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迟来逢冬>第27章

  可能是东宫本就凉薄, 人易受潮。沈融冬醒来后,头晕胸闷,勉强支撑着身体伏在书案前练字,可是字练愈多, 愈发不认识了。

  心思一动, 摊开了空白的画卷, 脑海中浮现出僧人的身量, 她沉心屏息, 在空白画卷上留下丹青勾勒的痕迹。

  痕迹起初只有几笔,越添越多。

  僧人, 或许该称作是端王, 他的模样在脑子里浮现得愈发清晰,直至眼角眉梢, 都与记忆中没什么差别。

  若是将其与波斯人手中那副丹青对比, 可能足有八.九分混淆,辨认不大清。

  绿竹端着点心踏进内殿,瞧见太子妃伏在书案前,似是奋笔疾书, 不由得随口问,“太子妃,您是在画什么?”

  “未曾,”沈融冬将画纸遮住, 抽出先前的宣纸掩盖,淡然道,“不过是在练笔。”

  绿竹未起疑心, 将点心置于桌上, 探脑袋道:“待会儿您去沈府看望沈将军与沈夫人时, 奴婢想着,归来东宫时再去一趟驿馆,有些事情未同那些波斯人商议完,太子妃要不要陪同着奴婢一道,也算是散散心?”

  沈融冬还没说话,绿竹道:“太子妃爱散心,这点奴婢知道…”

  怕她再说出什么惊为天人的话语,沈融冬堵住她的嘴,莞尔道:“好。”

  左右绿竹一直是在为了她好,这深宫里,也就只有伺候着的人好了,她们跟在身边的才能一道好,她明白绿竹的心思。

  沈融冬将画像折叠好怀揣在身间,待到到时候去波斯人的驿馆里,拿过原图稍作对比,若是有什么和记忆中不相符的地方,还可以添上或是减去。

  去过沈府,阿娘的身子比起她方回来见着时好上了些,至少看上去没有那么让人心惊胆寒,沈融冬陪着她说了些体己话,红着眼叮嘱:“阿娘放心,待到不久,阿兄就会没事了。”

  之后,她同绿竹一道前往驿馆。

  车轮声滚动,马车方驶到驿馆外,她和绿竹便听见外界七嘴八舌,连绵不休。

  “听说匈奴来的公主貌若天仙,也不知道日后是谁会娶了公主,当真是前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公主若是以后同我朝和了亲,那么战事肯定是要少得多,实在是百姓们的福气啊。”

  ……

  绿竹在车内听得皱眉头:“公主再好看,能有我们的太子妃好看?这些人在天子脚下吹捧匈奴的公主,当真是被迷了眼,定都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男人。”

  沈融冬心思一沉,她没料想过这么巧,匈奴公主居住的驿馆,竟然同波斯人们住的同一家。

  走进去,驿馆里比初时来装扮得更华丽,或许就是因为公主来了的缘故。

  绿竹熟稔地走进波斯人们居住着的院落,同他们打交道。

  沈融冬稍逛过后,想起自己来时的目的,目光注意着瞟向一侧,上回借出端王画像给她看的波斯人,正在侧门指挥着商铺的人搬运货物进他们的房间。

  她踌躇着过去,正打算打退堂鼓。

  负责搬运的伙计同波斯人闲聊起来:“听说你们这里住了匈奴公主,不知道待会儿搬运完货物,我们有没有幸,能够瞧上公主一眼?”

