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孽徒,放开为师后颈!>第23章 瀚海阑干百丈冰(六)

  隆康初年,那个隆冬。

  谯楼上的三更鼓已经敲响,冬夜流风带得门扉上枝影乱晃。贺为章按下香槐半枯的枝桠,提灯小心地掩上房门。

  “无大碍,下半夜我守着,你去睡吧。”他对门外满面忧色的贺夫人惫声叮嘱,方寸之眸盛不下满心的焦虑,还是叫枕边人看去了端倪。

  “可是姜老大的船来晚了?小亭子的药三日一换,已经晚了半日,不能再耽搁了。”

  贺为章望着为了儿子的咳疾劳心不堪的妻,胸口一堵。他没有把封港令的消息透露分毫,一贯冷硬刻板的脸上难得泄出片刻温情:“别担心,明日等天亮,我亲去求杨大人放行。”

  斯夜更漏长,屋中烧灯续昼也抵不过夜色相欺,香槐最后一根绽新芽的细枝被压断了,那是小亭子满岁之年他亲手种下的生基。

  贺为章在破晓时分被妇人凄厉的嚎声驱走了睡意。

  “老爷,你快来看啊,小亭子不行了......”

  第一缕晨曦斜斜晒入堂屋,小亭子激烈的喘息声戛然而止。贺为章呆伫着,在那一瞬里如遁虚空,他和妻,还有死掉的小亭子都只是流离失所的微尘,迟迟等不到清旸升天、光入罅隙,唯有寂夜中沉沦。

  贺为章疲倦地阖上了眼,争久斗久,在仕在商,他终究还是看着那座炮楼拔地而起,挡了更多尘质的光。

  “动手!”

  平山窟的这场清缴,贺为章压根没打算交出寸厘。他早年豢养了一批东瀛武士,以忍术见长,早在王府亲兵踏入石窟的一刻起,这些人便奉命隐于暗槽之内,伺机扑杀。

  铅云锁月,鬼影幢幢。

  偌大石窟说乱就乱,账房、小吏还有贺府仆从纷纷然如狼奔豕突,到处都是呐喊声、犬吠声。封璘带来的人马遭遇伏击只乱了一刹,很快集结如初,杨大智当胸踹翻迎面的杀手,于火光激曳中亮出锃明的绣春刀。

  “一队人,封死出路,今夜一个活口不留!其余人,随我进窟相助王爷!”

  话音未落,一条黑影疾风般卷到跟前,刀口长劈直下。杨大智暗惊一声“好快!”晃肩闪避,当即拔刀迎战。

  越来越多的鬼影现身搏命,粗略算来竟有数十人之多,手执兵器不同,皆是一身阴曹地府浸淫久的冷戾之气,来去欻然携风,动作快得几乎在地上拖出残影。

  兵刃激烈交撞,银光数断赤血,接二连三有尸仆地,其中有影卫的,也有王府亲兵的,真正的战况胶着,不分你我。

  “这些是什么人?”山脚丛中,沧浪蹙额问。

  辽无极袖一挥,旋扇而出,破空划开一道利落弧线,再落手时已收割七八头颅。“影卫,又称忍者,绝顶厉害的高手。”他言简意赅,“比我只差那么一点。”

  浓云片片下压,沧浪在一片刀光剑影里艰难仰首,向上看:“比起王爷呢?”

  贺氏若包藏祸心,最先索的必然是兖王性命。外围这些影卫纵然厉害,但招式之间不见杀意,更像是为了牵掣亲兵救援的脚步而来。

  辽无极只索命不答话,此时再辨高下已无意义。贺为章身中两蛊自知必死无疑,仍是不管不顾地召出影卫,这世上再没有一种武器,比蓄了死志的杀心更无坚不摧。

  过了一会。

  “给个机会,要不要?”辽无极旋身落地,开扇挡住喷溅的鲜血,泼在扇面上,像一株黄泉里攀出的曼陀罗。

  “什么?”

  辽无极伸手点了点他心口,道:“一千两,我替你解蛊,你走,不必担心王府追兵。”

  沧浪抖搂着空荡荡的袖袋,晾开双掌,“与穷光蛋做生意,这回算你看走眼了。”

  “不忙,”辽无极讨价还价的间隙再杀一人,捻着指尖凑到鼻端嗅了嗅,露出些微嫌恶:“那便先记着,探花郎一诺,早晚抵过千金。”

  沧浪神色倏冷。

  “封璘花重金雇你,就是为了让你在自家后院纵火?首鼠两端,信义不居,可是生意场的大忌。”

  “先生承认是王爷的后院人了?”沧浪语迟,辽无极轻轻一嗤,道:“王爷光叫我护着你,又没叫我看着你,放你走,不算失信。你这人也真怪得紧,几次三番嚷着要逃,现在机会就在眼前,究竟还犹豫什么?”

  是啊,还犹豫什么呢?

  吐息之间雨水瓢泼长下,雨珠砸破水洼,沧浪迷惘一瞬的脑筋突然清明。

  他沉声道:“封璘既与高无咎反目,又是当朝权臣,与之为盟,未尝不可。我若一走了之,想澄清三年前的冤案,岂非舍近求远?”

  听着有凭有据,辽无极皱皱眉,想说什么却没出口,丛间又是七八条黑影闪现。

  雨泼成帘,水花随着缠斗的脚步迸溅,沧浪压着舌尖的土腥味,于这有如蒙眼的漆夜里,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属于人类的气息。

  猎犬!

