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女主都不爱男主>第47章 单元二

  那年亦是杨柳依依。

  锦城的春天仿佛永远和煦。

  柳淼是锦城出生的, 但爹爹是南人,两三岁尚不记事时,全家便从锦城搬走, 去了南地做倒货生意。直到爹爹赚得钵满, 收购了锦城半城产业,全家才重搬回来。

  此时柳淼已逾十四,柳老爷只她一个女儿,宠到天上去。柳淼不会做女红, 只喜蹴鞠,最近半个月则沉溺学习,突然对六艺产生兴趣。柳老爷不仅不反对, 还给她请先生,可一个两个,很难满意,遂托人安排,送柳淼进锦城最好的学堂。

  今日柳淼与在锦城的表哥表妹一同约着踏青,出家门时竟束着男儿发式, 穿着男装, 柳老爷瞧见不但没有责备她, 反而赞她英气好看。

  “我女儿红妆武装都最俏。”柳老爷乐呵呵塞给柳淼一锭金, 让她在外头别可着自己, 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尽管买, 金子不够报商号名赊账即可。

  柳淼既穿男装,便给柳老爷行抱拳礼,但垂首抬头却是甜甜一笑:“谢谢我的天下第一好爹爹!”

  怀揣着金子出门,柳淼出手大方,连表哥表妹也一并遂愿全请。

  她爽朗、干脆, 两位表兄妹乐与她交往,沿路给柳淼介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三人说说笑笑出城到了河边,这里春光最盛,绿荫杨柳有了水衬,立刻灵动数倍。

  三人远远瞧着前面有一群锦袍公子,谈笑柳间。

  “哎哎!”表妹挽着柳淼的胳膊不住摇摆,“那些好像都是锦云学堂的人。”

  柳淼听见自己要入的学堂名字,旋即生了兴趣,定睛细看那群公子。

  身旁的柳表哥认得当中几个,其中有个叫霍鹏的,最是争强好胜且爱动手,表哥不禁担忧起来,郑重道:“淼妹,过几日你就要他们混熟了。若是当中有人欺负你,只管告诉我,表哥到时候替你出头!”

  柳淼旋即接口:“他们欺负不到我头上,我的拳头未必比他们轻。再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好生读书不招惹人,谁会来欺负我?”

  柳淼说着,往前再走近些。她总爱眯着眼笑,许多人都说这时最好看,像弯弯两枚新月,又似敲碎的蜜糖,但其实眯眼是因为柳淼看不清楚。

  稍微远些,人影在她眼里都是模糊的。

  因为手挽手,柳淼走,表妹也跟着走,竟哀哀叹道:“真羡慕你,能结识孟公子了。”

  “孟公子是谁?”柳淼随口追问。

  “你竟然不知道他!”表妹叫道,“表姐,你知不知自己错过了什么?!”

  柳淼发现仍望不清,还得再走近些,脑内思索后反问表妹:“孟公子以前是锦云学堂的夫子,现在不教了?”

  这是她能想到的,错过的原因。

  “不是!”表妹声音更尖了,“他也是学生。”

  柳淼眉毛蹙起来,既然也是学生,为何说她错过?

  表妹叹气:“锦城第一公子你都不知道!表姐,记不记得你五年前回来,我们一起偷瞧的祭祀。”

  “有些印象。”柳淼回忆起来,那时她九岁,瞧着锦城祭祀郑重恢弘,不仅她进不去,连爹爹都不被允进,“当时不让我们进呢!”

  “怎么可能让我进呢?那些都是高门贵户。”表妹回道,“后来我才知道,每年主持祭祀的,需是锦城最德高望重的人,孟家是世家里唯一居于锦城的,所以主祭的便是孟家家主。孟公子便是孟家嫡长子,将来家主的不二人选。”

  柳淼听得心想,原来这“第一公子”是个“贵”字。

  “孟公子单名缄,文采风流,不仅锦云学堂的旬考月考,回回第一,而且锦城所有的赛诗会、试茶会、琴赛……反正他都是魁首!”

