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迟来逢冬>第69章

  沈融冬这般清醒还主动的时刻, 晏迟有生之年内几乎从未碰上过,小鹿般清凌凌的眼现在他眼前,呵气如兰的鼻息近到能在面上肌肤留下战栗。

  “好。”他不轻不重应。

  昏黄烛光下,沈融冬为晏迟添香研墨, 将他的侧脸悉数收进眼里, 握住墨条的手始终不平稳。

  事到如今,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告知他。

  倘若她说出口, 他没有好的应对方法呢?

  一位王爷, 如何能与当今天子抗衡?

  便是她强硬留在晏迟身边,待到晏君怀回京城, 直接下旨对付晏迟, 他们到了那时又能如何?

  自古以来,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

  晏君怀在白日已经离开端王府, 他和赵准伪装成出城的模样,实际在客栈里静候时机,待到明日合适时接走她。

  今晚到明日离开别院之前,是她唯一剩下能与晏迟及孩子接触的时辰。

  兴许是注意到她的眼光停留在他脸侧不动, 晏迟索性搁笔,从她手里接过墨条:“不用再磨了。”

  沈融冬脸上沾染了几滴墨汁,晏迟用指尖蘸着茶水,从墨痕上掠过, 忍俊不禁道:“该歇息了,小花猫。”

  沈融冬从他全是兴味里的神色里醒悟,想要逃出屋好好洗把脸, 晏迟却猝不及防将她拉进怀里。

  他的脸埋在她裙裳上, 长叹道:“哪里都不要去。”

  沈融冬怎么听怎么心虚, 总觉得他是发现蛛丝马迹,可是又不敢问他,只有垂下眼,手搭在他发冠上,由心回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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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梳洗过后,沈融冬先行上榻,孩子由乳娘带着在另外一间屋里,没了平日的哭闹,室内幽静安然。

  晏迟走过来时,她心下紧张,同他之间一共只亲密过两次,一次是在崇恩寺内,另外一次则是前几日,两次皆有因由壮胆,全不如当下清醒着来得羞耻。

  晏迟揭开锦被,沈融冬气息一滞,他不禁莞尔浅笑。

  上了榻,除了将床榻边的灯火熄灭,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再做,在她身侧平躺,语气既轻且淡:“睡吧。”

  沈融冬悄悄揭开眼帘,借着点点月色,看清她身旁人早阖上眼。

  说不清是失落感作怪,还是想补偿却没被人接受的心思横亘在胸膛里不上不下地难受,一想到明日要带有愧疚离开,她翻过身,紧紧抱住那人。

  晏迟意外,问起她:“今日怎么和往日全然不同?”

  “晏迟,若是我…”沈融冬呐呐道,“若是我有朝一日,不得已离开你和孩子,你会如何做?”

  会挽留她吗?还是说放她走。

  又或者像晏君怀那般用各种手段,也要将她强行留在他身边。

  “我不会逼迫你,冬儿,可是你就不能试着相信其他人吗?”晏迟搂住她,下巴抵在她眉眼上方,温声说,“会有什么状况是你必须离开我们,而我穷极方法都解决不了的?”

  沈融冬总觉得他在循循善诱,可是不管他知道真相与否,当下面对她做出浑然不知的模样,便注定了她这一回得自己做出选择。

  她做不到无视孩子以及沈家人面临的各种胁迫,安生过活,当做一切无事发生,实则等待着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暴风雨。

  她蜷缩在晏迟的怀抱里,晏迟同样搂她搂得更紧,仿佛在捧一块爱不释手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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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迟在翌日一早离开,沈融冬先让乳娘带着孩子外出转悠,与此同时支使开两名侍卫随身保护她们,这样一来她在离开别院时,看护的人大大减少,便不会太引来注目。

