下,恢复了生人的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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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慕清洺回到贡院的时候,所有的考生已经被暂时转移了,号舍中现在空无一人,大理寺不能去,他只能想办法从贡院这边着手了。
但是刚刚回到贡院,便迎面碰见了一脸关忧的卢瑜。
“子慕,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昨晚是不是没有好好休息。”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对着卢瑜。
“劳烦卢大人担心,我无碍,只是昨夜淋了雨。”
随后他伸手指了指一旁的屋子,开口道:“前几日有东西落在了屋内,我回来取,卢大人先忙。”
话音落下,他转身便要离开,但是还未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卢瑜不紧不慢的声音。
“老夫知道子慕和赵大人师生情深,但是子慕还是不要动替人顶罪的心思,你便是不替自己想想,也应当给张玉庭想想,你若是认罪了,张玉庭当如何?”
慕清洺定在原地,眸中情绪翻涌。
他若是认罪的话,这考生中与他关系最近的张玉庭注定是洗不清自己了。
卢瑜眯起眼睛看着慕清洺的背影,缓缓而道:“张玉庭下半辈子的仕途和赵鸿俦的清誉,该当如何选择?就在子慕的一夕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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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池渲回到宫中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她回宫便朝着池烬的长生殿而去,想要去看看池烬,但还未走到长生殿,就看见了跪在殿外的齐国公。
齐国公不知道在这里跪了多久,腰背一点点塌下去,现在那个高大的将军已经缩成了一团。
恍惚间,让人以为面前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垂暮老人。
可池渲心底明白只是为了靖国倥偬半生,到头来除了个空爵位之外,毫无权利的将军。
她定住脚步,看着齐国公的背影。
不知看了许久,这才突然转身离开了长生殿,回到了自己的殊华殿,那满地的狼藉已经有宫人收拾了,现在又变成一开始整齐如初的样子。
计酒刚想要抬步跟进去,但是面前的殿门突然在眼前重重合上了。
将所有人都阻隔在外,池渲倚在门框上,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去力气一般,后背倚靠着门板,身子一点点滑落下来,将自己蜷成一团。
她在逼慕清洺,可赵鸿俦和齐国公又何尝不是在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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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府上,屋外楼阁水榭,景色绚丽。
屋内缓歌曼舞,卢瑜和聂怀昌坐在一处,手中捧着上好香茗,用大雅之物配合着面前的舞姿歌声细细品味,好不惬意。
聂怀昌自面前女子的曼妙舞姿上收回心神,转头看着卢瑜说道:“大殿下想要借着考题泄露,将大人和慕大人一同落马,却没想到自己被反将了一军,将自己落在这个不尴不尬的地步。”
二人的声音被歌舞声掩盖,传不出太远。
卢瑜轻笑一声,说道:“大殿下没想到赵鸿俦会为了子慕甘愿认罪。”
毕竟在旁人眼中赵鸿俦是拼了这条老命都想回到朝堂的,现如今就这么轻飘飘放弃了,不要说是池渲了,就是旁人都不理解。
现在理解赵鸿俦的,或许只有卢瑜了。
他和赵鸿俦在朝堂上斗了十几年,早就将对方的心性给琢磨透了,放弃自己的声名去护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种蠢事只有赵鸿俦去做。
两方博弈,只一个疏忽,便棋差一招。
“只是这件事情,委屈子元了。”卢瑜放下手中茶杯,露出一个满是歉意的表情来,聂怀昌摇摇头道:“子元那个孩子天资平庸,就算是此次会试顺利举行,他也不可能及第。”
“能为大人做事,已是他莫大的荣幸了。”
聂怀昌这番话,将卢瑜脸上那淡淡一层的歉意给彻底冲散了,他脸上露出受用的表情。
聂怀昌继续说:“赵鸿俦已经签了认罪书,此次他是输定了。”
卢瑜却摇摇头。
“此事还未结束,大殿下好不容易将赵鸿俦提拔上来跟我作对,她不会那么轻易放弃,此事不会止于赵鸿俦……”
闻言,聂怀昌微微皱起眉头,显然有些听不懂了。
在他看来,赵鸿俦已经写了认罪书,这件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还能发生什么样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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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贡院之中,慕清洺一人站在聂子元的号舍里,许久都未出来,他细细打量着里面的每一寸空间,想要寻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就在此时,有贡院的守卫凑了过来,询问道。
“大人在找什么?”
刚刚慕清洺已经在即墨卿他们的号舍中转了一圈了,并未发现什么,见慕清洺似乎是在找东西,而且还没找到,守卫这才走来问了一句。
他微微皱眉,看向守卫说道:“可有号舍的座位图?”
他想要看看即墨卿几人的位置为什么会这么凑巧,就在聂子元的四周,在他话音落下的之后,那守卫很自然地回了一句:“大人要哪一张?”
“哪一张?”他重复了一遍,转头看着守卫疑惑道:“号舍的座位图不是只有一张吗?”
那守卫如实答道:“往年是只有一张,座位是按照各城池的考生划分区域的,但是今年卢尚书说,让同一处的考生聚集在一起,有舞弊的可能,就让人重新安排了座位。”
闻言,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忙说道:“两张都给我拿来。”
那守卫应了一声,很快就将座位图给拿了回来,在对比了两张座位图之后,慕清洺的眉头越皱越紧,即墨卿和容廷他们的座位都是被人替换过的。
而且聂子元和张玉庭的号舍更是直接互换了。
他抬头对着守卫问道:“送去宫内的座位图是哪一张?”