  “就在最好的那间院落,那里可都是匈奴的使者,你在外看上一眼便罢了,不能轻举妄动,”波斯人道,“再说公主你们就算是看了,可是你们肖想不来的,我这里藏着副端王的画像,方才公主的侍女来了,已经朝着我借走了,所以极有可能啊,说不定是公主,也想见见自己未来的夫君,到时候指定了要嫁给远在边疆的端王殿下呢。”

  沈融冬将他们的对话都尽数听了进去,霎时消灭了上前搭话的心思,走出庭院。

  庆幸这时候匈奴公主的侍女还未拿着画像走远,沈融冬看见了与中原人迥异的扮相,便快步走过去,未曾喘上气道:“慢着。”

  “你是谁?”侍女疑惑着道。

  沈融冬心思百转,转瞬间想了个由头:“这幅端王的画像,画得不太好,若是你们公主想要见端王的话,太子妃的手里有一副画得更好的画像,到时候请她来东宫里直接相看便是。”

  侍女看着她,转着眼睛,“你借着太子妃的名头,那么…你是谁?”

  沈融冬莞尔,敛唇道:“我是太子妃身旁的贴身侍女。”

  不成想,她方欺骗过佛祖一段时日,又开始欺骗起了其他的人,沈融冬在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但愿佛祖此刻未曾光临这座小驿馆。

  “那好,”侍女沉吟道,“既然是你们太子妃的意思,那么我会同回去同公主禀明,你们的太子妃也可以放心,到时候公主等到有空,会前去东宫拜访太子妃的。”

  沈融冬笑道:“好,我们太子妃很乐意交上你们公主作为朋友。”

  -

  沈融冬回到波斯人居住的院落,绿竹还在同其他波斯人聊着,她走向持有画像的波斯人,见他身边并无其他人,小声道:“这幅画像匈奴公主她们嘱托我送回来,可是我适才突然想起,有位朋友曾经与端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可惜端王远在边疆,他已经有多年未见,若是将画拿于他面前,他重新见到故人的脸庞,定然会开怀,能否能将这幅画像转让……”

  波斯人三两下,便明白了她的心思:“太子妃想要的话,何谈卖,我直接送给您就好。”

  这回沈融冬没推辞:“那么就多谢了。”

  将这幅画像拿在手里,收好后,沈融冬安心下来。

  回东宫的路上,沈融冬也有了闲心问绿竹:“方才聊得如何了?”

  绿竹道:“崇恩寺里的辅料还缺着些,他们灾民中出来了几位重新来京城里买辅料,二来也是见见京城的世面,奴婢方才帮着他们问一问那些波斯人,是否能看在都是灾民的份上,在价钱方面再松一松口。”

  沈融冬心思微动:“为何不是上一回的人来?”

  “太子妃您可真会说笑,”绿竹笑道,“上回的阿施和她哥哥,他们两个人都见识过京城中的繁华了,还来做什么?至于上一次的大师,乃是和我们凑热闹,可是太子妃您没看见,大师来了闹市上后,脸上还见风起了疹子,所以啊,我们不能随意拜托人家了,毕竟人家都出了主意,可不能再让人家继续出力,还冒着毁容的风险了。”

  沈融冬低沉道:“知道了。”

  端王殿下已经答应过她,断然不可能言而无信,可是若是要来城中,只有借着来买辅料的机会最好,她心思百转,莫非是遇到了其他的事,所以被绊住了才没有来?

  马车离开驿馆有一段路,快要到宫门口,沈融冬忽而道:“掉头,去崇恩寺。”

  绿竹疑惑着:“太子妃…”

  “去将崔进唤来,太子那边,说上一声即可,”沈融冬坦然无谓,“至于说辞,则是说本宫,去驿馆里看望过匈奴公主了,有意与她交好,想要为她去崇恩寺再祈求一枚香囊来。”

  晏君怀一听,便能清楚她是骄纵的性子发作了,而她的身边有着崔进陪同,想必他也不会再说什么。

  至少他的面上,还是会假意装作对她好,愧对于她。

  -

  去崇恩寺的路上,崔进骑着马,同她相顾无言。

  憋了许久,崔进还是问道:“太子妃,您这是…又落了东西?”