  “那这个人厉害了。”柳淼频频点头,此时她已走得足够近,一班公子,各个瞧清。于那锦袍灰袍中间,有一背对着她的白衣公子身形最高,未及若冠,只用一根同色丝带系住头发。柳淼较其他北女偏矮,所以最羡慕个高的人,目光便在白衣公子身上多停留了些。

  白衣公子翩翩转身,柳淼瞧见他的脸,突然就呆住了。

  公子手中正持折扇,穿行柳间,柳丝与发带轻扬起,与那折扇轻轻一起轻轻地摇。

  他本是同众友言笑晏晏,然后从柳淼的角度望去,恰恰好他“给她”一根微笑,满是倜傥风流。

  柳淼身子凝滞,心跳骤缓。

  表妹在耳边轻述:“那穿白衣的便是孟缄孟公子,怎么样,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吧?”

  表哥闻言轻哼:“呵,淼妹才不会这么肤浅。”

  柳淼这时才有了反应,回首与表妹相视一笑,双双握拳,有些激动和兴奋,只有女子与女子之间才懂得和分享。

  “这个孟公子还真是锦城第一。”柳淼慢慢道。

  在她心里亦是第一回 见这样的人。

  两日后,锦云学堂。

  孟缄的位置在第一排,他来得晚,再过半个时辰夫子才开课,书童为他收拾桌案,孟缄自己则温起书来。

  同窗们陆陆续续抵达,身边的声音嘈杂起来。

  “唉,你们知道吗?丽娘以后伴了。”

  丽娘是教理数赵夫子的独女,亦是学堂里唯一的女学生。

  有些少年懵懂,反问道:“她不一直有伴么?”

  大家都是丽娘的伙伴啊!

  有些少年情智已开,听出弦外之音:“是又来了新的女学生么?”

  “是——”最早散播消息的少年得意点头。

  少年们迅速围到他身边:“唉唉,这回是哪个夫子家的?”

  孟缄虽在温书,但这些话全传入他耳中。学堂里的夫子皆去孟家递过拜帖,似乎除了赵夫子,其他人并无适龄子女。

  “不是夫子家的!”那传消息的少年果然如孟缄所料,否道。

  可他突然觉着下身发紧,便同众人道:“待会和你们细说!”

  说着快去出小恭去。

  众人没了可靠消息,只得各自猜测:“唉,那来的是孟家小姐、巩家小姐,还是霍家小姐?”

  锦城也就这几个大家。

  便有人问孟缄:“阿缄,你妹妹要来读书吗?”

  孟缄回身摇头,她妹妹才五岁。

  “那是阿鹏的姐姐要来读书吗?”众人又纷纷问向其中一名叫霍鹏的少年。

  霍鹏跳脚:“我姐姐都嫁人了!”

  “错了错了!”此时出恭少年已经返回,听着大伙越猜越偏,不由心急,人还未进室内,已经喊了起来:“是刚搬回来的,柳老爷的女儿!”

  他忙不迭公布了真相,近前喘气:“听说叫淼娘。”

  “就是买了半座锦城的柳老爷?”有人惊讶道。

  孟缄闻言,虽不言语,但眉皱成川。锦云学堂例来只招收北朝世家子弟、皇亲国戚,这份纯粹亦是他选择锦云学堂的原因之一。

  怎么商人子女都能进来?

  不止孟缄一人不悦,霍鹏亦喊道:“怎么什么猫啊狗啊都安排进来了!”

  “啧。”最早传消息的少年轻笑一声:“锦云学堂现在扩建修缮,柳老爷捐了五十万两——”身往前倾,声音压低,“金!”

