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纸上谈罪之翎雀谈>第18章 毒杀

那人一身黑色衣裳,并非世家子弟会穿的宽袍大袖,也不是杂役小厮会穿的粗布麻衣,那是十分利落的紧袖收口的衣裳。这身装扮很像是习武之人,却不是裁度司的制服,可他又独自从裁度司后头的小院里出来,“噌”地一下窜上高墙,几个纵跃便消失在层层屋脊后头。

林兮溪直觉这人有异,回首却看裁度司门楼外头的守卫面上没有丝毫异色,竟像是全然看不见那青天白日下的黑衣人一般。

他不知贺临还要多久才会与胡司察交谈完毕,心下又觉不能放过,忙匆匆跟了上去。

那黑衣人跑得很快,林兮溪废了好大力气才勉强跟上。从他的身手看来,这般人物必然是身怀灵力的,并且要比不学无术的林兮溪身体里头那一丝可怜兮兮若有似无的小溪流一般的灵力要雄壮得多。

饶是如此,还是让林兮溪气喘吁吁地跟着他到了一处高耸的院墙外头。

冬日里被吹秃了的粗壮树干从院墙里头伸出来,沿着墙脊毫无章法地胡乱长着,这大院里头应当是个园子。

黑衣人从墙根下一跃而上,站在院墙上环顾四周,林兮溪跟得很远,见状忙侧身避到屋舍后头,等听不见动静了才敢出来。

黑衣人的身影自是消失不见了,高强下头路过一队配着刀剑的卫兵,警觉地朝这头瞥了一眼。

林兮溪忙缩回头,这无妄城中有巡逻卫兵专门把手的地方共有三处:裁度司,议政堂,以及现任城主的府邸——慕容府。

林兮溪细细一想,黑衣人方才跃出的那间小院离裁度司的前院很远,鲜少有司察进出,十有八九就是仵作间。

慕容府派了人去裁度司探查仵作间,这其中定然有问题。

真相近在咫尺,断无理由放过。

等巡逻卫兵走远些许,林兮溪眼一闭心一横,后退两步又快跑冲向院墙,脚踩着墙面手攀住树干,愣是咬着牙硬生生爬了上去。

园中有亭,亭中两人,一坐一立。

坐者执壶煮茶,立者拱手行礼。

亭外挂着遮风纱帘,当中人影绰约,望不清面容。

亭分四面,一面台阶,一面水塘,两面灌木。

林兮溪提着一口气轻手轻脚地从树上爬下来,树下是一丛开得正好的腊梅,腊梅树长在枯叶上,倒是让他落地无声。

他蜷着身子藏在树丛中,园子不大,挪了几步便静悄悄靠近了那遮着纱帘的小亭子。

“如何?”

“回禀主上,裁度司验了尸,叶温香死后口眼张开,唇齿青黑,是毒发身亡。又验出她肌理松软,是慢性毒。她体内还有无忧散,仵作断定她是长期服用改了方子的无忧散,最终过量而死。”

“裁度司可曾追查药物来源?”

“查过,他们没有在叶温香房中找到药瓶。属下也前去搜过,先前属下给她的那几瓶无忧散已经不知去向。”

“既然裁度司找不到,便怀疑不到我们头上。领案司察下一步作何打算?”

“叶温香一案最耸人听闻的莫过于她死时全身.赤.裸,像是被凌.辱而死。既然暂且找不到毒物,裁度司便先往情杀的方向追查。”

吃力地转圜几处,林兮溪背着身子猫在小亭的台阶后头,一口大气也不敢喘,他望不见谈话之人的表情,却听得出二人那干瘪平淡的语气……就像是在谈论街边上一只流浪猫狗。

这几日来,坊间热议的都是叶温香的死状,一桩桩一件件拎出她的情史大肆谈论,却不曾想她竟是毒发身亡。

既是慢性毒,证明杀死叶温香的凶手并非临时起意,该是有情仇纠葛,裁度司往这处追查倒也合理。

“哦?那裁度司可曾怀疑到笛儿身上?”

“当是正在调查。无妄城谁人不知二公子肖想叶温香许久,如今她这幅死状,确是像被人……不仅是裁度司,坊间也有传闻认为是二公子所为。”

“那裁度司为何久久不提审笛儿?”

“这……一来,叶温香身上没有验出什么受辱痕迹;二来,叶温香她,她……”

“她什么?直说!”

“她……怀有身孕,已有五个月了。”

一尸两命!

林兮溪惊得一口气哽在喉间,脊背簌簌发凉,叶温香竟然还怀有身孕?!

若她腹中胎儿已有五月,那三月前忽然不愿去演那要在空中吊绳索的“天外飞仙”倒也不难理解了。

若孩子是慕容笛的,说明他早已经得了手,断然不会因愤恨不甘而下手毒死叶温香。况且林兮溪亲眼见着慕容笛直到叶温香死后还是那搬憎恶她,他应当不是叶温香腹中胎儿的父亲。

那这孩子,难道是叶温香的结发夫君的?

……就是亭中这个慕容萧?

“哦?竟然真有了身孕?当初她苦苦哀求我娶她进门……也不看看她是个什么身份,还敢肖想靠一个孩子进我慕容家的门。”

“……”

“罢了,死都死了,还谈这注定见不得光的胎儿又有何用。你快去追查那几瓶无忧散,切不能让人知晓来源!”

“是!”