  让孩子出去前,她恋恋不舍望向襁褓,不愿移开目光。

  晏迟担心她的身子,在孩子出世后,总是让乳娘或他自己来抱,不让她多操心。

  平时竟没察觉,只有在离开时,才惊觉她陪伴在孩子身旁的时间少之又少。

  沈融冬狠下心,让乳娘将孩子抱走,接着戴上帷帽,趁其他人没注意从后门出了别院,接近闹市。

  晏君怀马车停留的地方在他初来雍州城时撞见她的那条深巷里,巷子对面的戏楼这回唱的不是梁祝,而是欢天喜地的一出大团圆戏。

  沈融冬注意到晏君怀的马车后,身子停留在原地,听着戏楼里传出的一声声唱腔,眼角温热滑下,悬在下巴。

  饶是她戴着帷帽,可是双肩抖动,站在熙攘街道上一动也不动,引得一位老妪过来,上来关切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只是听见戏曲,想起家中一些小事,深受触动。”沈融冬笑回道。

  老妪劝道:“你这般模样,定然是和家里人分离了吧?也难怪,现在到处都闹饥荒,你看着双手嫩生生的,一定不是我们雍州城土生土长的人,你们这些从其他地方逃荒来的,都在路途上和家人们生离死别,就算活着,也彻底断了和家人们的音信,唉,孩子,听老妇这位过来人一句劝,老妇虽然是个没什么学识和见解的人,但你若是想家,与其在这里哭泣惦念,不如重新给自己找个家人,这样心里面也算有了依靠,成日以泪洗面,只会让日子越过越苦。”

  沈融冬点头道:“大娘说得极是,我会好好考虑。”

  待到老妪消失在人群里,她终于将眸光转向马车,晏君怀似是早已等得不耐烦,揭开车前帘来迎她。

  沈融冬上马车后,赵准拿起马鞭道:“主子,之后不能再露面了,城门口的守卫虽已用银子买通,可是保不齐有意外发生。”

  沈融冬听进去,竟在心里盼着那样的意外发生。

  车内,晏君怀的目光几次热切落在她身上,欲言又止,最后犹豫开口:“冬儿,昨夜晏迟……留宿在了别院?”

  沈融冬没什么好语气,平淡反问:“夫妻同床共枕,是什么稀罕的事吗?”

  她的语调稀松平常,晏君怀甚至觉得是他提起来的话太过愚蠢,而不是她有哪里不对。

  他的眼光没止住朝她衣襟处瞄,似乎是这样就能看出些端倪来,给自己找上一顿不痛快。

  目光不曾转移,他结喉翻滚道:“从今日起,你和他之间再没有关系。”

  沈融冬将左手摊开,有张纸条被她一路捏着过来,淡然宣告道:“上面有几点,我要你答应我。”

  “若只是寻常小事,何须写在纸上?”晏君怀正说完,从她手里接过纸条,看清了大致内容。

  第一,他需得尊重她的意愿,不向任何人透露出她是沈融冬的消息。

  他本来就是如此打算,沈融冬只是个早已故去的人。

  第二条,不许再用她周身的人来威胁她。

  他之前答应过她,此时不过是再许诺一遍,有何不可?

  唯独看到第三条,晏君怀的眼眸变色。

  沈融冬要他与她之间,不会有任何肌肤之亲。

  连日来压抑的情绪再按捺不住,晏君怀胸膛怒气翻滚,眼底里涌上阴沉沉的云雾,语调生寒道:“冬儿,朕碰不得你?”

  沈融冬慢条斯理揭开眼皮,温声说道:“民女身子骨不好,这点陛下想是也明白,若是陛下强迫民女,民女病症加重,又该如何?民女也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不管在哪,至少想时时刻刻先保证自身安危。”

  晏君怀将纸条攒成团:“朕不行,晏迟就可以吗?”

  沈融冬在从前从不肯让他碰,每回都是借口身子有事,他知道确实不能强迫她,也尊重她的意愿,可难道换成另一人,就登时有所不同了?

  早在发现沈融冬同晏迟之间的私情时,他以为他们私下不过是点到即止的关系,沈融冬的身子那般孱弱,如何能与男人更亲密接触?

  只是没想过,他们两人居然在那时,连孩子都已在腹中偷偷酝酿出来。

  唯独他晏君怀与她亲密不得,而晏迟就可以肆意触碰她?