  面目可憎的狗头近在眼前,沧浪屏住呼吸,犹能感受到腥臭口气扑打在脸颊。他手脚皆软,心跳响彻似擂鼓,隔着雨幕朝辽无极闭眼嘶喊:“一千两,救我!”

  奈何辽无极有心发财无力回天,凭空杀出的影卫前后左右将他死死拖住,根本分不开身料理几头畜牲。

  雨还在下,寒意砭骨的水冲刷着脸跟颈,将丁点热乎气儿都冲没了。沧浪骇极无色,正颤着,忽感腰间一热。

  封璘环着沧浪推向身后,跨步时趔趄了一下,举剑向前,攮透一犬,力道大得很,旋了几旋再拔出,剑锋所指转而变成侧旁神出鬼没的影卫。

  “护好先生!”

  刹那间群蛇乍惊,方才被克制的杀意此刻汹涌而出。风高浪急,热血喷薄,交混在一场滂沱里,把天地氤染成绯红,这阵仗独属于无间地狱。

  贺为章苦心饲喂的必不只是一群疯狗,他们与封璘以往任何时候遭逢的敌手都不一样,这是群来自阴墟深处的恶灵。

  数招的交错不过在弹指间,沧浪虽非练家子,也瞧出封璘今日的捉襟见肘。噗嗤,镖头扎入血肉的动静,但奇怪的是,中镖影卫没有即刻倒地,反而借力腾起在半空,一点寒芒像毒蛇吐芯般顺势下刺。

  刀刃掠上皮肤,锋利划过眼角,几乎本能地,沧浪扬手朝刺客后背掷去一物,同时伴着呼喝:“小心!”

  这一击在滔天的杀意面前如卵击石,但偏偏也是这一击,将匕首撞歪了半寸,避开心脏,直直扎向臂膀。

  两侧碉楼的守卫已死,唯余几盏孤灯没主见地招摇。错杂光线倾来荡去,照亮了地上物什——

  那是块灵牌。

  上以描金大篆写着“秋氏小徒封璘之位”,刻好以后便一直囫囵藏着,生怕叫“本尊”发现。

  但眼下还是发现了。

  沧浪嘴角一抽搐,来不及叫“糟糕”,却见“荣登灵位”之人面浮笑意,眼神陡地大亮。匕首袭到跟前了,他非但不知闪避,反任凭刀尖刺穿皮肉,约摸见骨时才一把扣住影卫的手腕,喝声:“辽无极!”

  情知今日见血难免,青衫俏郎君恶向胆边生,化身冷面玉修罗,足尖掂起地上长剑,凌身出剑时不忘发狠地喊:

  “加上你后院人的一千两,三千两,少个子儿都别想跑。”

  影卫的匕首还插在封璘胳膊上,持刀的手则被他铁钳一般地攥住,进退皆不得,转眼就被削去了半条臂膀。血光冲天起,封璘一声不吭,就着那只断手把匕首从伤口拔出,照面斜劈。

  下一刻,那影卫就被斩断了身躯,从左肩颈至右边肋下,真正的肝肠寸断。

  这赤淋淋的场面除了震慑住他的同党,还引来了荒滩附近的棕鬣狗。一双,两双......无数双绿幽幽的眼睛浮出雨幕,啖食腐肉的牙齿在晦暝中展露了凶狠。

  影卫似乎有所忌惮,队形呈后撤之势,封璘拼力一挥,散着血腥味的断手落在那群人当中。见得快影一闪,迎面大张的利齿转瞬就咬断了为首之人的脖颈。

  封璘身子晃动几下,似乎想扭头去看沧浪,伤臂才旋半个弧度,人已经倒了下去。倒地时没忘够到那块灵牌,当宝贝似的死死攥在手中。

  “怎么搞成这样?”沧浪不肯抱着封璘,只肯匀给他半个膝头,压低声问辽无极。

  “受过诏狱六刑的人,哪那么容易就活蹦乱跳,封璘拿银子砸我,逼着我用奉生蛊给他聚气。这叫什么?竭泽而渔!也不知什么事比命还重要?”

  沧浪默然无话,在一片撕咬声里缓慢抬手——封璘力竭地枕在他膝上,后领微敞,汗水和着雨水濡湿了小辫,束发的红玛瑙被血燃得愈发通红——指尖点在眼皮,掀起轻微的战栗,他有点慌乱地移开,空悬半晌,最后落无可落地搭在那只攥拳的手上。

  “什么东西都往窝里叼,真是个狼崽。”尝试两番没能把拳头掰开,沧浪没奈何地一叹。

  “先生.....”许是被这声狼崽催着,封璘无意识地仰高头,趴在沧浪胸口,像个会撒娇的孩子,“我不要......”

  沧浪手掌顺着他脊背,不知怎么就成了亲密无间的相倚,“不要什么?”

  封璘埋起头,磨蹭着脸颊,肩胛隐隐地发颤:“不要,不要......”

  沧浪垂眸看着封璘桀骜未褪的半张脸,记忆闪回到那段依偎着互相取暖的日子,他突然变得极有耐心,没有立时推开他。

  封璘继续呢喃:“我不要,不要做晓万山手里的一把刀......”

  沧浪胸口震动,耳畔似有惊雷长追直下。他在嗡鸣声里呆怔许久,敛去曾为乔装的轻慢与玩世不恭,拿出了为人师长的庄严气魄。

  “辽无极,”沧浪正色说,“你的骑鲸团,还要隔岸观火到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说:

  他心疼了他心疼了他就是心疼了,嘿嘿今天我生日哦,疯狂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