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孽徒,放开为师后颈!>第31章 却道天凉好个秋(四)

  军械库中的黑火药多不是上品,炼制中因掺杂了砂石等物而一触即燃。跟前的几点星星之火看似没什么,挨着这么一座火药库,势成燎原不过眨眼间事。

  更何况,烟花摊已经烧起来了,皇家水龙进不来,火舌却卷上道两旁探出的飞檐,循屋脊,朝着军械库的方向怒舔而去。加之风向为虐,情形于是更加危急。

  “倘若我记得没错,这尊卧佛的塑身以百年枫木雕刻,虫蚀不蠹、火烧不坏,一臂数丈长。”沧浪倏地抬眼,对上封璘严峻幽邃的眸子,冷不丁说道。

  封璘明白他的意思,“数丈,刚好可以封死黄羊巷口。”

  沧浪颔首不语,当务之急是在火堆与军械库之间构建起一条防火带,拦住火龙趋前的鳞爪,但眼下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辱佛,渎神,救众生。

  沧浪垂睑须臾,复抬起,像只清冷无方的和田玉,宁磕碎千片以换得掷地有声:“你敢是不敢?”

  这样的机锋并不难猜,迟笑愚在旁懵怔了一瞬,矍然变色:“殿下!此等离经叛道之事,不当行啊!”

  封璘剑尖点地,一无置辞地收至身侧。他的沉默与其说是犹豫,不如说是寻找。他对副将的劝说置若罔闻,只意图从沧浪的眼神里寻找到某种讯号。

  “先生令是不令?”

  沧浪没说话,但眼神已经明示了一切。

  长剑破空,佛光陨灭,合抱粗的佛臂轰然坠地。黄埃弥漫过半干涸的泪渍,悲怒氤氲。

  在场所有人,除了沧浪与封璘,皆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迟笑愚蓦地旋身,放声疾呼:“五人一列,搬木,救火!”

  封璘持剑不动,手臂因用力过猛还在隐隐发颤。背倚着佛嗔人怒,他与沧浪对望,有些久违的东西在他们之间无声蔓延。

  *

  “你说什么,兖王当街斩断了卧佛一臂?!”

  黄德庸紧着当头一跪,说:“圣人息怒,当日的情形属实凶险,若无兖王那一下,十里黄羊道只怕都要化为齑粉。”

  听见这话,隆康帝过了病气的脸色方才好转些,只是眉间仍有郁气虬结。

  缓了会,他又问:“议亲的队伍可有人受伤?”

  “都好,都好。”黄德庸点头哈腰,“高家二公子撤得及时,只受了点惊吓。县主在驿馆由王爷的人护着,连根头发丝都没见短。”

  隆康帝忡忡不减,道:“即便事急从权,崇佛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再如何,这离经叛道的罪名也不该阿璘亲自去背。且看着吧,明日早朝只怕又是一番口舌之争。”

  风高风低,各自凄迷。隆康帝从入秋以来连病几场,瘦得见骨,此刻望着窗外凋零的黄叶,眼神空惘,已不复最初登基时的锐气。

  “流年不利,又是一个多事之秋......”

  秋风一阵,愁煞两家人。

  佛像泣血一事余波犹在,怪力乱神之说层出不穷,高、王两家的婚事在这样的压力下不得已叫停。县主暂且安于驿馆,坐看斜光隐西壁,等候下一个良时;至于高府,这些天总有流言翻墙过院地传进耳中,高诤有苦难言,一来二去地病得下不了地,蔫中总似含着点怕。

  而封璘身为监礼官,则奉命彻查此事,也算圣人为他斩断佛臂之举找一个补过的机会。

  “佛流泪、马受惊,”沧浪袖口轻抬,滑出骨扇扣在掌心,“谁家议亲能有这阵仗,高诤若不是罪大恶极,那便是佛子临世,连将军府这样的门第都攀附不起。”

  封璘走近了,道:“是否良配,原不在一个门第上,在人心。”他将竹几上散乱一角的卷宗整理好,腾出地方放茶盘,“先生辛劳半日,用些茶点润润喉罢。”

