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碎玉>第66章 番外 1 容妄视角

  活人,是永远也争不过死人的。

  他偏要去争。

  他若不争,便什么也没有。

  他这一辈子,什么不是自己争来的?

  容妄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皇后的幼子,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被藏在林府的那段时间,是他为数不多的,无忧无虑,值得一生去珍藏的美好时光。

  林太医年事已高,早就厌倦了皇城的尔虞我诈、朝不保夕,想着快退休了,找个机会告老还乡,回老家买几块田,养养宠物,得闲了四处去逛,看各地风物,编药典丛书。

  老头既把他当皇子尊敬,也把他当小辈疼爱,带着他一起去钓鱼,一片鱼鳞也没钓到,回去的时候不太甘心,四处晃悠,给他捡到了一只小乌龟。

  开心地跟他说,「小殿下,以后老臣带您回老家,那里风景可漂亮了,咱们在院子里挖个小池子养它。」

  田买好了,院子建好了,池子也挖好了,老太医成功告老,那天皇后却来了,借着回家省亲的时机,把他接回了自己母族。

  离开林府时,他一回头,看到老人在抹眼泪。

  那时他还小,不懂为什么要流泪。

  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他很激动,生来就有的满腔孺慕之情,不知如何表达,只会默默地注视她,小心地跟紧她。

  可惜皇后不喜欢这个走哪跟哪的黏人幼子,她正在为如何安置他而心烦,烦躁地皱眉,「你能不能有点自己的事情做?天天跟着本宫干嘛?」

  阿钰就不会像他这样黏到烦人。

  皇后快回宫了,想到一个好办法,她把小小的容妄安排进了母族一个暗卫营里面,这一批新到的人和容妄差不多年纪,容妄在里面不会被人发现,以后也可以给阿钰做个替身,挡去一些危险。

  皇后自小生在富贵人家,见识有限,只知道暗卫上天入地很厉害,却不知道其中辛苦,冷暖自知。

  小小的容妄,还没和自己的母亲接触几天,就被送到了残酷的训练基地,短短几个月,他身上的稚气就被磨完了,身上多了数不清的疤。

  首领猜得到他的身份,在他脸上绑了个面具,防止被人看到他和太子容钰长相一样。

  皇后一开始,还是有些愧疚的,所以几个月后,她找了个时机去看他。

  小容妄正和一群孩子一同对付一只豹子,他已经学会了观察四周,所以皇后在角落里一现身,他就发现了她。

  他很亢奋,格外地卖力,所有人都往后躲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往前冲,死死扒在豹子身上,还几次差点被甩下来,危险至极,他急中生智,抠住了豹子的眼睛,接着组织众人成功把豹子制服。

  往常这个时候,首领就会夸奖他们。

  他不太好意思,暗暗用期待的目光,朝角落里看去,结果就看到皇后在干呕,在用嫌恶的眼神看他。

  他有些无措,也有些迷茫。

  来自血脉至亲的恶意,格外地凌迟人心。

  后来他才明白,狠毒残忍的人是不得人喜爱的,即使是亲生母亲也会嫌弃。

  他有些后悔,应当藏些拙的。

  下一次母后来的时候,他会假装得乖一点,善良一点。

  至于真的一点也不狠辣?那样的人是无法在暗卫营活下来的。

  可是皇后再也没有来过,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直到他被送到容钰身边。

  看着皇后对着容钰慈爱的笑容,他才发现,原来母后也可以温柔可亲的,只是对象不是他而已。

  他以为他会不甘,会嫉妒,其实没有,他心中没有什么波澜。

  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太过鲜明的喜怒哀乐。

  早在不知不觉间,他就没有爱与被爱的渴望和能力了。他的感情是钝的,锈住了。

  现在的他,是一个冷心冷肺的人,或者说,冷心冷肺的阴谋家。

  他步步为营,在其他人都发觉不到的时候,暗中积攒属于自己的势力。他不想一直当个见不得光的人,死在腌臜角落里,无人知他姓名,无人知他存在过。

  容钰有一个小青梅,极漂亮的小姑娘,人前出口成章,引经据典,规规矩矩,人后一把火烧了《女则》《女训》《女戒》,娇声娇气,但有条不紊地和嬷嬷争辩:

  「我自己有眼睛,见山是山,见海是海,见人心是人心。我若有不懂,我可以去看,去思,去学,不需要它们来对我指指点点。」

  嬷嬷,「小姐,这话您对奴婢说就行了,可不能在外面说。」

  小姑娘撇嘴。

  他觉得她有意思极了。

  容钰和她一起长大,在他们都看不到的地方,他也和她一起长大。

  容钰很喜欢她。

  他不喜欢她。

  他不喜欢任何人。

  他只需向上爬,他不需要喜欢任何人。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谁也不会想到,容钰那样的人,也会死。死得太突然,太轻飘飘,让人想起一句,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大抵,无论身份贵贱,无论品性样貌,人的生命都是一样脆弱的。

