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孽徒,放开为师后颈!>第55章 堪嗟梦不由人做(三)

  封璘最先意识到此事有蹊跷,是从查看过那幕僚的尸身开始。

  “天气热,生金打的人像也要掉层皮,尸身在乱葬岗那种地方却能不坏不腐,当是死了没多久。”

  封璘忖着说:“锦衣卫手脚再轻,合城搜捕几日,他也该闻风而逃了,没理由一直盘桓在京畿附近。除非,他是被人秘密看押了起来,等时机成熟再弃尸荒野。”

  烛芯无风自飘,沧浪紧跟着他的思路,甚至还能想先一步,“如果杀人灭口的是老师,那么他决计不会在尸体旁留下作茧自缚的证据。但有无另外一种可能,这只是场普通的劫杀。”

  “京郊马匪出没,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我多事往藏尸处瞧了一眼,非但掩埋完好,上头还压了两块青石,像是生怕被野兽或野狗毁坏了尸身。”封璘目光微嘲,“也不知谁家草寇,外行阎罗事,内藏佛陀心。”

  “或许两块石头要保的不是肉身,而是藏在尸身上的秘密。”沧浪顺着话说,拾笔蘸墨,拏在掌心时发现拦中的折痕,不禁纳闷这小子哪来那么大的劲儿。

  那一瞬里的动摇昭然若揭,封璘毫不犹豫地夺过断笔,扔向一旁,“摈掉所有的不可能,只剩下一个解释。”

  栽赃。

  “就是栽赃,”封璘肯定地说,“这个猜想在我查看过那份票拟后,更加得到了证实。明里看,是胡静斋在商战中卖了严谟一个面子,签发了那张查封闽商的票拟;作为回报,严谟充当首辅大人的口舌,将本王容留罪臣的消息大肆传播。这听起来合情合理,其实不然。票拟上加盖的首辅官印姑且不论真假,但签发时间一定不是在商战爆发的孟夏。”

  沧浪望向小徒的目光里多出了一丝探究的意味:“何出此言?”

  封璘却在这时覆住沧浪的手,按在那纸墨香半残的拜师书上,细细摩挲。文字的神力就在于此,它们将久远的爱恨凝成实质,永固指尖,仅是不用眼的触摸,就能让人在怀想中泥足深陷。沧浪这个爱忘事的负心鬼,第一次不要了洒脱,甘为前尘的座下鹰犬。

  “新的。”封璘说。

  “最初的那份……”沧浪眸色微黯,轻道:“罢了,新的也一样。”

  “先生想到哪里去了?”封璘勾了笑,眼神坏得很,“我是在说这纸张。今岁天灾频仍,朝廷下令节俭,就在上个月初,工部对官中用纸进行了裁换,从前三品以上府衙方许用的开花纸如今专供大内,其余皆换成面前的这种瓷青纸。两种纸张外表看起来无甚分别,但细触却能感知厚度的不同。”

  沧浪逃开视线,“也就是说,有人篡改了票拟日期,好将这份补发的敕令变成老师作梗的铁证。”

  封璘颔首,眼底的笑没消褪。

  “又是谣传,又是造假,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沧浪羞恼交加,乡音出来了,“嫌得嘞!”

  封璘觉得新鲜,握住先生要逃跑的手指,笑了片刻,忽又叹息着说:“幕后主使处心积虑,无非是想用激化我与胡静斋之间的矛盾,断案时最好使出点屈打成招的手段,彻底坐实了一桩千古奇冤。”

  这布局堪称狠毒至极,便是日后证实通敌的罪名乃子虚乌有,论罪和杀人的都是兖王。幕后主使手上滴血不沾,就轻松索去了一代名相的性命,沧浪想想就感到毛骨悚然。

  “老师一切可好?”沧浪只字不提探望的事,只问老师安好。如果借刀杀人的设想成真,那么他们如今的一举一动,怕是都在未明的窥伺之中。

  封璘据实道:“首辅大人心气高,从入狱以来饮食骤减,短短几日已经憔悴不少。”

  烛火暗了,牢中安静,很长一段时间只闻窣窣有声的鼻息。沧浪对当下的潮湿阴冷记忆犹新,不无担忧地道:“诏狱这种地方,老师遭不住的。”

  七年前就是身在同样的牢房,秋千顷的尊严被人随着官袍一道除去。他换上了囚衣,身上沾满罪大恶极之人的蓬垢,宛如明珠蒙尘。

  他不止一次想过碎掉自己。

  封璘沉下眸光,不知想了些什么,陡一下捏紧沧浪的手,“先生相信这世间有善恶轮回吗?我是说胡静斋有今日——”

  话噎在喉咙口,连同钦安惨案余下一半的隐情。

  沧浪恍若未闻,只道:“以邪欺正的事,有过一次就够了。老师已近耄耋之年,无论是谁作下的恶,这些年亦师亦友的情分,都足以让我盼他能得一善终。”

  封璘撇开视线,思索一般地端详着烛火,许久方道:“先生放心,阿璘早就说过,不会再为人掌中兵刃。何况这次他们以先生的安危磨锋,阿璘更加不会容忍。”