  点心是杏方斋的松瓤奶油卷,搭配着碧莹莹的茶汤。沧浪一眼扫过去,当归、丹参沉底,都是益气补元的好东西,某人仿佛要借这一盏茶,将夜夜从他身上夺走的精元一股脑补回来。

  管杀还管埋,他倒妥帖。

  沧浪冷嗤一声,嚼着奶油卷问:“怎地你也以为,卧佛泣血并非天降神谕,而是人心使然?我可是听闻,县主对未来的郎君满意得很呐。”

  “的确满意,”封璘说,“自打梵明山剿匪,县主被当日还是蓟州都指挥使的高诤所救,金风玉露的戏码已见端倪。只不过一桩姻缘,若无骨肉血亲的真心认同,良人未必能成良配。”

  他有意咬重“骨肉血亲”四个字,末了将掀了盖的茶碗向前一推:“先生让本王多加留意县主胞弟王朗,岂非也是同样的道理。”

  一阵清苦气若隐若无,沧浪皱了皱鼻头,“那你都留意到了什么?”

  “王朗入京三日,除了周旋婚嫁事宜外,便是与王正宣的旧部往来觥筹,有几回醉得人事不省,合衣在帽儿胡同的墙根下睡了整宿。第二天被人发现时,马鞭铜柄的犀首都叫乞丐卸了换银子。背地里有人嗤叹,是西关的风沙太劲,连曾经无往不胜的七星刃也被磋磨成今日的废铁模样。”封璘一口气说完。

  沧浪拢起掉落的糕点渣,喂给脚边巴巴望着的怀缨,反问他:“你怎么看?”

  封璘凝眸片刻,忖着答:“宝刀不出,未必是利刃锈折,也可以是藏锋敛锷,以待来日。”

  “嗒!”扇骨在掌心敲定,含情眸倏尔弯了弯,沧浪把下颚朝封璘一摆,“接着说。”

  转瞬即逝的笑意譬如朝露,借一缕晨阳照拂,满蕴着摄人心魄的美感。封璘突然失语,一错不错的眼神落在衣领内侧,像学童起了寻春的顽心,他肖想的却是另一番旖旎。

  “走神呢?”沧浪毫不客气地挥扇给了他一下。

  封璘回过神,端起茶盏,和着茶水咽下喉头涩滞,他喑声道:“从这几日来看,王朗行事虽张扬,但逾矩的地方不多。他这副膏梁做派也的确瞒过了不少人,礼部广储司的大门向来不许外人擅入,王小将军借口寻绑聘雁的金绸子,说进也就进了。在外盯梢的人算了算,少则在里头待了半柱香之久。”

  沧浪说:“半柱香,做什么都够了。再诉一诉人间六苦,赚得佛祖几滴泪也不是难事。”

  封璘听出他话中的讽意,不用下人动手,自个儿持了火筷将小炉拨旺,把那盏被冷落多时的茶汤重新煨上。

  “先生叫我许他便宜,就是不想这桩婚事成了。可恕徒弟驽钝,”封璘翻了翻卷宗,“先生为何又要再查当年的蓟州匪案?”

  茶汤咕噜咕噜地烧沸,沧浪上身歪进竹椅里,神态逐渐慵懒:“我此番领了风纪官的差事入京,挂牌在督察院名下,这会当然要做些正经事,否则不成尸位素餐一闲人了?”

  “闲人便闲人,”封璘道,“王府这么大,多少个闲人都供养得起。”

  沧浪微微仰了下巴,盯着眼前人看了会,道:“我几时说过认回你了,供着养着也得有个名目。此刻再用禁脔二字诓人,冲着这身官服也不大合适了吧?”

  封璘没料想他这个时候翻旧账,茶水入釜再滚一遭,涩味都滤净了,捧在手里慢慢地吹,方道:“古有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先生学识堪比鲁国骄士,本王礼贤下士有什么错吗?”