  他也掉下了沄河,侥幸活了下来,自己奋力爬上了岸,累得脱力昏了过去,如果那时曲樱不救他,他也不会有事。

  曲樱揭开他的面具,看到他脸,还是把他捡了回去。

  他醒来在陌生的地方,看到陌生的人,不知道那群刺客还在不在附近,便谎称失忆套话。

  确认了环境是安全的,他便待在此处养了一个月伤,那个女的,是个野心大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听到她阻止她爹治失忆症的话,他并不是很意外。

  无所谓她怎么想的,反正他离开的时候,会把这一家子灭口。

  他确实是个残忍狠辣的人。

  他每天暗中沿河去找同样落水的容钰,一直没找到,直到李河带着一群人找来,呼啦啦地跪下,说「参见太子」那一天,他找到了。

  他找到的是容钰的尸骨,到死容钰手里都紧紧捏着一块玉佩。

  谁也不知道容钰最后那一刻,所思所想是什么。

  他把他就地埋了,玉佩随手扔水里面,嗤笑,「死都死了,她不是你的了。」

  既然被误认为是容钰,那他便顺水推舟认了,在路上他就想好了对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站稳脚跟,没有谁可以装作谁一辈子,况且他也不想一直顶着容钰的名头,他要在身份被发现前尽可能多的招揽势力。

  同时,最好和容钰手底下嫡亲的臣属割裂开来,防止被发现端倪。

  姜家首当其冲,是最需要防备推远的。

  回去他就以曲樱为借口,提出了同姜淮月退婚。他不喜欢任何人,他只需要向上爬,不回头。

  皇上不答应,他就在殿前跪了好几天。

  特意挑下雨的时候,看起来更决绝一点。

  至于伤重未愈,又去淋雨,会不会加重伤势,那就无所谓了,左右死不了。痛感,他早就麻木了。

  那天乌云遮日,她打着伞走来,她还没走近,他就察觉到了。

  她替他打伞。

  从来没有人替他打过伞。

  那时他是怎么想的?

  他什么也没想,他的脑子是空白的,只知道她离他好近,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离他最近的一次。

  他努力不去回头看她,可是乌云压顶、雨雾漫天、大殿高阔,这些好像都远去了,只有她在身边,她的气息没有侵略性,却从没放过他。

  容妄沉默着,挪出了伞下,脊背挺直,任雨打在身上。

  成功退了婚,他心里却有些闷闷的。

  这种闷,在她悬崖上临风而立,哭了起来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她很少哭,他知道的。

  她向来是个心智坚强的人,而且容钰把她护得很好,她很少哭。可轮到他站在她身旁时,没过多久,他就惹哭了她。

  满腔的闷,换成一种心悸的疼。

  可阴谋家的本能在驱使他继续演下去,若是被别人发现身份,他不一定能活。

  后来,她把东西换成铜板,当街撒钱,声势浩大。他有些意外,又觉得本该如此。

  她是姜淮月。

  姜淮月选琴的时候,不选贵族子弟视为高雅的古琴,选了一把漂亮的箜篌。

  姜淮月还小的时候,就把别人奉为圭臬的《女则》《女训》《女戒》一把火烧了。

  姜淮月抓周宴上,满桌的东西没抓,抱住了旁边最好看的太子。

  她是最受人瞩目的世族贵女,她一言一行,礼仪入骨,优雅从容。

  可她同时也是,带了一些逆骨、一些颜控、一些小性子在身上的。

  他与容钰,都很了解她。

  可容钰很喜欢她。

  他不喜欢。

  他不喜欢任何人……真的吗?

  不喜欢为什么会那样了解?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接触她,直到赏梅宴上,她弹了一曲箜篌,纤纤玉手,拈了一枝红梅簪进发间,灼灼梅花,如斯美人。

  他忽然想起她为了漂亮箜篌学新乐器的样子,她娇声娇气和嬷嬷争辩的样子,她各种样子……他从十几岁到弱冠之年,目之所及年纪正好的姑娘,又何尝不是只有她一个。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容妄,怎么可能不喜欢姜淮月呢?

  明明很喜欢的,为什么不敢承认?

