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自称是远方兄弟, 但在长相上极难瞧出相似,甚至连眼珠颜色都不同。
其中一人是兴善从未见过的黑眸。
不仅她没见过,部落里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无论黑眸男子走到何处, 都有一堆人盯着瞧。
姑娘们瞧久了, 便会脸红,因为他长得实在是太过俊俏,是每个姑娘都会喜欢的样貌。
兴善想着,如果他没死, 现在鬓角应该会有白发,眼角也生了皱纹,但骨相还是好的, 而那幽深的眼睛有了岁月加持,只怕更容易让人陷进去。
如果他活着,依旧是姑娘们的梦中情郎吧!
这两人彼时年轻,迷路误入赫查海,之后大雪封路,不得不在部落里住下了。
他俩懂天文, 通地理, 武艺卓绝, 谈吐风趣, 待人接物礼貌温柔, 兴善那时候小, 没有出去见世界,在她眼里这两人绝对是“天人”了。
尤其是黑眸男子,他不仅比同伴长得好看,而且知书画,擅炼药, 这些都是同伴不具备的。
小小兴善,觉得顶顶世界,只有他无所不能。
兴善是被迷住了,缠着黑眸男子拜了师。
见过许多世面的上任首领,似乎也被迷住了,她竟然抛弃下家乡,同另一位一道去玉京了。
可惜,前任首领许是不适应玉京的气候和饮食,只四十出头就去了。
她本该活得更久些。
而赫查海的天气同样不适合她师父,寒冷缩短了他的寿命。
兴善曾经在师父弥留之际问过,既然赫查海令他身体不适,为什么不早点离开呢?
师父说自己是叛家的游子,赫查海虽然冷,却是快乐的容身所。
“人之寿非以长短衡,而在乎快乐自在。”师父回光返照,忽然有了精神,能来拉兴善的手,“愿你今后自在快乐。”
兴善知道再不出口,永无机会,脱口而出:“师父,我喜欢你。”
师父却笑着将她的手松开了。
她从他的脸上,读出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是金陵人。”师父忽然道。
兴善吃惊,
师父几乎不会提及自己的出身和家世,同来赫查海的那位亦提得少,但至少告诉他们自己是玉京人。
所以她一直以为师父的家乡亦是玉京,亦是北人。
“宗族里的人,大多知道我被逐……我找不到收留的地方,只好渡江北上,投靠远宗。这支与北人通婚,居住玉京,音讯几绝。”
师父告诉兴善,果然如他所赌,玉京冯氏不知其被逐,收留了他。他与远房堂弟北上猎游,才误入赫查海。
师父讲述到此,脸上缓缓浮着缥缈的笑意,玉京仍是寄人篱下,只有赫查海无需看人脸色。
“那族里为什么要逐你呢?”兴善不解道。
赫查海里只逐叛徒,就是那些部落间打仗,出卖自己族人的人。她觉得师父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爱上了我父亲的外室。”
这是师父留给兴善的最后一句话。
留下她做孤独的赫查海王。
师父的□□再没有更多了解,反正可以肯定,他不喜欢她。
兴善笑着低下头:“我后来去玉京,见着冯叔叔的儿子,他像他母亲,竟无任何一处肖似师父。反倒是那回同进见的如鸥部长老,眼睛像极了他。”
她与如鸥的长老好了散了,之后再好几年,某一日吃驻颜丹时,忽然醒悟:也许师父是为那个她炼的呢……
陈乐听着她缓缓述说,心中一阵痛,而后是绵长的麻,而后又是痛,跟着麻,如此往复。
他始终凝视着她,看来人的心一开始都是真诚的,只是他生得太晚了。
陈乐微微躬身,抱住兴善,打算正面拥着她倒地,兴善却将他一推,反倒是陈乐独自倒在兔毛毯子上。
这次她没有任由他覆上,而是自己跃起。
不管他是否想起身,她只双手按在那里,便能桎梏住他。
睥睨驰骋。
陈乐仰视着兴善,原来她每回的柔弱无骨全是虚幻。其实陈飞扬同他说后,他去自己打听了,对应细节,仔细回忆,其实已经有五分信了,她是在寻找替身。
但他的记忆里有兴善的笑颜,亦有哽咽,记得有一回她讲着讲着,就偏过头去,眼睛微红。
他苦苦抓这一霎的回忆,安慰自己,那是她心里有担子,明白愧对自己,甚至觉着那是她的情动。
兴善一来,仅有的幻象温情尽数被否。
所有细节都在说爱,却原来皆是他的自欺欺人。
陈乐望着眼前坦然的,灵与肉皆无隐藏的兴善,觉得恨不起来。
他除了心口绞痛,还觉得体内的血已经被吸干了。
仿佛是兴善吸的,从今以后她灵肉鲜活,而他成了停驻的干尸,他对她的爱将拥有干枯的永生。
一场终了,兴善披衣。
陈乐躺在兔毛毯子望着她动作,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帮她。
直直瞧着兴善穿衣理髻,推门离去。
赫查海到了夏日,门外也有了黑天。
在兴善关门的霎那,陈乐瞥见低低数颗星。
他继续躺着,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仿佛空的,整个人犹如一件物拾。直到夜里的寒气浸透,胸膛发凉,才起身坐了起来。
陈乐伸手抚着毯子,目光也盯着,而后穿衣,出门。
她如意料中,没有留下来过夜,而他亦没有留下来。
斥翁米商队的帐篷架在赫查海部的边界附近,陈乐独自寻去。
他不会斥翁米语,比划了刻把钟,都不得入。
似乎是商队的头头路过,瞧见陈乐,先打量了一番,而后近前。
头头问了句斥翁米语,陈乐不懂摇头。
那头头复用蹩脚的北语问道:“你是小乐么?”
