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孽徒,放开为师后颈!>第63章 散作千秋无人愁(一)

  隆康六年,冬去,春来。

  时岁荏苒,有如冰棱凝结过漫长的一冬,逐渐融化成廊下无声流淌的清渠水,濯洗净了四面墙角曾被火烧的痕迹。

  沧浪执笔停在半空,无端地有些走神。倏忽间,屋外传来一阵细微声响,像梁燕浮水、白纸染墨,思绪荡开了涟漪。

  他抬头看向门口,阿鲤专心致志地拿签子拨弄着香炉,好让香散得更快一点。陈笠前脚刚迈进来,就被呛得直打喷嚏。

  “太傅大人夜间难寐的症状还是不得缓解吗?闻着用量像是加重了。”他使劲搓着手,口中哈出白气,瞄了一眼那香炉道。

  沧浪说:“去岁发生了太多事,修史的任务更重以往,难免心浮气躁了些,点炉香来定定神。放心,这与昔日解忧散相比,唯有静气之用,无关其他。”

  陈笠眼眸微侧,把目光投向沧浪手边的竹简,问道:“隆康四年诸事体,太傅大人梳理出了多少?”

  自胡静斋死于非命后,朝廷虽未往下株连,“夫子”二字却不适宜再提。加之圣人颁诏复了沧浪官职,是以陈笠恪守等第,常尊他一声“太傅大人”。

  沧浪很快对这个称呼习以为常,他轻旋着酸沉的手腕,下巴微抬道:“从芙涯宫惊变到胡氏夺籍,五者才过其二。”

  隆康四年发生的诸般事,在峥嵘往来的晏史上留下了堪称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一件大事,便是先锦衣卫指挥使杨大智勾结羌族,意图谋逆。《晏史》有载,时有奸佞,欺上误主,挟圣恩以媚外敌,贱国土以泄私愤,其罪滔天,罄竹难书。幸得兖王仗义出首,一力锄奸,芙涯宫内挽狂澜于将倾,免于社稷危墙之祸。

  窗外风吹进一片新叶,打着旋儿地落在案头,沧浪循着看不见的轨迹向外望去,直望进遥不可及的天际。

  一片厚重的浓云倒覆在屋宇上空,宛如黑森森的箕斗,酝酿着又一场淫雨。

  宫门洞开,封璘披甲胄、戴兜鍪,威势逼人的气场压得乱叶也打不起旋儿。

  杨大智做梦都想不到,他处心积虑唱的这出“偷梁换柱”,到头来叫个形影无踪的“姑娘家”搅了局。他更加想不到,这个兰月儿有如福至心灵般,竟然想到把真的隆康帝藏在了荒废许久、人迹不敢至的芙涯宫里。

  庭中只留了两个羌人侍卫,闻声扔下手里的骨骰子,提刀聚拢过来。封璘边走边抬手,临到跟前时血光扑闪。幸存的侍卫望着同伴尸体,惶呼声还未吐口,锐利无匹的百尺烽已经贯穿了他的左肺叶。

  “你今日必死,但本王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封璘冷酷地注视着,“说话,人在哪。”

  先帝下令封宫以后,芙涯宫就成了监禁那女子的一座囚笼。窗闼几被封死,年久失修的屋顶瓦檐残破,投下的几缕日晒成了殿中仅有的光亮。从前作隔档之用的屏风早已撤走,根根及腕粗的铁栅栏拔地而起,封璘的面孔隐在栏杆后,随着步伐的挪动明暗不定。

  “皇兄。”他在最后一束光线前站定,踩住,复又抬起。他终是退回了阴影里,面向那束光伏身叩拜,“臣弟见过皇兄。”

  蜷身在光圈正中的隆康帝听见了声音,定了片刻,迟缓地抬起头。

  掐指算算,他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已有数日,当初救他的疯子好似全然忘了他的存在。负责看守的羌人不明就里,把他当成寻常战俘,每日只管捡些残羹冷炙扔进去。隆康帝被迫与自己的排泄物待在一起,吃着腐烂变质的下水,在恶臭熏天的昏暗里神识恍惚,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个为他而死的女人。