  他到底,还是回了头。

  头忽然疼起来,心脏也抽疼,浑身的旧伤都疼起来,疼得视线都有些模糊,看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他忽然想……

  他后悔了。

  阴谋家意识到爱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觉得过往的追寻索然无味,现在,她是他唯一的谋划。

  可挽回一个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没关系,喜欢就要去争取。

  他想要她的爱,即使要他伪装一辈子容钰,也可以的。

  他找了个机会,假装恢复记忆,努力去弥补她、靠近她,即使她漠然置之,他也甘之如饴。

  他头上的伤口,总是好不了,每当快好的时候,他就把伤口撕裂,看起来惨极了,可是姜淮月这个人啊,其实很好拿捏,吃软不吃硬。

  这一招,确实有些用处。

  那天她心软了,劝他放弃她。

  他怎么可能放弃她,他说:「她们都不是我的淮月。」

  我的淮月,他咀嚼着这句话,暗自窃喜起来。

  再度告诉自己,装一辈子容钰,也不要紧。

  接着便是皇上生辰宴,晟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居然想让皇上给他与淮月赐婚。

  皇上大概率不会答应,他不会让姜家成为晟王一派。

  不过皇上喝醉了,容妄不敢赌,所以他暗中给了自己一掌,吐出一大口血来,成功打断了宴会。

  老太医原本不知道是他,被人临场拉来诊脉,一诊就知道了,他不是容钰,他是容妄,容钰的身体不会这样破破烂烂。

  老头很生气,与他理论了一番,拂袖而去。

  他知道殿内来了个人,等老头走了,正想去灭口,转过屏风,就看到她惊诧地望着他。

  瞒不下去了,他有预感。

  果然,她猜出来了。

  那一瞬间,他有害怕,有慌乱,也有一丝隐秘的,欢喜。

  他郑重地,一字一顿地,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

  「容妄。

  「姜淮月,记好了,我叫容妄。」

  ……

  他让老太医去向她述说自己的身世。

  亲口描绘的惨,显得矫情,旁人只言片语透露的惨,才震撼人心。

  他要她心软。

  他赌她心软。

  皇后与他利益相牵,太医与他感情颇深,他们知道他的身份,绝对不会透露出去,可她不是,她还被他算计过。

  如果她去向她父亲,或是皇上坦白真相,他不知道迎接他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如果皇帝问罪,他手中的势力还不足以对抗皇帝。

  他用性命去赌人心,输赢皆无所谓。

  胜固欣然,败也从容。

  她好像是心软了,可她不接受他。

  她向来拎得清楚,错了就是错了,她不会因为心软而迷失。

  没关系啊,来日方长,他会一点点瓦解她的心防。他为她学刺绣,为她摆平那些不合意的亲事,为她喝了一杯毒酒。

  她真不好骗,她看出来了,他是故意喝的酒。

  她生气了。

  她竟然生气了。

  容妄控制不住地笑,笑着笑着,他想到太医的断言,说他油尽灯枯之相,活不了几年了。

  他想,算了,他不要她多爱他,毕竟他死了,她会难受。

  他只希望,她不讨厌他,这就够了。

  对了,他还希望她记住他,比记容钰记得还久。

  她叹,「活人,是永远也争不过死人的。」

  那一刻他心如死灰,可是没有任何人,任何话,可以轻易打倒他。

  他偏要去争。

  容钰生来便什么都有,他生来什么也没有,他若不争,早在野兽的口中,成了一具尸骨。

  后来,晟王和安王谋反,他平定动乱,成为新帝。

  不,应该说是,容钰成为新帝,他只是顶着他的名头。

  不过世人喊他为容钰,还是容妄,他已经不太在乎了,只要在乎的人知道他是谁,那就够了。

  他的母后,既然这么想坐稳皇后的位置,那便一直当坐着吧,到她死,他都没有封她为太后,冷眼看着她成为天下的笑柄。

  他的淮月,想要离开京城,随姜家众人一起离开。

  他好舍不得。

  可是硬要把她留下来,她也不会开心,姜家不信任他了,要退出京城,就算他给她无上尊容,背后没有家人和家族,她也不会有安全感。

  而且他快死了,老太医骂骂咧咧地恭喜他,又把寿命折腾没了几年。

  他快死了,他怎么能耽误她。

  他好想与她一起离开,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守在她身边,可是他走不了了,他是新帝,况且,她那样的姑娘,会有很多人愿意一辈子守着她,如果他这样做,他不会有任何值得铭记的地方。

  阴谋家皆是野心家,他的野心是她,他不需要她爱他,但他要她记一辈子。

  他见了她最后一次,第一次拥抱她,放她和姜家离开,告诉她:「往前走,别回头。」

  年少时,他回头,看到老人抹眼泪的模样,记到了现在。

  弱冠之年,他回头,看到她簪花在发间的模样,簪了一辈子。

  「往前走,别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