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四,更阑,福宁殿中,幽暗僻静。

  只留有一盏油灯跳跃着微弱的火光,映照在鎏金玉壶春瓶的山水描绘上。

  明福带着些许颤巍地跪在地上等着陛下开口,可是自他来禀告说皇后娘娘在门外等候后,陛下就一直只是屈膝靠坐在床头,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抬眸看他一下。

  要不是知道陛下平日里警觉得很,他都要怀疑陛下没注意到他。

  呼啸而过的风吹过东南角的窗檐,发出哐叽一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尤为明显。

  明福暗自担心,春夜多寒,也不知道殿外的皇后娘娘撑不撑的住。

  自从一月前,太后和皇后娘娘闯了这福宁殿,坏了陛下当时的兴致后,皇后娘娘每次求见,陛下都不宣见。

  连原本雷打不动的初一十五,陛下都没有去皇后娘娘的寝殿。

  不仅如此,连同的太后,陛下都没再去请过安,太后闹着绝食,陛下也不在乎,平日里,陛下可是最孝顺的呀,想来便是为了宁王的事,陛下也应该亲自安抚太后才是。

  怎么,和他原本以为的完全不一样呢?

  他想过是不是因为当夜陛下带回来的那个女子,可那女子是谁,他不知道,只以为能让陛下在福宁殿中召幸的,怎么也会在第二日得个名分,可这一个月都过去了,别说得陛下再次召幸了,他在宫内甚至都不曾见过了。

  难道就因为这样一个女子,竟也真的让陛下和皇后娘娘嫌隙如此之久吗?

  “起风了呀。”

  明福正犹豫要不要再开口之际,便听得陛下是终于开口了。

  像是得了首允,明福忙不迭地开口道:

  “回陛下,是起风了…皇后娘娘身子弱,如今还等在殿外…”

  明明陛下同皇后娘娘的感情甚笃,之前陛下便是盛宠芸贵嫔也不见得落了皇后娘娘的面子,可如今…

  难不成,那个女子就真这么让陛下喜欢吗?

  裴竞接着跳动的火苗,看向被风吹动的窗框。

  他能看到那缝隙边缘一丝丝微弱的颤动。

  裴竞幽深的眼眸间,冷冽晦涩,已经快五月了,又不是寒冬腊月,皇后在外面等侯的时间连一刻钟都没有,哪里就受不了了。

  回忆拉远,裴竞忆起,五年之前的那个寒冬腊月里,他本来召见了阿荇,可长公主派人传信来说秦鸢华病了,想见他,就这样硬是留他在公主府里住了一夜,而阿荇就在那样冷冽的寒风中足足等了一天一夜。

  他再次见到阿荇时,她的面上都没了半点温热血色。

  如今才一刻钟而已,急什么。

  还想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才真正注意到了这个叫颜荇的暗卫。

  是才十五岁的阿荇。

  后来,与她初见时的记忆慢慢地在他不经意的梦中浮现。

  记他十六岁那年初见她时,她那一身破旧不堪的褐色麻布衣,因为被野狗追逐,摔进了他坐骑前的一处水沟里,可即便已经如此狼狈,她的手里还紧紧抓着那个从狗嘴里抢过来的小半个包子。

  他之前所见之女子,除了一旁伺候的宫女,哪个不是锦衣华服,进出间皆有奴婢相随的幽闺弱质,哪个会像她那般用那种警惕又不甘的眼神看着他。

  说出,只要能活着,她什么都愿意做这样的话。

  随即,他便对她来了一丝兴趣。

  可也只有一丝,毕竟那时候的阿荇才不过十岁,长得又实在太过瘦弱,他就只是将她安排给了周有崖训练后,便差不多忘记她了。

  直到那日他又见她孤身立于冬日寒风之中的窈窕身姿,他才将她当做一个女子看待。

  自此想要她的心思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只是时不我待。

  未登基之前,为了拉拢长公主一家,他不能表露他的喜欢,登基之后,他为了铲除裴湛,只能暂时牺牲阿荇。

  可在他的计划里,绝没有阿荇爱上裴湛这个可能。

  阿荇这样的女子,又怎么会爱上拿她当替身的男人,他正是因为坚信这一点,才让她去接近裴湛,也正是因为坚信这一点,他才不愿相信阿荇竟然真的背叛了他,还是因为裴湛才背叛他。

  “阿荇,是你逼朕的。”

  自顾自地小声低语后,又兀自低头轻笑起来。

  阿荇,你明明说过不会背叛朕的。

  裴竞在抬眼时,戾气爬上来眼梢。

  他告诉自己,再等几日,等到周有崖找到杨廷烨一家的踪迹,等到他将人带回。

  等裴湛拿阿荇换了他的心上人,阿荇便会知道,只有他,才是爱她的。

  到时候等她回来,管她喜不喜欢在不在意,她便是长了翅膀,他也要将其折断,让她只能待在他为她所筑的鸟笼中,她喜欢谁,他便杀了谁,他就是要将她一辈子锁在他身边,她便是死,也只能死在他身边。

