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评完了状元郎的答卷后,吴老先生继续讲阅卷人的观点。一般殿试的卷子要十几名官员一起评判,倒也不是沈嘉说谁是状元,陛下就点谁是状元的。
吴老先生分析道:“状元的卷子是同意开海的,而榜眼是支持禁海的。今科阅卷的官员,倒是一碗水端的平。”
能够这般公然的批判官员,吴老先生算是为数不多的,耿直大胆之人了。
又有学生站起来,请教道:“敢问吴老先生,陛下点了杜涣为状元,是否意味着,陛下偏向于开海?”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有人替吴老先生答道,“这位仁兄没得到京中的消息吗,陛下已经同意沈阁老和杜状元南下,去沿海巡视了。”
之前提问的学生恍然大悟,拱手道:“多谢兄台解答,是我消息闭塞,受教了。”
吴老先生一直在台上看他们二人一问一答,这时才捋捋胡须,缓缓说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种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出的考题贴合时政,不了解一些京中动态,将来在考场上如何答卷啊?”
“学生等受教。”在座的学子皆低声答道。
“嗯……”吴老先生满意的笑了笑,“虽说陛下已经同意开海,但此事还需筹划。在何处设置市舶司,设置几处市舶司,这些得等沈阁老回京后,才能知道。”
“学生有一问请教。”一名年轻学子站起来问道,“敢问吴老先生,您同意开海还是禁海?”
“我朝多年来一直施行海禁,还未出什么大乱子。禁海保守,开海冒进。但开海的好处,杜状元都一一列举了。不过到底是弊大于利,还是利大于弊,老夫可说不好啊。”
吴老先生毕竟老了,对开海不像年轻人那般抱有太大的信心。但他没有太过死板,没有反对开海,已经很不错了。
“自陛下登基后,先是变法,再是开海,治国方针与弘武、康平多有不同。”一学子说道,“从新政的成效看,开海应是利大于弊。”
所有人听后议论纷纷,而沈嘉则对萧翌笑道:“看来开海之事,在民间支持者众多,倒是朝中,反对之声甚嚣尘上。”
“只要内阁稳住,则无妨。”萧翌对那些虾兵蟹将的声音不屑一顾。而韩昌的态度,才是重中之重。
万幸的是,韩昌目前站在了开海这边。
讲学很快就结束了,萧翌等人起身,准备离开书院。正当他们出门时,有个小童突然叫住了萧翌,对他恭恭敬敬的说道:“这位先生,我家主人有请。”
“你家主人……”萧翌回头望向讲台,看吴老先生还坐在原处,远远的朝他点了点头。
沈嘉眉头一皱,低声问萧翌:“吴老先生认出你了?”
“不知道。”萧翌想了想,对众人道,“长青和我一起会一会老先生,其他人先去外面茶摊等候吧。”
范大夫、木棉和杜涣自然无异议,而沈嘉和萧翌跟着小童,去见吴老先生了。
此刻吴老先生已移到了后院一处僻静的茶室内,小童领他们入内后,便关门退下了。屋内只剩下了吴老先生、萧翌、沈嘉三人。
自萧翌进门后,吴老先生一直盯着他看,甚至没有客套一番请他们入座。众人一时无话,茶室只余小火煮水的“咕咕”声。
萧翌见状,率先打破沉默,开口问道:“吴老先生请我来,有何事吗?“
吴老先生这才回过神,“啊,失礼了,二位贵客请坐。”
萧翌和沈嘉坐下,吴老先生给他们斟了两杯茶,“我看先生像我的一位故人,一时出神,见谅见谅。”
故人?萧翌和沈嘉对视一眼,这位故人,该不会是永文帝吧。
“吴老先生和这位故人,很久未见了吗?”萧翌试探道。
“确实好多年没有见过了。我和他算是师徒吧,曾教过他几年书。后来……”说到此,吴老先生长叹一口气,“哎,后来他宠信娈童,荒废学业,我一气之下,就走了。”
沈嘉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原来是因为永文帝宠信郭韶春,吴老先生看不过去,才弃官而去了。
“您现在是后悔了吗?”萧翌问道,“或许您留在他的身边,他能够改邪归正。”
“教不严,师之惰。他后来铸成大错,有我一半的罪过。”吴老先生一脸忏悔。
萧翌不忍心见他如此,安慰道:“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吴老先生已经做得很好了。”
“虽然他罪大恶极,但毕竟曾是我的学生……”吴老先生低下头,似乎想问什么又不敢问。踌躇片刻后,吴老先生最终还是问出了口,“他……他的尸身……”
“葬在京郊。”萧翌回道。
吴老先生抬起头,愣愣的看着萧翌,眼神复杂,“没想到你,你竟愿意……留他全尸。”
沈嘉明白,吴老先生早就认出了萧翌,只是没有明说。
二人打着哑谜,彼此心知肚明。
“逝者已矣,您请节哀。”萧翌站起身,对吴老先生道,“告辞了。”
说罢,萧翌领着沈嘉,离开了茶室。
“恭送……陛下。”吴老先生跪在榻上,冲着萧翌的背影叩首,久久没有起身。
回去的路上,萧翌一直没怎么说话,周遭气氛略显低沉。直到登上船后,沈嘉和萧翌独处一室时,他才将疑惑问出口。
“微明,你怎么了?”沈嘉握住萧翌的手,一脸担心。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萧翌淡淡道,“以前大哥也曾勤奋好学,是我们的榜样,那时候他对底下的几个弟弟都很好,我们兄弟一起读书,一起玩闹。”
“是吗?”沈嘉没想到皇室子孙也会像普通百姓家的孩子,嬉戏打闹。
“大哥那时候带着我们,把京城中大街小巷都转遍了。”萧翌笑道,“哪家有好吃的,哪个巷子有好玩的,哪个戏班子又来了新人,大哥都一清二楚的。”
萧翌回想起往事,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已经许久没想起小时候的趣事,也差点忘记他们曾经有过一段,短暂又珍贵的兄弟情。
“可惜后来,他变了。”萧翌话锋一转,又说道,“而造成他变化的原因,是我。”
“因为你?”沈嘉不解道。
“我二十岁时,平定西瓯立下战功,回京后深得弘武帝圣心,一时间压过了大哥的风头。”萧翌解释道,“从那时起,我和大哥便渐行渐远,兄弟之间产生了隔阂。”
夺嫡,从那么久远的时候,就开始了。
“微明,都过去了。”沈嘉劝解道,“你也说了,逝者已矣,多想无益。”
“是啊,都已经过去了。”萧翌望向窗外大好河山,心中一叹。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