  沈融冬神色无波:“去祈求一枚香囊,也为太子殿下祈福。”

  话出口才忽而察觉到,她在这短短一日里,扯的谎已经数不清了。

  一旦扯上了一道谎,那么便得用无数道谎言去圆上,沈融冬闭眼,再次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因为是白日里,她没那么多顾忌,到了崇恩寺,避着些灾民同僧人们,让崔进去看望灾民们做工。

  而她来到了已经算是熟悉的寮房外,找到熟悉的最后一间,在外轻敲门道:“大师,在吗?”

  里面无人回应。

  沈融冬隔着一重朱红的木门,黯然着再次轻问:“我想知道,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里面还是无人回应。

  沈融冬深吸一口气,说道:“若是你其实不想的话,那么大可以同我直说——”

  话音方落,木门被从里推开,沈融冬抬眼看,一道较于她高大许多的身影,出现时遮着面巾,漆黑的瞳仁涣散,她仿佛还从他的身上,闻见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沈融冬的心思一颤,“这是…”

  “撞见了野兽,因此受伤。”

  沈融冬苦笑:“是因为我逼迫你,你不愿意吗?”

  见他不说话,她转身道:“无论是野兽的伤口,还是其他,伤口不经过处理不行,我…我去给你熬药。”

  沈融冬转身,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能无所顾忌接受了他受伤的事实,其实心里可能也是觉得,他是受伤了才了无音讯,而不是因为想撇下他们的约定,这样反而能落下心里的石头。

  香积厨里,炉火烧得正旺,沈融冬拿着蒲扇轻扇,喉咙被熏着,轻咳了几声。

  待到药罐冒出滚滚白烟,弥漫出苦涩的味道,沈融冬用巾帕包裹着药罐耳朵,将它从炉灶上端起,一路走出香积厨,又前往僧人寮房。

  这回没敲上门,门是虚掩着,她轻轻一推,便能望见屋内的一切陈设。

  沈融冬端着药罐放往桌上,继而视线轻微一偏,她心里倏然一沉,披着袈裟的人手里握着的东西,不是书卷,而是画像。

  她探手去摸自己腰侧,心思更沉。

  她将波斯人的那一副画像放置在了马车中,可是自己画的这一副一直藏身在身上,恐怕是方才未曾注意,在推开门的一刹那间,便掉落在了地面上。

  “施主便是凭借着这一副画像,觉得贫僧像是端王?”

  沈融冬乌黑的羽睫一颤,她轻轻望过去,画外的人握着绘有画中人的画卷,她所绘制的丹青并不是按照他穿袈裟时的模样,而是按照原先看过的那一副丹青,试着描摹出她未曾见过的样子。

  乌发雪肤,桃花眼眸微挑。唇似笑非笑,眼眸里透出摄人心魂。

  眼角眉梢,一举一动,皆是冷淡中亦有温情。

  不是摆脱俗世的人,沾染红尘,却教人看得更移不开眼。

  她的心思被戳穿,心里大乱,再过一瞬,心思微动,“将药喝了,我当做未看见你的伤势,你也当做没看见过你的画像。”

  “这是交易吗?”他的眼光撞过来,四目相对。

  沈融冬喉咙轻滚:“算是。”

  僧人没有回应,沈融冬就这么窥着他,嗓子忽然间,觉得是被烟熏多了,有几分哑。

  她生出了更大胆的想法,想要验证,也是将一直以来的被动化作主动:“你能让我看看吗?”

  他没说话。

  “今日一见你,便遮着脸了,若是按照你以往的说法,那么便是脸上生出了疹子,我只是好奇,可以看看吗?”

  心中清楚明白他的身份,可是见到他青白瘦削的指节上,抓握着她的那一副丹青,仿佛像是被抓包,非得要连拽着将他的面子也撕扯下来,才算是好过。

  抱着这样的想法,沈融冬走到他的面前,先是对上那双同画像里一般乌沉的眼,继而轻轻抬手,去触碰那一块柔软若无物的纱。

  寮房里药香弥漫,亦有浓重的血腥味,沈融冬揭起面巾的一角,看见底下的肤色细腻,如同正月落在瓦檐上的雪,白也干净,一览无余。

  他沉声问:“看够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