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孽徒,放开为师后颈!>第75章 朝暮千里伴君归(八)

  大名领主今夜做了个美梦。

  就在奠基大典的当日,南洋主帅王朗焚香祝祷,当他把手里的燃香插进香炉的瞬间,蛰伏地下的那条赤练巨蛇将被唤醒,燧人氏的诅咒将会笼罩在整个双屿,乃至整个闵州的上空。狂暴的焰团掠地而过,焚净一切的杂草与藤蔓,宏愿将从废墟中涅槃。

  一念及此,领主大人便是在梦里,也会亢奋到血脉贲张。

  认真算起来,大名领主是最早一批踏足中土的浪人,因为神风的指引,他们的挞伐本该无往不利。三年前若不是兖王——那个叫封璘的家伙带兵鏖战不休,东瀛武士的尖刀早就已经揳进了皇城肘腋。是的,他不得不衔恨苦熬了又三年。

  直到他和同样有着勃勃野心的常敏行相遇。

  为了宏愿将成,领主大人不惜自断臂膀,舍掉了最器重的干将。伊藤志贺与他的小分队是大名领主送给劲敌的一枚烟雾弹,他们到了没能等来达西女神的垂睐,而是意料之中地变成了啖人无常的镰下魂。

  不过没有关系,就在南洋水师信了将死之人的话,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追寻出港的海船上时,东瀛武士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致命的杀器运到了双屿海岸。

  最可笑的还是那群善恶不辨的愚民,手持报恩的义斧,做了自己的掘墓人,到头来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领主大人在梦中嗤笑,集指成拳,再缓缓地松开,仿佛就这样把人命碾成了齑粉。

  天快亮时,檐上月色退缩一隅,化作了露珠,“噼啪”砸破了昨夜的好梦。

  梳着月代头的武士匆忙拍开房门,汗把脑门淘洗得愈发锃亮:“大人,晏廷向双屿增兵,昨夜已经秘密登岛了!”

  大名领主如梦初醒,睡意全无。

  大典在即,晏朝皇帝向双屿驻兵,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可蹊跷之处却落在了“秘密”二字上。为何要掩人耳目,欲掩谁的耳目?双屿是常家的领地,天子军登临这样大的事,常家何故没有半点风声透出?

  一连串的疑问让东瀛人心生惴惴,偏此刻,在岛上的暗哨又回报:

  晏军潜行登岸,并未立刻安营扎寨,而是分兵数十股,改装成行商游贩,在岛上四处徘徊,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这个消息更有如薪柴添入心火,大名领主登时坐不住了。

  “晏人是在寻找火引,”他思忖着,神色逐渐凝重,对亲信说:“常敏行曾经同我立下过重誓,此事绝无外泄的可能。”

  亲信答不上来,只好道:“难不成,是那文官在海神庙发现了端倪?”

  他口中的文官,指的正是沧浪。大名领主稍作沉吟,断然道:“不会,海神庙只是计划中的一环,即使被勘破,晏人也不该这么快就参透了全局。”

  “那会不会,是您派去灭口的那些人出卖了大计?”亲信踌躇着问道。

  大名领主握住腰侧的佩刀,蹙眉睃了他一眼:“被神风选中的衔枚影卫,会在落入敌手之前切腹自尽,你是在怀疑他们的忠诚?”

  亲信慌忙垂首:“属下失言,大人恕罪。”

  大名领主移开了视线,说:“我已再三查证,当日派出的一整个小分队无人生还,他们都是宏愿的殉道者,不该受到无妄的揣测。”

  亲随答“是”,眼珠子转了转,捺低嗓音道:“其实属下还打听到了一件事。常家独子常毓,因为追随太傅救人,在风暴里受了伤,兖王念他御敌有功,特意留在水师府医治,连最机密的兵籍库也许他出入自由,晏帝更是接连下诏褒奖,听说不日还将有重赏。”

  大名领主本就为鸳鸯阵的事心怀芥蒂,得了常家家主再三保证,才勉强摁下戒心,而今闻言,眸中警醒,“你是说——”

  “乱,要的就是他自乱阵脚。”

  沧浪微抬起上身,就着烛光看迟笑愚刚截下的密信,说:“常敏行与倭人之间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咱们只放出了一点风声,大名领主便急着去信质问,这一乱,嫌隙果然就露出来了。”

  封璘一声不吭,把人按回被褥间,上药的手势柔里透着狠。

  因为沧浪擅自赴险,落得一身伤,回来又愣是连哄带骗瞒了自己两天,狼崽早已攒了满肚子的气,却碍着那人此时碰不得说不得,只好让自个进退维谷,快要憋闷死了。

  沧浪沉浸在自己的设想里,没事人似的继续道:“倭寇久等不来常敏行的回应,势必更加起疑。部署在双屿的兵力于常敏行而言,也是个震慑,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就给咱们留了足够的时间。对了,那只鬼审问得如何了?”