  “朕总算知道,”隆康帝许久不张口,声音有些走调的低哑,“她在临死前,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这个她,指的是封璘母妃,因为失宠命丧冷宫的瑄嫔。

  封璘没有接话,隆康帝看了他一眼,自顾自道:“你的母亲,一直都在娇纵里长大,舞刀弄剑是最易受伤的,可她却连半点痛都挨不得。朕没有想过她会自裁,从来没有,那么疼的死法,她怎么下得去手。”

  “心爱为解,皇兄还有什么想不通。”封璘神色淡淡,敛袍起身。

  隆康帝艰难地腾挪身体,摸索着,靠墙盘起双腿。比起借束光来强撑威严,他现在更需要的是一堵倚靠。

  他喘息着问:“你怎么知道朕还活着的消息,又是如何寻到这的,那个……疯子呢?”

  化身“兰月儿”的若木基救了隆康帝,他却仍把她称为疯子。

  封璘眉心微动,答道:“陈笠带着兰月儿交给他的玉玺,拼死逃出了皇宫。他与先生算半个同门,知道秋家外宅的位置,所以找到了我。至于若木基,在他仍是兰月儿的时候,决计不会出卖臣弟。”

  隆康帝听得云山雾绕,但知道那是个疯子,便也不再计较,只喟叹:“长夜当途,终有星火不灭,大晏之幸也。”

  他沉下眸光,浑浊里射出一镞洞若观火的犀利,直击封璘,“玉玺既在你手,黄袍加身指日可待,你若聪明些,就不该来寻朕。”

  封璘靠近栏杆,拇指滑过缝隙,宛如刀斫的眼眉终于在光亮里初见端倪:“皇兄知道,我想要的从来不是皇位。”

  心爱为解,隆康帝还有什么猜不出来,他道:“秋千顷果然还活着,你想为他正名,是不是?”

  封璘坦然应声:“是!”

  隆康帝哑然一瞬,突然问道:“若是朕不答应,今日便走不出这芙涯宫了,是,也不是?”

  封璘抚着腕间失而复得的红玛瑙,在漫长的沉默里轻点了下头,“……是。”

  隆康帝看着那寒光铁衣,万分震恐:“你怎么敢!朕为了你的前程苦心铺路,从闵州贪墨案起。你当街亵渎神佛,胡高两党轮番上书弹劾,朕都压下去了。江宁商战你私通闵商,朕可曾有一句置疑?朕甚至为了你,任凭那些人……”

  他顿了顿,像是生生咽下了什么,“你不能如此待朕,阿璘,你不能!”

  “因为我是兖王所以不能,还是因为,我是你亲自取名的阿璘。”

  隆康帝唇瓣翕动,他们之间隔着一束光,各自陷入意味不明的阴翳。

  “璘者,玉色斐然也。与你的封号刚好相合,待腹中孩儿平安降世,孤便请准父皇为他赐名为璘。”

  “朕为你母亲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在先帝因为《虎啮篇》执意逐你出关时,哀求他把璘字赏给了你作名。”隆康帝痛苦地回忆,“当年朕护不住你母妃,后来又眼睁睁舍了你,仅凭一个名字的恩赏,朕没资格要求你。但是阿璘,朕是你的亲生父亲,无论如何,你不能背上弑父的罪名。”

  就在此时,封璘听闻殿外脚步声蜂拥而至,缇骑列队疾行,沉重的颠簸声里无人说话,冷宫沉积多年的静谧却被碾成了碎齑。

  “皇兄终于承认了,杨大智挑唆生事、栽赃嫁祸,这些皇兄都是知情的。”封璘转头看窗纸上人影憧憧,面无表情地道:“诬陷胡静斋通敌,从开始便是皇兄的授意。杨大智的恨意原本只是皇兄用来钳制内阁的一颗棋子,可你万万没想到这颗棋子会失控,他和羌人勾结在一起,变成了咬断喉颈的獠牙。”