  …

  西北方向,一处农舍中。

  日头偏移,那一抹暖阳已经顺着门窗缝隙倾斜下来,洒在床榻之上,可即便周身落满了阳光,裴湛周身还是涌动着抵不住的寒气。

  掌心滴落的鲜血,顺着地上的低洼流淌到他的脚边。

  春白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宁王像是失了神一样坐在床头一动不动,若不是见他还有着那么一缕呼吸,春白都以为他这是失血过多,已经凉了。

  她本来以为颜荇这个病人已经够难伺候的了,没想到比起宁王,颜荇真的算听话的了。

  除了爱喝酒这点,其他地方,惜命也是真的惜命。

  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爱糟践自己。

  春白拿过药,便走到裴湛身边给他那杯瓷片扎伤的手掌上药。

  果然像她这种力气小的,都没有这种受伤的机会。

  见这宁王黯然的模样,春白故意在宁王伤口上多撒了好多伤药,哎,没想到人家连个眉头都不眨一下,下次,她就该带把盐来。

  真是少年情愁呀…

  “大概是八年前吧,我第一次遇到了颜荇,一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哦,满身是伤跌跌撞撞地就从山上下来了。”

  听到这里,裴湛失色的眼眸中才有了波澜。

  转头看向春白,似乎是想听到后面的经过。

  “后来才知道,是周有崖故意把她丢到山里的,颜荇…她就这样一个小姑娘在山里足足走了七天七夜才走了出来。”

  许是觉着这个话听着太沉重了。

  “也亏得她当时遇上的是我,不然她能活着走出来,都不一定能有命回去。”

  当时她很难想象一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去哪里受得那么多的伤,也很难想象一个小姑娘是靠什么在猛兽频出的山野里活了下来。

  但她知道,那个叫颜荇的就是做到了。

  “裴竞不管吗?”

  裴湛另一只手握紧虎口,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转过头来,看着春白,艰难地从牙关中说出这句话。

  周有崖他知道,平生最看不起女子,可他以为,颜…颜颜能在他手下活下来,必是因为裴竞…重视她。

  可如今这些…又算什么,裴竞明明说他在乎她,可结果,便是如此这般任人欺辱她,甚至是要置她于死地吗?

  春白听了,也只是摇了摇头。

  “十五岁之前的颜荇瘦的跟个草一样,长得也就一般,哪里会地男人喜欢的。”

  想想,倒也确实是长到十五岁时,颜荇才慢慢变好看的。

  裴湛听了忍不住皱下眉头,他对她才不是见色起意。

  他喜欢的,只要是她,他都喜欢。

  裴竞说给她取的“荇”字,居然是因为这个,他还真是高看他了。

  春白感受到宁王的动摇,便乘胜追击地继续说道:

  “宁王殿下是觉着颜荇喜欢的是今上。”

  是吗?

  裴湛原本是这么以为的,裴竞那日同他说的那些话,还有他手里颜颜的小衣,都让他嫉妒,让他发狂,这个念头便一点点地植根在他心里。

  可昨日,她又来救他,为了他背叛了裴竞,是不是说明,即便颜颜还没爱上他,她也并没有爱上裴竞。

  她就算是与裴竞有些什么,是不是也只是因为身不由己。

  “之前二十年,没有人爱过颜荇,所以,颜荇也并不懂得什么是爱。”

  “宁王殿下若是真的喜欢颜荇,就该给她一些时间。”

  说完这句,春白便起身告退了。

  她没有说的是,她见到颜荇的那一日,她已经准备好了一根绳子,那绳子也早就被她挂在了山下那一刻百年老树的枝桠上。

  是颜荇的出现,让她歇下了这个轻生的念头,也是她,告诉她,蝼蚁尚且偷生,人,就应该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世上明明还有那么多好吃的美食,好看的风光…

  如颜荇那般的境遇都没让这个小姑娘去寻死,她忽然就发现,她的那些事情,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就是被一个男人抛弃了而已,竟然也值得她去寻死。

  所以,她也希望,颜荇她能够被人爱着。

  …

  春白将门关上后,屋内又短暂陷入了沉寂。

  借着日光,裴湛伸手看了一眼他受伤的地方。

  他原以为,之前颜颜口中那样不幸的境遇都是假的,都是拿来博取他同情的手段,可事实却是,她真实所遭遇的一切,与之对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竞根本就不爱颜颜,他口中的深情,不过就是他自己的自欺欺人。

  原来,是他一叶障目了…

  幸好还不算晚,幸好他们还有时间。

  叶僅的意思没错,他想要和颜颜彻底平安和自由,只有往西北走,只有去联同陇阳王的旧势力。

  看着外头明媚的阳光,裴湛忽然就想晒太阳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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