  大名领主很有点胸襟,对自己认准的死士向来用人不疑。但这回大人犯了个错误。

  落在沧浪手里的影卫是个新人,非但没有活命的本事,也缺乏求死的经验。切腹的刀锋偏了一寸,他没有马上死掉,苟延残喘的这点时间足够让辽无极用蛊逼问出沧浪想知道的一切。

  封璘手上动作不停,说:“和先生料想得一样,常敏行以加固河道为名雇佣工匠,将掺了石脂的沥青填入地下暗沟,其时根本无需松油炼制,只要借助天水洼的沼气作为引燃物,大半个双屿都会被夷为平地,当中就包括船坞选址和行奠基大典的常家祠堂。”

  他顿了顿,双掌沿着侧腰的弧度,滑进那凹陷:“当日午后,贼人突袭慈济坊,是为了完成最后的铺设以及杀人灭口。为此常敏行邀我赴宴,就是为了调虎离山。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先生以身犯险的心思那般坚决,带着人说杀便杀去了,留下善后的衔枚影卫来不及作反应,索性借着身材矮小的优势,还以为能蒙混过关。”

  沧浪吃他这记揉,骨头都快酥软了,如何听不出话末的嗔怪,遂又使出了“哄”字诀,笑着道:“那日你倒乖觉,为师明明什么也没顾上说,你怎就知道那娃娃身上有鬼?”

  “先生知道,阿璘与衔枚影卫交手,可不止一两次了。身型可以因为服药的缘故维持幼态,但掌心的茧子却骗不了人。”

  封璘低下了身,红玛瑙扫在沧浪不着一物的肩头,带着丝丝凉意,“何况不是顶要紧的人物,先生怎舍得叫常毓受累看管,那么一个肩不能挑的妙人儿。”

  “妙人儿,”沧浪低低地重复,笑一声,反手待牵那段小辫,被封璘躲过了,杳杳一触的冰凉神似青梅落腹的酸冷劲,“我爱惜他,不也是为了成全殿下的心思么。”

  封璘忍无可忍,手掌沿那凹陷向上推,温软胜雪,瓷白似釉,叫人舍不得用力气,一时又恨不能揉碎了。他虚拢住沧浪的颈,把花蕊含在齿间细嚼慢咽,须得用一味甜中和了自己满腹的酸。

  沧浪被咬得吃不住痛,含情眸半敛着,很快起了雾,他屈肘挡了一下,“说回正经事,常善德现下如何?”

  封璘呼着热气,说:“人在水师府公廨,王朗特意对他开放了兵籍库的出入权,这小子耽于卷帙,真当自己是去养伤的。先生放心,在找到火引之前,他不会踏出水师府半步。”

  秋海棠浥潮带露,红得略显旖旎,这会儿叫热气一呵就发麻发痒,沧浪从臂间露出面颊,眼波里逸着愁态:“双屿这么大,火引究竟藏在哪儿呢?”

  这一声叹,抵散了春色些许,沧浪和封璘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现如今的双屿岛,三面埋设了火石,根本来不及清运,未知火引的下落,这就是一座随时会爆的弹药库。据落网的影卫交代,大名领主计划在奠基大典的当日引爆炸药,届时不光整座船坞灰飞烟灭,主持大典的王朗也定难逃一死。

  只可惜,火引的位置是这盘局中关乎生死的一招棋,除了常敏行外,就连大名领主也不知晓。

  “炸了船坞,四海通商就是句空谈。”沧浪趴着身,漫不经心地拨弄调羹玩,“商港筹建本就该趁热打铁,这一耽搁,不知又要等到猴年马月。朗小子更加不能出事,他如今成了南洋水师的主心骨,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整个闽州海防就该乱了。”

  碗底冰糖磕出脆响,那是封璘为劝先生吃药特意备下的甜饵。

  “不止,一石二鸟是低估了常敏行。”封璘道,“先生才来闽州不多时,对双屿的地貌还不熟悉。皇兄为什么肯把双屿纳入商港的畛域之内,原因很简单,就因为主岛附近分布了许多零散的海民,许他们自由出海是笼络民心的绝好机会。可若是双屿岛沉,方圆十海里的百姓只怕都要流离失所,但常敏行早期营建的私船港还在,那么到时候......”

  “到时候,本该倒向朝廷的民心背道而驰,反成敌人手上最有力的筹码。常敏行躲在‘战神’之后的威名下,谁也不会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

  沧浪接过话,眸底生冷:“至此,所谓的宏愿才算真正地尘埃落定。”

  封璘指尖捻起块冰糖,说:“姓常的想占着善名行恶事,可这天底下上哪找无本的买卖,他是靠拨算盘珠吃饭的人,不该忘了这么简单的道理。”

  沧浪仰面看向他:“你有办法?”

