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孽徒,放开为师后颈!>第52章 几回魂梦与君同(四)

  隆康帝急传封璘回京的原因,很快便对他揭晓。

  三天两夜的驱驰途中,封璘从传旨内监口中得知,正当江南商战趋于尾声之际,一个传闻却在江宁和京城两地不胫而走——

  有人说,七年前在钦安城楼自尽谢罪的秋千顷并没有死,而是改头换面成了兖王殿下的入幕之宾。

  传闻既出,很快以三人成虎之势在唇舌间肆意流淌。百年皇城,高墙耸立,绝顶高手奈何不得的宫禁,消息不到半日便渗透进去。仿佛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毒蛇信,刹那间令圣人青了面色。

  “都知道殿下这回在江南大出风头,难免有那起子眼红小人躲在暗处嚼您的舌根。木秀于林,圣人心里明镜似的,此番叫您回去不过例行询问,好堵住那些个不安分的口舌罢了。”

  虽得内监如此抚慰,但封璘并未因而放松警惕。八百里加急来的圣旨,总不能只为询问那么简单。他叮嘱杨大智,务必尽快探知消息源头。

  车驾抵京之日,时值盛夏,寝殿内却是窗闼紧闭,历来供应不歇的冰块连宗影儿都没瞧见。

  封璘敛袍下拜,眉梢眼角有种很清爽的干净:“臣弟见过皇兄。”

  “阿璘回来了啊,赐座。”

  楹柱后传来一个孱弱的声音,透着与满屋子暑热格格不入的虚凉。封璘没有入座,抬头见隆康帝由宫人搀扶着,步履缓慢而疲沓,这么热的天身上居然还罩着皮氅。

  他行几步已是喘咳不断,黄德庸快步上前,恭身递过帕子。他不要旁人经手,自己用手帕揩掉了唇边白沫,勉强笑笑:“愣着干什么,坐。”

  封璘谢了恩,仰首时说:“皇兄近来身子不大爽利吗?”

  隆康帝道:“太医说无碍,不过是时气所感,将养几日便好。”他看着堂下封璘,目光在玛瑙珠泽上停顿的时间格外长,忽作一笑,“阿璘的个头好像又长了些,是个大人了。来人啊,将浙江新进贡的龙井端一盏赏给兖王。”

  封璘明白圣人不欲多谈论病势,遂调开话题道:“江南子粒银皆已征收完毕,除却赈灾之用,尚有千万两余额充入府库。详尽奏报在此,请皇兄过目。”

  他从怀中将收拾妥帖的奏报拿出来,双手递给黄德庸。

  然而隆康帝对江南之事似已兴致缺缺,接过奏封仅是潦草一眼,便搁置了,“阿璘辛苦。朕听闻你此番下江南,还曾与七大商社交手,连江南商魁猗顿氏都成了你的手下败将,可有此事?”

  封璘饮茶的动作一顿,堂中不闻他响,只听见茶盖阖上的清脆声,他蓦然抬眼道:“皇兄有话,不妨直说。”

  “你背后的谋士,”隆康帝紧盯着封璘,“究竟是谁?”

  想到京中传闻,封璘放下茶盏,道:“蜚短流长在民间传传也就罢了,若是惊扰了圣听,那便罪该万死。”

  隆康帝病态难掩的容长脸上神色几变,最后换上了一副慈蔼形容,“阿璘,几年来朕为你苦心铺路,当中用意你该清楚才是。朕膝下寥落,皇子中最出色的也未见得有你万一。倘若朕有不测,大晏江山须得你来撑,何必为一人耽误了大好前程。”

  话已至此,倘若封璘识趣的话,此刻便该叩谢隆恩,再顺势下坡地澄清传闻虚实。

  岂料他起身大拜,沉声却道:“皇兄既有心畀以重任,当知‘其身不正,百令难从’的道理。臣弟幼时少学,自师承先太傅秋千顷,方知世间齿序礼教。钦安惨案后忠良蒙冤,我为先生弟子,亦夙夜难安,只怕担负不起皇兄的厚望。”

  隆康帝对这样的谈话走向始料未及,半晌愕然,神色逐渐沉下去:“阿璘想说什么?”