为了复仇,陈家谷日常的训练里有一项北语,陈乐能听懂,旋即点头。
头头扭头交待身后的手下,不一会儿,陈飞扬寻来:“小乐!”
陈飞扬先是诧异,继而打量陈乐,族弟只裹了件半袖的袍子,头发披着,俨然是赫查海男子打扮。
陈乐身上没有带包袱。
以至陈飞扬疑迟了,陈乐是来找他议事?还是决定离开了?
陈飞扬当然希望族弟醒悟,便心一横发问:“你是决心离开赫查海了吗?”
良久,陈乐紧抿双唇,点了下头。
陈飞扬内心这时才敢雀跃,一时激动,张嘴还发不了声。
陈乐与其对视,缓缓道:“你说得对,我是陈家男儿。”
“好、好!就该这样!”陈飞扬连拍陈乐肩膀,迷途知返,善莫大焉,小乐之前只是被妖女迷惑,及时醒了,他对得起陈家。
陈飞扬同陈乐道:“我们的商队明早彻底离开赫查海,我去同领队商量,捎你一道离开。”说完让陈乐在原地等,自己则掀了离得最近的帐帘,里头的人影一闪而过,果然方才说北语的是领队。
陈飞扬很快出来,时间短暂得像是前脚进帐,后脚就出来。
“领队答应了!”他告诉陈乐,同族弟边走边说,“今晚你先同我睡,明早一起出发。”
陈飞扬引着陈乐进入中间靠后的一顶小帐篷,内里简陋,仅是在草地上铺了张无毛毯子。陈飞扬告诉陈乐,晚上太冷睡觉别脱衣,直接盖毯子。
陈乐仔细瞧了,何止是毯子,陈飞扬几乎把所有带的衣裳都拿出来,全垒在两人身上,籍此增加温度。
……
夜深,陈飞扬忍不住翻了个身,毯子与脖颈的缝隙间立刻灌一阵风。他蜷曲着,总觉得自己就是旁边草地上的露珠。
“赫查海真是太冷了。”陈飞扬晓得陈乐也没睡,“据说下雪以后更冷,怪不得斥翁米人冬天都不敢来。小乐,你在这里一年,晚上是怎么挨过来的?”
陈乐没有应声,现在是夏天没有烧炭,所以陈飞扬不知,赫查海的冬夜是多么融融煦意,有热乎乎的炭火,柔顺的毛毯,还有暖心暖意的“少女”……
陈乐闭上眼。
“小乐。”陈飞扬突然再次唤他,这声比方才轻了许多,“我问你个事。”
没有听见回应,陈飞扬轻轻补充道:“与兴善无关的。”
“你说。”
“白日里你提到,有两位斥翁米女子学南语,说出来像金陵话?”陈飞扬小心翼翼道。
他心里有些虚,因为这是斥翁米领队的命令。
他白天向领队打听兴善,得呈述前因后果,结果嘴一瓢,把陈乐同他说的这件事也交待了。
领队突然来了兴趣,甚至浓烈得令陈飞扬感到奇怪,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依从。
他向陈乐转述领队的试探,其实领队还让他打听,“你去问你弟弟,二女真是兴善的朋友?”
但陈飞扬说好了不提兴善,便没有转述这句问话。
帐内寂静了一会,只听得风的呼啸,而后,陈乐慢慢出声:“你怎么知道是女子?”
他只告诉过陈飞扬,部落里有两个做客的斥翁米人。
陈飞扬忽然慌乱,“我、我随便猜的!赫查海不是女子为尊么?所以就猜女的了!”
陈飞扬话音刚落,陈乐就出声驳道:“赫查海不是女子为尊,只是在这里,男女是一样的。”
以前他拥着兴善,说他讲了那么多江南,她也给他讲讲赫查海的稀奇故事呀!兴善被磨了烦了,只好告诉他,有几段女子不争气的赫查海历史里,曾出男扮女装的首领,因为他们能力在那,所以大伙知道却没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