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姜遇走到她身后。
陈米一转头,一枝绿柳插在了她发间。
她抬指摸了下冰凉的柳枝,笑着看向手里握了一把柳条的姜遇,“你哪里来的杨柳?”
“别人送的。”姜遇回过头没看到刚才送柳的人,他又转回头来,“说是福祉。”他又拿了一小枝插在陈米头发的另一侧。
陈米晃了晃脑袋,轻声笑,“这次是我有两个角了吗?”
姜遇塞了一枝到陈米手中,低下身靠近,微涩的药草味扑来,他看着她,“我也要。”
陈米微捏枝条,她向前一倾,把柳条别在了他发间,轻轻地笑着,“我娘
说,插柳能驱邪避害,希望我们这一趟能避除祸害,安全回去。”
姜遇立直身板,点点头。
脸上突然落下一点凉,姜遇抬头,灰蒙蒙的天落下滴滴点点来,下雨了。
灰色的云一朵推着一朵缓缓地前行……
陈米拉过仰头发愣的姜遇跟着人群跑了起来。看到前方的伞店,陈米欣喜地拉着他奔过去,姜遇却折了路,转向另一侧的铁匠铺。
铁匠正坐在椅子里,手托着绿粽叶,咬着上面糍软的子推馍。
突然两个人冲进来,吓得他哽了喉咙,他拼命咳嗽。
姜遇被雨水打湿,微蜷的发贴在脸际,他看向铁匠,“请售一把铁锹。”
陈米困惑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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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寒食,今日清明。姜府里上上下下一片繁忙。
远行数月的姜世义今日清晨回府后就一直待在祠堂里。
列祖列宗灵位在上,姜世义将自己这段时日记载游医所得的书册贡在案台上。
他们姜家世代为医、医术超绝,靠的就是家主不断地四处求学,获得新知。
姜世义上好香,望着姜世仁的牌位。
祠堂外响起敲门声,“老爷。”
姜世义转过身开门,“一切可备好了?”
管家王伯低伏着身,“回老爷,备好了。”
“小少爷此次可曾回信?”
王伯身子又低了几分,“回老爷,并未。”
姜世义冷着一张脸,“走。”他迈大步子跨门而出,王伯紧跟在后。
姜世义素来提倡简朴,扫墓事宜只携了姜家人和少数家仆。
根据姜家家训,扫墓势必从家步行而至墓园,墓园在郊外,出城门时他们要无偿检查城墙根下的乞丐身体,病者带回姜府治疗。
之所以有这条规定,是因为姜家先祖当年落魄,饿晕倒在地上时是一位乞丐将自己的饼给了他,先祖保续住了命,才有了姜家的今天。
姜家除了本家,还开了医馆收了许多弟子,这检查便主要是由弟子们负责。姜家女眷则负责施粥赠衣。
姜世义沿着城墙负手看弟子们断症,远远地望见一抹浅红。
樱红的衣衫飘逸,女子举着水杯蹲下身,“老伯,再喝一口水?”
丫鬟冬水在一旁有些慌急,“三夫人,让奴婢来吧!”
三夫人王落梅回头,泪眼朦胧,“冬水,我倒水还是可以的,你不相信我吗……”
冬水手足无措,“三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唉,三夫人您莫哭啊!”
王落梅把水递给老伯,拿起手帕拭了拭泪,吸了吸鼻子,“老伯您等等,我帮您叫下姜家的大夫。”
其他家仆在后面看着,窃窃私语。
“对个乞丐这么好,怕不是想到自己了哦?”
“姜家真是帮乞丐帮到底了,直接都让乞丐入内院了……”
有人咋舌,“啧啧啧,不要脸爬上仁老爷的床。”
一群人叽叽喳喳聊着,声音都入了王落梅的耳中。
三夫人王落梅少小为孤,年长后娘亲暴毙,她卖身葬母,姜世仁同情她,把她带回姜府当了丫鬟。翌日却发现王落梅同姜世仁睡在一起,再过不久,王落梅被诊有孕,后来便生了姜府唯一的小姐。
姜府的人都道她不知廉耻,趁仁老爷酒醉献身,下人主子都不喜她,她成了府中最不受待见的夫人。
王落梅捏紧绣帕,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呜呜呜……
她明明只想做个好丫鬟的,是大夫人迷晕了她把她丢到仁老爷床上的。莫名其妙当了娘,做了夫人,她也很委屈啊……
王落梅不禁泪水涟涟。
几个说闲话的家仆背后突然一凉,姜世义正站在他们身后,他低沉着声音,“姜府不用长舌之人。”
“义老爷!”几人惊叫,他们赶紧跪下叩拜,“小人错了!义老爷大人有大量啊!”