  不是白银,是黄金。

  世家贵族瞧不起商人,可谁有柳老爷阔气?只为女儿上学,便一掷千金。

  “唉,来了来了!”有少年眼见,小声提醒,学堂内的少年郎一齐回首望向门口。孟缄兴趣不大,只瞟一眼见来者寻常,便背过身继续读他的书。其他少年多端详了些,来人用白丝带束着头发,一身天青色锦缎蓝装,但能瞧出来是女郎。她身后跟着两书童打扮的仆从,也是丫鬟扮的。

  女郎冉步近前,朝诸少年行礼:“在下柳淼,见过诸位兄台!”声大响亮,又清脆,加之她说完一笑,带得众少年禁不住都笑起来。

  柳淼道:“可以称呼我淼娘,也可以叫我淼弟。我随意,你们也随意!”

  她这么一说,好几个少年笑出了声。大家都是十四五岁,心眼不多,瞬间觉得柳淼与他们没差距隔阂,亦忘掉她的商女身份。

  少年们七嘴八舌把柳淼围住,问东问西,柳淼全都笑嘻嘻回答。许多少年都是好动坐不住了,聊了一会,便有少年提议趁还未开课,先蹴鞠玩玩。

  “还有刻把钟夫子才来,我们短蹴一场,一球定胜负!”

  柳淼一听,来了兴趣:“我也参加!”

  跟着班愣头青,闹哄哄去了院内,院内有架好的竹柱网门,看来这帮人经常踢。

  柳淼视力不行,但脚下灵活,且不拘男女大防,所以蹴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

  她有实力,众少年便不看低她,加之柳淼自己不扭捏,少年们很快忘了她是女人,一视同仁争抢对抗。不一会儿柳淼就出了一身热汗,她容易瞧不清远处,所以但凡球不在自己脚下,脸上就是笑相。有几名少年觉得新同窗着实可爱,蹴个鞠能笑开花去。

  “哎呀!”柳淼对面那队有个少年用头争抢,鼻梁挨着蹴鞠,很快就流血了。

  “阿鹏,你不行啦,得下场。”原来自己挣着挨砸的是霍鹏。

  “谁说我不行了?”霍鹏头稍稍平视,鼻血倾注如瀑,他不得不完全仰起头。

  众少年打趣他:“你望天蹴鞠啊!”

  霍鹏不得不下场,另一队把孟缄拉开,重新开赛。

  蹴鞠到了柳淼脚下,她正要踮了踢高,忽然身边一阵风,有人脚快如影,直接从她脚上把鞠带走。柳淼眯着眼睛才看清是孟缄,只见他连过数人,接着一脚踢起,鞠如飞鸟入网中。

  一蹴定胜负,孟缄赢了。

  柳淼暗道,这人的脚法望尘莫及。她可能再专研十年八年也赶不上,因为没有孟缄的天赋。

  柳淼盯着孟缄的背眨眼,这回不再是视力不好,而是发自内心的敬仰和欢喜。

  众人踢完蹴鞠,回到学堂内。稍作休息,夫子便至了。今日讲尚书,夫子见柳淼新来,便招她回答,“淼娘,你说说夔汝典,为什么‘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柳淼刚读书不久,闻言愣住,答不上来。

  夫子心中叹气,知道新学生什么水平了:“好了,你坐下吧。孟缄,你来答。”

  孟缄站起,先向夫子行礼,而后从善如流:“因为‘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其实不仅典乐如此,推之世事,亦应‘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

  夫子捋须颔首:“嗯,不错。”

  孟缄在首座缓缓坐下,心中直道:商贾果然粗鄙,连这般寻常的问题都不能答。

  隔着孟缄四个座位,柳淼却直直盯着,心中所想与孟缄截然迥异。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但她丝毫不减崇拜。谁说人无完人,这眼前不是么?

  柳淼眸耀如星。

  她进学堂第一日,便被他吸引住。后来每回课上,皆留心观察——原来不止柳淼,但凡有学生答不出来,夫子都会喊孟缄作答。

  而孟缄的答案,没有一次不完美。

  柳淼的目光愈发粘在他心上,孟缄的背上仿佛有磁石,总把她的眼睛吸住。当然,因着崇拜心怯,她并不敢主动找他说话。只是遥遥看着,暗增欣赏。

  这一日她又见着众少年把孟缄围在当中,犹如群星拱月,便轻手轻脚靠近。

  愈瞧清孟缄笔挺的背,柳淼嘴角的笑意愈胜。

  孟缄正同众少年品评书画。左首两副同样的字,辨认真伪。其他人不敢下论断,唯独孟缄两手各触一副,须臾便道:“我左手上的是真迹。”

  旋即有人质疑:“如何肯定右边是假?”