“哦,是一开始的那张,大人说调换座位这种小事不必上报宫里,之后就没有再上本奏给陛下。”
见此,他点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伸手将座位图还给对方,道了一句谢之后,就快步到了张玉庭的号舍内。
号舍内的空间很狭小,只容得上一个成年人站立,里面不过两步的活动空间。
他的视线在面前的青砖上一一扫过,随后停在一处颜色稍深的石砖上,或许是因为昨夜刚刚下了大雨的缘故,面前的青石砖潮湿无比,且表面的石灰微微鼓起。
他伸手将面前的石灰给磨掉,露出了写在青石砖上的密密麻麻的小字,在看见那些字迹的时候。
慕清洺神情一震,瞬间已经理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面前的小字,才是池渲给聂子元准备的作弊证据。
卢瑜后将聂子元的号舍和张玉庭的号舍进行对换,他若是要认罪的话,那张玉庭号舍中的小抄势必会被找出来,思至此,他眸子一沉。
卢瑜他们可以拿聂子元的前途去做筹码,可他不能拿张玉庭的前途去。
林叙之在和池渲做事,但同时也在和卢瑜做事,这两件事情并不冲突,卢瑜让聂子元携带小抄入场,则是为了将计就计。
卢瑜料定了赵鸿俦会替他认罪,而他因为顾忌张玉庭不会认罪,但这件事情远远还没有结束。
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卢瑜便的目标便是池渲,即墨卿他们不过是给池渲施压用的。
想明白一切之后,他没有再犹豫,立马出了贡院朝着皇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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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夕阳西下,久久等不到刑部的消息,殊华殿的大门终于被人从里面打开,池渲站在殿门处,外头的残阳似血,落在她的脸上。
一如她杀死岳王那天的残阳一样。
她对着一旁的左辞吩咐道。
“传令下去,科举舞弊一案是本宫为了诬陷太傅大人的阴谋,和赵大人无关,此事罪都在本宫一人。”
闻言,左辞的反应倒没有那么激烈,计酒先喊了一句。
“殿下!”
她抬眸看着池渲,眼中满是焦急,若是此事认下来,那就全完了。
像是没听见计酒的制止一样,池渲转眸看向左辞说道:“让刑部释放赵鸿俦,然后从现在到明天早上,都不要进来打扰我。”
说完这句话之后,池渲便转身进了屋子,重新将殿门关起来,再也不理会任何人了。
计酒着急地看向左辞,左辞只得无奈摇摇头,池渲吩咐的他只能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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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华殿内,池渲窝缩在软塌上,眉头微蹙,屏退了所有宫人,明明耳边安静无比,但她还是恐惧不安,她知道自己这一次输了。
可她总不能让赵鸿俦真的死在刑部,让齐国公跪死在长生殿。
霞光从窗外倾泻进来,缓缓落在池渲的身上,似是在轻轻安抚她的情绪。
就在此时,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她几乎想也没想冷声道。
“滚。”
然而身后许久都没有声音传来,没有离开将殿门合上的声音,也没有抬步走来的脚步声,安静极了。
她有些烦躁地转头朝着身后看去,在看见矗立在殿门的那个身影之后,忍不住愣了愣。
“计酒?”
她本以为是哪个不懂事的宫人,没想到会是计酒。
眼下计酒立在殿门处,身后夕阳将计酒的身影包裹吞噬,让人有些看不清楚,计酒站在殿外轻声说道:“殿下,我好像看见姐姐了。”
说话间计酒的身子轻轻颤抖,似乎十分害怕,也像是悲伤到了极点,脸色也略显苍白。
计鸢?
她皱起眉头走到计酒的面前。
“在哪……”
她一句在哪看见的还未说完,便感觉后颈传来剧痛,随后便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熟悉的淡雅竹香瞬间将她包裹。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看见的是慕清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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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前,左辞还未出皇宫,便碰见了迎面赶来的慕清洺,他看见左辞的第一句话便是:“此事是卢瑜的将计就计,他从一开始的目标便不是即墨卿,也不是老师,而是殿下。”
若是池渲此刻认罪,按照她的地位虽然受不到实质性的惩罚。
但从今以后,池渲便会激怒大靖所有的文人,今后的朝上新贵,便每一个都是卢瑜,欲将池渲处之而后快。
卢瑜一直都在温水烹蛙,杀死池渲在外的声誉。
闻言,左辞眉头皱起:“大人来晚了,殿下已经下令了。”
见此,他抓住左辞,有些急切说道。
“我问你,林叙之替换下来的原本考题呢?”
左辞轻轻摇头:“殿下并未过问,应当已经被林叙之烧毁了。”
闻言,慕清洺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既然不知道原考题的去向,那原考题现在很可能就在卢瑜的手上,就算池渲不肯认罪。
若是卢瑜将根本并未拆开的原考题拿出来,那所有的证据都会指向池渲。
既然两份考题都未被损坏,那就证明考题并不是在礼部也不是贡院泄露。
按照流程,在卢瑜和赵鸿俦拟好考题之后,礼部会先上呈天子过目,但众人皆知现在的天子不过是个六岁孩童,不要说泄露考题了,恐怕连上面的字都识不全。
几乎是直指池渲才是泄露考题的真凶。
“必须在卢瑜拿出未损坏的原考题之前,找到一个真正的罪魁祸首,将这一切都认下。”他沉声说。
而且这个“罪魁祸首”必须让卢瑜满意,满意到让卢瑜肯将原考题收起来的“罪魁祸首”。
左辞在听了慕清洺的法子之后,想也没想摇摇头道:“殿下不会同意的。”
慕清洺做不了池渲的主,但是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冷眸中浮光涌动,他抬头看着左辞道。
“那就先不让她知道。”
作者有话说:
六一快乐嗷嗷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