真相大白。

叶温香怀了慕容箫的孩子,而慕容箫毒杀了她。

黎阮玉费尽心思将众人的视线引到慕容箫身上,竟真的指出了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真凶。

林兮溪心里头五味杂陈,这些天来,他见过的生面孔比过去十四年加起来还要多,却不曾想抽丝剥茧之后,看到的是这般鲜血淋漓的残忍现实。

亭中站立之人领命要走,林兮溪蜷缩着蹲在台阶后头,心知要躲,却手脚冰凉挪不动半分。

而他珍而重之揣在袖中的,那存着叶温香生前模样的留影球,不知何故忽然从他袖中滑落……

“心怨那神挑鬼弄,故人一别,余生难逢。

游魂返归,与君再叙前尘旧梦。”

天色向晚,暮色低沉,枯枝腐叶更衬得满园苍凉,而回荡在其中的叶温香的声音比白日里听起来更为喑哑,她幽怨地唱着——

与君……再叙……前尘旧梦……

箫郎……奴家心念着你……

箫郎?先前有这一句吗?

林兮溪惊得浑身发凉,战战兢兢仰头望着朦胧的虚影,他分明没有灌注灵力,而那留影球却发出了比先前更刺目的亮光。

留影球陷在枯叶里,叶温香的虚影浮在一簇簇腊梅上,那虚影几度闪烁,描眉画目、披红戴绿的叶温香从影中款款走出——

“箫郎,奴家来找你了……”

她的身影脱出留影球投射出的浮光时,竟似瞬间放大了一圈,从影中原本的十五六岁少女化作妩媚娇娘……是叶温香死时的模样。

林兮溪惊骇不已,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越靠越近的叶温香,目光所及之处,是她那桃红丝绸打底、绣着并蒂翠莲的裙摆。

目光往上,叶温香双眼空洞一片,并无瞳仁,只有青白。眼周描着艳红颜色,面颊深陷,唇齿青灰。

确是毒发之状。

裙摆翻飞,佩环叮铃,莲步踩在枯叶之上时,甚至有窸窣闷响。

这个叶温香,她有形!

她……她从留影球中复活了?

林兮溪连指尖都麻痹了,浑身不可遏制地轻颤,喉间粘腻一片,张开口也发不出声音,直到此时才听见背后台阶之上有人呵斥——

“谁敢装神弄鬼!”

“叶温香已经死了!”

“谁在那里,出来!”

林兮溪想逃跑却动弹不得,眼见着叶温香一步步靠近他面前,呼吸停滞之时,又见那绣鞋抬起,叶温香从他身边的台阶上拾级而上。

她像是听不见慕容箫的呵斥声音的,只在嘴里幽幽念着:

“箫郎,奴家十五岁便跟了你……奴家对你的情,比那琼海更深,比那巍山更高……奴家为你守身如玉,为你癫狂痴迷……奴家只想为你生下腹中胎儿……奴家……前世今生,奴家永远永远是箫郎的人……”

“滚开!!!”

亭中打砸声音刺耳无比,慕容箫步伐凌乱四处逃窜,慌不择路跳上了石凳上,匆忙之间将桌上烹煮的茶壶杯具全数打翻砸碎,他声嘶力竭地吼道:“白命!杀了她!杀了她!”

“噌——”

佩剑出窍,剑影被亭中微光投射到亭外,林兮溪瞪大双眼盯着台阶前石板路上的投影,叶温香被剑刃反复砍刺时,又像是虚影一般有形无质。剑刃穿刺,她也毫发无伤,依旧念着情话款款逼近亭中逃窜的慕容箫。

“大人!这虚影无形,刀剑无用!”

“废物!!!快把她给我赶走!”

又是一阵剑光闪烁,听见繁杂动静时,方才只觉浑身凝固的林兮溪才终于回复了些朦胧意识,他艰难地挪动着手脚,想叫四肢快些从麻木中恢复。

原本园中一片沉寂,慕容箫与这叫做“白命”的下属谈话时应当是先屏退了两边的,可如今这般动静,不过片刻便会有府兵前来查看。

林兮溪惊恐不已,自知心内已有抵抗的冲动,然而以慕容府的势力,他若鲁莽动手定是要被生擒……他必须要在来人之前逃脱出去。

亭中那不知是鬼是影的叶温香一步步逼近慕容箫,慕容箫退无可退,只得提着颤抖的双腿从亭中翻了出去,落在亭后结了薄冰的水塘上,哗啦一声破了冰,半身浸在污水中。

不远处回廊之间已有打着灯笼的人影靠近,此时暮色向晚,园中昏沉,腐叶之间发着光的留影球极为刺眼,林兮溪顾不得其它,捡起那留影球揣回袖口,趁着园中一片慌乱之时,一个纵身跃起,三两下窜向高墙。

许是危急之间激出了他全身灵力,他这一下窜得极高,无需借枯树也能用双手勉强攀住墙脊上冰凉湿滑的灰瓦,双腿一蹬翻出了墙去。

“是谁——!白命,给我追!”

身后有浑厚的男声传来,而后是白命收剑的破风声。林兮溪心道不好,以这白命的灵力,捉住他简直轻而易举。然而此时他别无他法,只得使尽浑身力气提起瘫软的双腿,用一口从心底里头涌出来的意志力吊着自己,翻出高墙,窜在街巷之间,不敢停下更不敢回头。

“站住!”

是白命的声音!他竟然追得更紧了!

林兮溪已然山穷水尽,断不可能再提速,这么下去不消片刻定会被白命捉住。冲撞之间不知从何处窜出一个白色人影,如猛禽一般俯冲而下,那脚步似是全然不必落地,只擒住林兮溪的上臂便再度跃起,挟着他掠过小巷,三两下将白命遥遥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