  “贺大家贵胄出身,贡纸为书,熟宣金花罗纹纸作画,不曾用过廉价物。”孟缄说时已放下右手的伪字,“假的这一副字仿得逼真,但纸太糙了。”

  众人随着他的言语去瞧右边的纸张,柳淼亦瞧,顷刻脸红:这纸她晓得,是自己造纸坊前年出的,当时的噱头是“用一半的价格拥有玉京纸”。

  但成本不同,质量差异被行家一眼看穿。

  “阿缄,那这画呢?哪副是真?”右侧还有两幅画,亦要辨别真伪。

  孟缄徐徐站起身,手都不触,直接道:“都是假的。”

  众少年自然追问原因,“为什么?怎么判断的?”

  “你看都没看,就都否了?”

  孟缄不急不慢答道:“李大家是我父亲的金兰交,这副《归禽图》的真迹,现挂在我家中。”

  孟缄说完负手离去,留下错愕的众人。柳淼亦是呆若木鸡,默然凝视孟缄背影,恍惚只觉他正冉步月宫,是仰头才可望见的皎月星辰。

  柳淼的心,已经完全被孟缄占据了。

  但对于孟缄来说,他几乎没有在意过柳淼——因为他很普通,与他家中姐妹,世交的同辈女子比起来,柳淼普通得像一块丢在花园里的石头,毫不起眼,甚至从各个方面来说都较为差劲。

  他和她在学堂隔着四个座位,但更希望是隔在两个世界里,不要相识。

  春去秋来,冬走春生。

  又是一年。

  孟缄记得那一日在三月里,但具体是哪日,记不清了。他那日家中有事,来得迟些,一进学堂,就瞧见右首案边有书童收拾书案,那个坐孟缄右边的同窗自己也在收拾。

  一面垒书,一面叹气。

  孟缄不由问道:“阿澄,怎么了?”

  “我要搬走啦!”同窗告诉孟缄,后排的霍鹏和柳淼老是打架,本月第三回 了,“阿鹏被揍得鼻青脸肿,夫子怕淼娘再伤他,让我同淼娘换个座位。”同窗说着,用一种同情怜惜的目光望向孟缄,“夫子说你最知礼得体,让你以后帮着管教淼娘。”

  孟缄淡淡蹙眉。

  随后淼娘很快移至孟缄右手座,孟缄读书时听着好几声哐当,余光瞥来,不是柳淼手上的书滑掉了,就是她撞到了笔架,还有一回,柳淼竟自己踢着案脚,旋即弯腰去抱脚,估计痛。

  孟缄旋即认定她的毛手毛脚,是商贾之家少教养的结果。

  他对她并无好印象,所以是柳淼先搭的讪:“孟公子。”

  她坠坠不安,内心已挣扎了千百回,在三连失神,掉书倒笔踢脚后,才鼓足勇气发出声音。

  孟缄一点不知内情,淡淡回道:“柳姑娘。”

  “叫我柳淼即可。”她出口,习惯性想说“也可叫我淼娘”,却发现对别人说得出口,却孟缄去情切不能。

  柳淼自觉两颊发烫,担心被孟缄察觉,用手撑脸遮掩,偏过头去。

  孟缄根本没有发现。

  “淼……”他口中念叨,“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

  莫非这是出处?

  柳淼读了一年了,知识增加不少,孟缄话音落地,她已明白。

  是,她是那个淼字,但名字的来源没那么复杂。

  柳淼直言相告:“孟公子,我爹给我取‘淼’字,是因为他觉着水能生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