姜世义直接从他们身侧走过,王管家蹲下身,拍了拍那几人的肩膀,“好了,你们回府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吧,工钱我之后会算好给你们的。”
几人面面相对,愁苦万分。
王落梅看到姜世义走来,努力憋着泪水,“小叔,劳烦你为如此卑劣低贱弱小的我出头,都怪我,害得姜家落了口舌。”
姜世义看她憋泪憋红了脸,他叹气挥了挥手,“好了,好歹也是姜家三夫人,莫再妄自菲薄了,你去施粥,病人交我即可。”
王落梅吸了吸鼻子,“多谢小叔。”她转过身,一边走一边眼泪止不住地涌出来。
姜世义蹲下身给老翁把脉。
梁欣茹在施粥,王落梅擦干净了脸也准备来施粥。
她福身,“姐姐,妹妹来帮你。”
梁欣茹打粥到手酸,没什么好气地抬起头,看到她心里更是气急。
想当初她看王落梅姿色不错,苦费心机让她入了姜府,想让她夺去林霖的宠爱,结果就是个不争气的草包,天天哭哭啼啼的。
梁欣茹捡了个勺子甩给她,“拿着。”
王落梅接过大勺,安静地在梁欣茹身侧施着粥。
清明施粥治病历来是姜府的大事,梁欣茹也是兢兢业业、认认真真地做着。她施得疲惫,没多久却又听到王落梅的哭泣声。
“又怎么了?”
王落梅举着勺子,豆大的泪水不停地坠下来,“姐姐,粥里有虫……我总是带来不幸,连虫子都吸引过来了,都怪我……粥脏了,虫子也死了……”
梁欣茹看着她眼泪水泡粥,心中无限后悔自己当初眼瞎,居然选了这么个傻孩子。
她稳住心,“妹妹,换一锅就行。”
王落梅收了眼泪,“这、这样……姐姐当真聪慧,妹妹这就去换一锅。”
姜世义看了她们一眼,又看向城外,他似乎看到了熟人的身影。
在城墙边待了一上午,略用午食后他们便去扫墓了。
午后突淋小雨,一路泥泞,行走甚是不便。
姜家墓园前半葬的是没能救活的那些回不了祖坟的病人,以提醒后代。深处葬的就是姜家的人。
雨纷纷,白色的纸串飘飘。姜世仁的墓前躺了一束橙黄的盏菊。
姜恒搀着气喘吁吁的梁欣茹,梁欣茹绣帕拭汗,看向盏菊,“这是谁来过了?”
姜恒默默无声,他看向那束盏菊,蹙起了眉头。
姜世仁走过去捡起盏菊,这是大哥生前最爱的花,会放这个的只有那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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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扫墓的人都走了,这里又回到了往日的宁静,除了某个墓前。
雨变急变大了许多,将坟上新培的土冲刷了下来。
泥水飞溅,一抔抔黄土被铁锹翘下来,金属撞击到顽石,哐哐作响。
姜遇一脸淡然地挖着墓园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无名碑的旁边。
陈米给姜遇打着伞,心里头很是紧张,毕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情。
陈米看着那个无名碑,“姜遇,边上这个是谁的墓啊?”
姜遇挖了个小腿深的坑,“稻米的。”
陈米点点头,默默地看着他挖。
姜遇一直挖,一直挖,挖到了腰际那么深。
陈米蹲在坑外给他撑着伞。
早知道坑这么深她也买一把铁锹帮着挖了。
“姜遇你这个坑挖得好深啊……”
“因为是很重要的东西。”刚说完姜遇的铁锹就撞到了什么,发出一声闷响。
姜遇用手把东西挖了出来,是一个棕灰色的木盒。
姜遇单手撑着坑边跳了出来,他把木盒放在旁边,然后又开始重新填埋回去。
陈米把姜遇的手用雨水洗干净了,两个人蹲在伞下。
“姜遇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拿这个的吗?”
姜遇点了点头,他拿出手帕擦了擦木盒表面,除去污泥,陈米才发现上面雕刻着缠绕的藤蔓和怒绽的花瓣,右下角雕着个小小的“姜”字。
陈米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姜遇……这里面放着的不会是姜恒他们一直说的那个《医典》吧?”
姜遇擦净了木盒,点了点头。
“我决定给他。”
“嗯?”
姜遇修长的手指抚过雕纹,细密的水珠划过他的眉眼,“这样小米就不会被抓了。”
陈米心中很是感动,但也有些忧虑,“虽然我是希望他们别来了,不过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姜恒他们真的没关系吗?”
姜遇把木盒抱起来,“没关系,我都记得的。”他顿了片刻,“我去同父亲请下罪。”
陈米也起身,他们走向姜世仁的墓,那束橙黄色的盏菊在黑色的雨夜里甚是亮眼。
“这花很好看呢。”
陈米转过头来看,姜遇面色严肃地看着那束花。
风雨斜织,雨点沙沙落地,那个在梦里回响过无数次的声音就那样真切地出现,“遇儿?”
姜遇微微一颤,他慢慢转过身。
数载光阴悠悠而过,她却和他儿时中的形貌相差无几,只是她曾经的一头乌发变成了枯绿色。
姜遇心中涌过千万种情绪,他的手在颤抖,心也在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林霖撑着把淡黄的伞,她眼里噙着泪水走来,她的手粗糙得像干枯的树皮,颤巍巍地抚上姜遇的脸,“我的遇儿都长这么大了,为娘真的错过了太多……”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错过了我的小可爱们太多(羞愧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