  落人下风,却也受用。

  沧浪打了个哈欠,面露倦色:“这回差事办得不错,孺子可教。若无其他事,殿下就请回吧。”

  封璘哪是那么容易打发的,他抬指抚过杯身的青花瓷,带有浮凸感的纹理触手滑腻,眸色渐深:“先生既说我立了功,总不能就这样空口无凭。”

  沧浪被气笑了:“八字未见得一撇,就来讨赏,城垛三尺也不抵小殿下脸皮一张。”

  封璘天性擅忍,独不忍一腔渴望,想要的冲动都搁在眼神里,拘得沧浪无处遁形。

  他起身欲走,腕却被人擒住,不由分说地压去竹案上。

  封璘唇线轻抿,道:“先生,喂我吃糖。”

  沧浪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封璘不说话,噙了口茶汤在齿间,俯身过去与人薄唇相碰。津液缓缓沉底,苦涩涌上舌根,随之滚烫起来的还有颈后怒盛的秋海棠。

  片刻,唇分,封璘在亲吻结束时问:“这样可以吗,先生?”

  可以吗,先生?多么天真懵懂的请求,把年富力强的欲望推向从前,变成顽童面具下的情窦初开,教人不忍拒绝、不便苛责、甘愿入彀。

  沧浪犹豫地握了下扇柄又松开。

  狼崽立即懂得了这个动作里的暗示。他掀翻了茶盏,手指挑开衣襟下摆蛇进去,蓄于唇颊的笑意像茶汤一样流淌。

  “你莫要得寸进尺……”

  沧浪咬牙切齿,但棠蕊被摩挲得温软香艳,泻出的温流已经沿脊柱遍及四肢百骸,融掉了骨子里的冷与硬。落红铺天盖地,沧浪只能任由那人将自己拖进欲望的旋流。

  ......

  夕阳橘红,天地寂静,沧浪终于枕着封璘,在晚风中沉沉睡去。

  他解开的衣领露出锁骨,被咬狠的地方还有印记未消,像点落雪地的斑斑红梅,深烙心头的脉脉朱砂。

  封璘单手替沧浪把衣领系牢,屈指一弹,枝桠间探头探脑的灰雀“喳”一声飞走了。

  红梅也罢,朱砂也好,都是他的,先生是封氏阿璘的。

  封璘偏下脸吻沧浪鬓角,心想渎神么?怎么可能,他的神明在这呢。

  *

  韶光短暂,细雪新落。

  薄底快靴踩在积雪上悄么声息,踏进兵马司营门,才故意跺出重响。

  “艹,这鬼天气!雪下得也忒早了,张哥——”

  “谁啊?”

  躲在里间烤火的小旗听见动静,磨蹭了半天,趿着鞋慢吞吞地踱出来:“哟,少将军来了,前儿被你灌了一宿黄汤,第二天睡到晌午脑袋还是晕的。今日轮我当值,可是不能够了。”

  斗笠一摘,露出王朗少年英气的脸。他用力跺掉鞋面的雪子,张口哈出白气。

  “哪能呢。临走前老爹再三地叮嘱我,进了京,替他来瞧瞧你们这些老伙计。知道张哥有公务在身,我不敢误事,专提了京华楼的肘子来陪你小酌几杯。”他晃出蓑衣下的食盒,“酒是琼花酿,不上头,醉了只管找我算账。”

  酒肉溢香,勾得馋虫作祟,这让张小旗想起从前与军中同袍喝酒吃肉的畅快日子。他重重拍着王朗肩膀,大笑:“好小子!张哥今日舍命陪将军,只一件,酒饮三碗就罢,不许贪杯!”

  王朗微笑着:“依张哥所言。”

  三碗酒过后,鼾声大作。

  王朗冷静地放下酒碗,从伏案昏睡的张百户身上摸到钥匙,为他掖紧搭肩的外衣:“对不住了,兄弟。”

  五城兵马司的库房年久不用,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子霉烂味。泣血的卧佛居中不言,黑暗里慈柔圆额泛着一层诡秘的精光。

  王朗双眸炯炯,三五步登膝踏掌,单臂挂住佛祖异常饱满的耳垂,稳稳腾出另一只手,在佛祖眼睑下摸索。

  陡地,无数道光线齐齐涌进来,把库房照得无比敞亮。

  “少将军,这是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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