  车轮滚在地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外面是零零碎碎的出城盘问声,晏君怀顾念着尚未出雍州城,见沈融冬气定神闲,忍气吞声答应她:“朕答应你,朕尊重你的意愿……”

  他几乎咬着牙,一颗一颗将字蹦出来:“朕……不会强迫你,与你发生任何肌肤之亲。”

  沈融冬满意靠向马车壁,阖上了眼皮。

  只可惜出城并未受到什么阻拦,他们一路畅通前行,直到将离开雍州地界,沈融冬意味到这一切都是真实,她再也不可能见到晏迟和孩子。

  晏迟说过的话,此刻如潮水涌来:“你就不能试着相信其他人吗?”

  她想留在晏迟身边吗?当然想。

  她不想去依靠他吗?当然不是。

  “陛下,”沈融冬心血来潮道,“若是民女反悔了,你会如何?”

  晏君怀正沉浸在方才的条约中,面上铁青尚未褪去,听见这话蓦地将脸拉下。

  “反悔?”他牙齿森寒隐现,“冬儿,事到如今,你认为你还有反悔的机会?”

  沈融冬闭嘴。

  晏君怀阴沉道:“若是你的心思不在朕这,朕不怪你,只是朕说的迁怒,绝不是说笑。”

  “陛下,你以前送过民女一支步摇,民女很喜欢,”沈融冬抿唇道,“只是你的脸始终冷冰冰的,民女当时在想,你若是能对着我笑上一下就好。”

  “可是陛下没有,后来陛下送给民女的东西越来越多,民女看见那些东西也开心不起来,只想着陛下真心在民女面前展露笑容,只是时间愈久,民女才明白太子身份尊贵,不能轻易在他人面前展露真心,因此民女渐渐打消了念头。”

  “后来遇上他人,民女才知道,不是人人都和陛下一样。”

  晏君怀一言不发,面色愈发难看。

  沈融冬道:“一辈子都挂念着别的男人,陛下也无所谓吗?”

  “停车,”晏君怀寒声道,“朕给你选择。”

  赵准听见这话,不能再装作聋子哑巴,长吁一声,马车逐渐停下。

  晏君怀更冰冷:“朕现在让你走,日后沈府的人如何,你不要怨朕。”

  沈融冬揭开车帘:“谢陛下通融。”

  下车后走上一两步,本没一丝动静的马车内传出晏君怀的声音:“将马匹解下来给她。”

  赵准照做,沈融冬牵着马,回望一眼:“多谢。”

  晏君怀没给出任何答复。

  只是当她上马,扬着马鞭朝马身挥去,马蹄刨起尘土飞扬,晏君怀一把拉开车前帘,朝她高喊:“冬儿,你定然会后悔!”

  沈融冬当自己未曾听见,不让自己朝后看一眼。

  明明坐在马车里没觉得过去多久,可是骑马回去如同隔上十万八千里,她只恨身下的马不能再跑得更快一些。

  看见雍州城城门时,沈融冬挥动马鞭的速度更快,只是离得越近,看清城门外那道清俊身影,她忽然勒住缰绳。

  晏迟穿着常服,怀里抱着襁褓,沈融冬从他无悲无喜的神色中,感受到了其中的苍凉。

  她有千言万语想说,偏偏喉咙阻塞,什么都道不出口。

  晏迟扬唇:“你回来了。”

  沈融冬吸着鼻子,掺和了浓重哭腔:“晏迟,是我不好,抱歉……”

  “我知道你会回来,有这个结果,已经足够了。”他温声道。

  沈融冬翻身下马,拍了马背,让马朝着原路返回。

  “谢谢你愿意等我,”她朝晏迟上前一步,鼻子吸得更厉害,“不然你骂我一顿吧?这样……我心里也能好受些。”

  “不要,”晏迟道,“若是你心中好受了,下回再偷偷逃走,又该如何?”

  沈融冬怔忪:“我的确不能保证,不会再因为其他的事动摇,我……”

  她想了片刻,没想到合适的狡辩。

  “可是我能保证,每回当你动摇时,我都会抱着孩子等你回来。”

  “所以,既然你舍不得我们这般可怜,迟早都会回来,不如从一开始就依靠我,好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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