  交握的双手渐渐松开,寒芒在指间跃动,封璘迈过脚下的阴阳线,披着光走向隆康帝。

  “皇兄口口声声为我铺路,到底还是把我当成了掌中刃。”封璘步步紧逼,“外戚坍台,皇兄害怕胡党一家独大,所以先下手为强,默许杨大智用通敌的罪名加害胡静斋。”

  铠甲声近了,封璘蹲下丨身,拇指揩过百尺烽,摩挲出骇人杀机:“莫须有的冤案终究难成其实,于是你再一次放任了杨大智。那封被篡改的票拟,皇兄早就知道了吧?你让臣弟主理通敌案,是因为你知道,放眼当今朝堂,我是最有可能为了私心害死胡静斋的人。”

  隆康帝倏地后退,贴着墙,半刻平静下来,仰面道:“朝堂若有一代贤相,就不再需要明君作衬。好比当年的秋千顷,先帝明知其冤而凭人冤之,原因很简单,唯当他万劫不复时,胡静斋的贤相之名才会永缀污点。等有一天你坐上了这龙椅,自会明白功高震主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亦会懂得朕今日的苦心。”

  门窗顿破,殿外袭来一阵劲风,数条人影狼扑而上,将囚笼内外围得水泄不通。

  封璘仍旧保持着与隆康帝对峙的姿势,猝然间抬手向后飞掷。肉体接连扑地,他转首便在人群中看见了出离愤怒的若木基。

  “大胆兖王,竟敢令人觍充圣颜,来啊,给我拿下!”随着杨大智的声音,锦衣卫齐刷刷拔刀。

  封璘疾行几步,剑光横扫处血花迸溅。若木基抽刀劈向封璘的面门,封璘俯首的同时百尺烽旋出,听得刺耳的划拉声,刀口受损破裂,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弯刀脱手飞了出去,若木基赤手捏拳,缓缓收于胸口。

  “兰月儿呢,你把她怎么样了?”他从胸腔暴怒地发出号叫,理智全无,“你趁我不备骗她相见,到底同她说了些什么,为什么,我再也感受不到她了!”

  封璘扔掉剑,横肘挡住若木基的攻势,化拳为掌,击打在若木基的耳廓。若木基晃着脑袋,那重力砸撞的滋味让他耳不能闻,视线甚至一度模糊,但他却凭借对封璘招式的熟稔偏头躲过迎面而来的拳风,紧跟着全力回击。

  他丢了刀,指间翻转出新的棱刺,含混不清地嘶吼:“把她还给我!”

  封璘卡住若木基的小臂,骤然侧首避开了要害,靠着左肩承下了致命的一刺。他没有后退,抵着棱刺连连前突,把若木基用力撞向墙壁,随即用前额狠磕在他受伤的鼻梁。

  这样的搏击招式,还是他们在关外对付野狼时,若木基手把手交给他的防身术,封璘不仅学会了,并且运用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把她兄长做的事情如实相告。”封璘冷漠地,肩膀不知被血还是被汗染湿,来不及拔出的棱刺随着喘息起伏,“牺牲他人清白以全自己私欲,这和那些逼她跳崖的禽兽有何分别。她是失望透顶,所以杀掉了自己,这具罪孽深重的身体,我想她一定不愿再沾染。”

  若木基加重了呼吸,在钳制里双目赤红,哑声咆哮着谁也听不懂的字眼,但他挣不脱,头颈根本无法撼动封璘的手掌。他扯紧了臂缚 ,猛然抬起手,照着肩膀伤口的位置死命按了下去。

  令人窒息的剧痛从肩头传来,封璘没有松手,最后一点情分随黏稠的血水流散在指间,他反手扣住若木基的后脑勺,猛然撤步。

  “要是搏斗中你被野狼压在了身下,就照我说的做,像这样,砸碎它的头颅。”

  封璘凝眸一刻,按照若木基当年所教,以极其恐怖的力道把他掼向地面。若木基倒地抽搐了几下便昏死过去,封璘没有再下手,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孑然一身时,会比死更加难受。

  包围圈骤然收紧,封璘拔出棱刺横扫,划破了一圈皮肉,转身的刹那因为力竭动作慢了片刻,便有一柄雪亮的绣春刀抵在了他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