  言及此,关于站在这件事情背后的人,他们仍然没有头绪。

  封璘为沧浪斟了茶,盏底沉着下火的新鲜莲子。沧浪啜茶细思,试图从扑朔迷离的碎片里拼凑出一条完整的线索。

  “八府巡按官衔虽低,但是直接听命圣上,与朝堂势力没有瓜葛。通敌这等大案,他不敢虚报,那根牵瓜的藤应该也是由旁人交到他手上。”

  沧浪闭了眼,又快又准地摁住那一点灵感,睁目机警地道:“奏呈里说,此案起源是西南宣慰司抓住了几个羌人细作,利用互市的机会乔装入关刺探军情。”

  封璘压低了眉棱,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互市,沧浪蘸着茶水,在桌面写下这两个字。

  他说:“金瓯之策实行一年,已经初见成效。南洋水师这仗若大捷,海防的成功经验未必不能被借用。就在前些天,老师遣人去了一趟西关,名为劳军,实则是巡查边务,在外人看来,难保不会认为这是整饬塞防的讯号。”

  封璘接过话:“整固塞防,首当其冲受影响的就是边关互市。关外蛮夷割据,羌族不是最勇猛的那一支,却凭借跟大晏的茶马贸易杀出了一条路。羌人不惜代价,也要杜绝金瓯之策在西关落地的一切可能,突袭王家军还有构陷胡静斋,都是他们未雨绸缪中的一环。”

  羌人可以在关外发力,但此前的所有铺垫必须由人在朝中策应完成。

  问题又回到最初,高无咎已死,大晏朝堂究竟还有谁,对首辅大人的性命势在必得呢?

  长夜将逝,林雾还是没有散去。

  马车在疾雨后的湿润泥地上轧下浅浅的辙痕,很快就被一串发音生涩的抱怨覆过。

  “这都赶了多久的路了,停下来歇歇脚不成吗?前头在巴蜀,我说多逗留几日,拐去羊峒瞧瞧海子,你偏不让。这离晏都统共只有十多里的脚程,三日内就是走着路去,也断断迟不了。若木基,阿爸让你护送我,没让你催命似的赶着我来,大晏皇帝说七日就七日,你到底是谁家养的狗,这样听话?”

  被唤“若木基”的骑士勒缰回马,他生就一副羌人武士最常见的长相,鼻锋高瘦,长眉细挺,再配上此刻一身的猎装,尤显得猿臂蜂腰。若说有什么醒目之处的话,左眉骨那道伤疤既是缺憾,又给他平添了一段男子汉的粗犷与豪气。

  “奎达勿要着急,顶多坚持半日,往前就到驿馆了。”马蹄在原地换踏,若木基腕间挽着缰绳,犀利的目光犹如支箭,破开重重浓雾,笔直射向百年皇权栖居的所在。

  他是羌族一往无前的拓疆者,忠诚不二的勇士,此时连他自己也想象不到,数日后就在这座气势逼人的皇城里,他亲手将整个羌族拖下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若木基换作羌语,飞快地说道:“贵人已在晏都等候,入了京得想法子见上一面,奎达莫忘了首领大人的吩咐。”

  裘毡覆顶的软轿里传来一声轻哼,车帘掀动,露出奎达王子肥膻油腻的圆脸:“狗拿耗子。”

  若木基面色微变,一言不发地调转马头,打了个呼哨。侧旁林丛间应声卷出了一道白色的旋风,定睛细看,是头被毛水滑、双目炯炯的苍狼。

  若木基不知用羌语说了句什么,白狼前爪叩地,后肢一蹬,又如阵风般没入晨雾之中。

  和谈定在羌族使团入京的第二日。名为谈判,两方都心照不宣,这其实就是天朝上国对少数部落的蓄意抚慰。大晏赏金赏银赏牛羊,换来羌族大王子奎达十年不犯边境的承诺。

  原本这出戏唱到这里就该圆满落幕,可出乎隆康帝预料的是,奎达谢恩以后又提出,要在西关设立羌人自己的巡逻哨,与定西将军府共同镇守绵延二三十里的边防线。

  漫说王正宣听罢险些当庭黩武,就是主张和谈的隆康帝也不能答应。眼下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显然不适合再谈,他遂下令摆宴醴泉宫,酒肉泯恩仇,也是一法。

  醴泉宫乃历代君王避夏消暑的胜地,极尽奢华之能。此番又是皇家设宴招待外使,珍馐美馔流水似的摆上桌,奉旨献舞的教坊舞姬也是个顶个的绝色。

  奎达饮过两轮,便有些飘飘然不知西东,眼珠子一个劲地往舞姬身上瞟,热得解开华裳袒胸露乳,颇有几分沐猴而冠的滑稽。

  倒是他身后的羌族武士不为乱花遮眼,一双鹰眼在席间扫视,与兖王封璘视线相接的刹那,煞气岑岑的脸上居然划过了一丝亲近。

  若木基背着人走过去,以盘龙柱作掩,两个男人无声地用手扣住了另一方的后脑,把额头抵在一处。这动作,曾经无比稚嫩地上演在关外飞沙走石的酷烈里。

  “好久不见,若木基。”

  若木基把手掌从后脑勺拿开,往封璘肩背重重一拍,笑声是关外汉子特有的爽朗,“好久不见,阿璘兄弟。”

  作者有话说:

  怀缨的cp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