  封璘从容无畏,朗声道:“臣弟请皇兄下旨,彻查当年钦安惨案,还秋千顷、杨大勇,还有被冤杀的百名骑士一个清白!”

  “荒唐!”

  短暂的死寂过后,隆康帝拍案而起,身上氅衣无声滑坠,他颤着肩臂,戟指狠狠戳向封璘:“钦安一役,就因秋、杨二人临阵畏缩,国门失守,倭寇长驱闵州三百里,八地万民受尽荼毒,你怎还有胆量替他们平反?!”

  宫人内监“哗啦”地跪倒,殿中刹那间落针可闻。封璘沉抑笃实的声音响起,与隆康帝风箱似的粗喘形成鲜明对比:“江山涂炭,究竟是因他二人临阵胆怯不敢一战,还是朝中有人釜底抽薪,连累他们无能一战?”

  “你!”

  隆康帝略无血色的脸上浮起一层病态的红,他痛声咳了良久,抓起黄德庸奉来润喉的茶盏,奋力砸出去。

  然而茶水只堪堪沾到了封璘的衣角,天威之下他纹丝不动,继续道:“钦安之败,本就疑点颇多,从前皇兄在朝受外戚掣肘,虚应故事乃是为了自保。可如今高家已经倒台,拨乱反正、沉冤昭雪,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皇兄到底在犹豫什么?”

  隆康帝怔怔地,身子摇晃几下,颓然跌坐回龙椅上。

  “陛下——!”

  是啊,他到底在犹豫什么?隆康帝举目,略过黄德庸紧张的注视,望向头顶梁柱上的盘身金龙。

  自来君权神授,当令四海宾服,护九民安好,百姓有难,就是天子最大的失职。

  当年倭寇逞凶沿海,闽州八地尸骸塞流,他们就像是把锋芒毕露的钢刀,几乎捅穿了东南全境。隆康帝尚在储君位时就知道,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在于外戚擅权、中枢软弱,以致军中贪墨成风,整个海防在外敌来犯时毫无还手之力。

  闽州之败,绝非一两个人的过错;钦安惨案,也只是为这场兵燹之祸撕开了一个小口子。但隆康帝必须为这件事寻找替罪羊,又或者说,一个箭靶。

  秋千顷也好,杨大勇也好,是谁都不打紧。从庆元到隆康年间,这两个名字为朝廷架起了一块挡箭牌,两任君主缩身其后,听着庙堂乡野的谩骂羞辱喷溅其上。久而久之,隆康帝自己都信了,钦安惨案的真相如是所闻,始作俑者正在受着他们应受的惩罚。

  此刻让他推掉挡箭牌,承认当年兵败皆因天家无能,以万乘之君的颜面换得区区小民的清誉,隆康帝自认做不到。

  “先帝亲笔朱批,以文臣软骨四个字痛斥秋千顷,便是对他的盖棺定论。”

  隆康帝再开口时,声音冷得像冰,“阿璘欲为其平反,可曾想过置先帝朱批于何地,置朝堂威严于何地?”茶打翻了,他令黄德庸换一盏新的来,浅啜着道:“朕再问你一次,罪臣秋千顷是否还在人世?”

  封璘定了须臾,扬起脸说:“钦安城楼一跃,凤雏折翼,世间便再没有了秋千顷。”

  ……

  人皆退去,寝殿中独留黄德庸一人伺候。

  他知隆康帝胸中郁结,熟练地点起苏合香,将香炉挪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壁为隆康帝捏肩,一壁劝道:“兖王殿下的脾气您是最清楚的,等这阵劲头过了便好,您又何必同他置气?”