  封璘垂眸秾睇指上的糖霜,弯了眼,那毫不遮掩的目光像是在明示什么。沧浪下巴微抬,缓竖起一指,按低了他指腹。可正当唇珠将要碰到糖块之际,封璘指尖一斜,糖块不偏不倚,顺着仰颈的弧度,刚好滚落在胸前最暧昧不可言的位置。

  “小殿下君龄几何,这般贪吃甜食,不怕坏了牙?”沧浪屈指勾住封璘的下巴,与他鼻尖相抵呼吸相闻,口中恶意地追问。

  “齿龄九载,”封璘面上是有板有眼的乖训,可手指却在轻车熟路地拨弄——除了糖块还有其他——似乎不介意告诉沧浪自己的这副乖训只是个伪装,“替先生温席足够了。”

  沧浪眉间轻折,想要叱他表里不一,可哪还有开口的机会。封璘再一次压下了身,含住了糖块,也噙住了那一小处要害。他的舌尖是如此灵活,糖块未及融化之前,就已经让先生融化在了情浪里。

  质问常氏的信件如泥牛入海,大名领主左等不来,一个早晚就焦了心。

  从前他借着送鱼的名目往常府送信,鱼传尺素的把戏屡试不鲜。可自打出了慈济坊那档事,官府对沿海渔民的看管趋于严苛,名为保护,实际上却是打着重理册籍的旗号,把每家每户的底细都摸了遍。他没法再遣人混入城中探听虚实,原就心猿意马的信任在形形色色的议论里,变得更加可危。

  有人传,常毓这次立了大功,圣人看重他的天赋和家学,有意拔擢他入仕,抗倭之战便是常小公子平步青云的开端;

  还有人说,常记票号曾与早年间的闽州巨贾贺为章过从甚密,是以多少受到贪墨案的牵连,常敏行避世,亦为明哲保身之举。而今圣人为昭仁德,决意对常家既往不咎,不仅要抬举常家独子,还打算正式敕封常家太爷为“镇海护国公”。

  无论哪种传闻,都让大名领主心神不宁。联想到晏廷暗中增派兵力搜岛的密报,他不禁有了一个大胆的揣测:

  面对大晏皇帝的示好,常敏行动摇了。

  搜岛就是一个讯号。以常氏的狡猾,他当然不会直接告诉晏军双屿地下埋了大量火石的秘密。但是他可以有很多种方式暗通款曲,再假意配合搜捕,一俟危机解除,常敏行自然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从这桩逆谋中全身而退。

  更有甚者,常氏以为自己被瞒在鼓里,到了奠基大典当日,仍照原计划带兵闯入“群龙无首”的南洋水师府。而他就可以借机说服晏军设伏,将自己一网打尽,拿东瀛武士的人头作为效忠晏帝的投名状。

  正当揣摩不定之时,潜伏城郊的游哨再一次传来消息:今日午时,一列轻骑从城中飞马驰出,看方向是往双屿的常家祠堂去。换马登船时,乔装成船夫的游哨从马匹的褡裢里找到了一封信,信里内容言及招安之事,正戳中了大名领主的隐忧。

  左右见主子的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劝:“大人不必把事情想得那样糟,这不过是晏廷的招安,常家应不应还未可知呢。”

  “未可知?”大名领主齿冠生磨,尖刻的眼角蓦然划过一丝杀机,“如未可知,为何要舍近求远地把信送到海岛上?常敏行秘密出城的消息连咱们都没告诉,南洋水师的人又怎么知道?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开神风的耳目,未免也太狂妄了些!”

  “那咱们,要如何?”

  大名领主将信撕得粉碎,随手扬得漫天皆有。他望着冥钱一样惨然的白色,唇边缓缓绽出个残忍的笑:“常敏行负义在先,就莫要怪咱们礼尚往来了。”

  *

  常敏行把手腕上挂着的佛珠摘了,在光隙开合间扔到了马车的坐榻上。车厢内焚香袅娜,他却莫名感到憋闷,揭开车帘一角,问管家:“外边何事如此喧杂?”

  潮水退去后的小道堆砌了海底的沉沙,变得泥泞难行。管家深一脚浅一脚,端详着林间趋之若鹜的人影,说:“老爷,是城中乡绅听闻圣人要敕封,特地赶在老太爷冥寿之际前来拜祭。”

  常敏行听罢,眼底一闪而过深浓的厌恶。

  这帮蠢货。

  朝廷筹建商港的消息一经传出,乡绅内部就出现了分裂。放弃走私渠道,改走官商的路子,尽管多出一笔关税开支,但至少不必再有刀口舔血的担忧。不少人选择弃暗投明,可又忌惮着常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听说连圣人也投来了青眼,这群人精哪肯放过缓和关系的机会,寻着味儿就贴上来了。

  孰不知,这给常敏行带来了天大的麻烦。

  作者有话说:

  狼崽:我贪嘴我无赖,但我脑子好使,先生,饿饿,要吃糖

  最近快完结了,所以每章字数比较多,更新间隔拉得有点长,我真不是断更啊,呜呜小可爱们别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