  “他的这副脾气,”隆康帝脸色缓和了些,不知想到什么,忽地轻笑出声,“真是像。”

  像谁,他没有明言,闭了眼,那个明艳无方的身影又浮现在脑海里。

  “父子没有隔夜仇,朕当然不会和阿璘计较。”

  隆康帝睁开眼,向黄德庸缓抬起手臂,龙袍滑落,那节瘦得见骨的腕上耀着一模一样的红泽——自那人无声无息地死于冷宫之后,他遍访数年,终于寻到当年宫匠,原样复刻出了自己坐拥天下亦再难得的珍宝。

  “只要阿璘肯听话,朕欠他母妃的,自当百倍奉还。”

  *

  此时虽已过午时,日头抛洒下的热力却分毫不减,朱墙边上那一排琉璃叠瓦被映得煊赫非常。

  杨大智扶刀站在阴影里,远远见宫门吱呀一声开了,封璘端袖步出。杨大智快步上前,还未开口,便从他的神色间便揣测出了什么。

  “陛下不肯?”

  在封璘无声的承认里,杨大智握紧了绣春刀柄。暑风拂面,挟来阵阵热浪,烫得耳根都红了,他却像是被严寒包裹着,堕入冰火两重天的阿鼻地狱。

  “为先生和你兄长正名,不是只有翻案一条路,”封璘的语气捎带了一丝狠戾,“咱们不是正在朝前走么?”

  杨大智没有答言,手背浮起的青筋慢慢消失,就仿佛适才一涌而出的杀意只是错觉。他不接封璘的话,抱拳正色道:“殿下令我去查的传闻起源,已有眉目了。”

  半柱香前,诏狱。

  狱卒搬来了长凳,杨大智没有落座,抬腿架上去,手里剔骨刀擦得锃亮。

  “说说看,谁叫你把秋千顷没死的消息编成故事,在茶寮里大肆传播的?”

  说书人遍体鳞伤,鲜血沿着老虎凳淌了一地,濡湿了杂乱的干草堆。这情形,总让杨大智不禁想起那夜乱葬岗的惨状。

  “我不知道......我也只是喝酒时听人闲聊,我不认得那人是谁,我......”说书人重复念叨着相同的字眼,神志混乱。

  杨大智把握着节奏,手起刀落,尖棱卡在胫骨之间,甚至还旋转了两下。

  说书人惨叫一声后昏厥,杨大智随即叫人用盐水泼醒了他。

  “看清楚,是这个人吗?”

  伤口反复被刺激,痛感已经超出了犯人所能承受的极限,便是在诏狱,非罪大恶极之人,也鲜少动用这般酷烈的刑罚。

  杨大智把画像抵在说书人面前,他被汗水遮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是慌乱地点点头,嗫嚅着唇道:“是、是他。”

  杨大智放下腿,漠然瞧了眼濒死的人犯,转身对狱卒道:“你盯住了,在人咽气之前,记得叫人画押。”

  “那说书人收了钱财,在升平坊肆意传播谣言,签字画押以后怕遭报复,咬舌自尽了。”杨大智递给封璘供状,语声沉静。

  自尽?封璘微蹙额,就着杨大智的手看过去,手指点住供状:“这是谁?”

  “江宁严府的幕僚,旬日前只身入京。卑职看过兵马司记档,未见出城记录。”

  “严府?严谟?”

  “是。”

  如此一来,这事儿便不难想通。封璘与沧浪在江宁办差时,就是借住在严府,纵然他们行事小心,但百密难免一疏。何况严谟此人的底细封璘不清楚,保不齐何时就走漏了风声。

  封璘道:“未见出城记档,多半还在城中。吩咐锦衣卫加紧查访,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本王挖出来。”

  杨大智眉心动了动,低声应了。他落拓的发飞在风中,露出面颊处一小片未及擦拭的血污。

  作者有话说:

  狼崽:秋千顷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我媳妇,钮钴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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