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孽徒,放开为师后颈!>第19章 瀚海阑干百丈冰(二)

  沧浪回来就病倒了,大睡三日,无惊无魇。

  梦也做了一个,是在海边。墨蓝云层,半圆明月,浪一叠一叠温柔地打来,没人入他的梦,陪在身边的是一匹小狼,与怀缨一样有着桀骜的眼神。

  但它不是怀缨。

  狼头搭在左肩,月光下毛发泛着柔驯光泽,轻轻搔在颈侧。沧浪坐拥一怀松软的体温,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平静过。

  这样的好辰景本可以继续下去,如果没有人声叨扰的话。

  “怎么办,他不会就这样一睡不醒了吧?”

  “那岂非遂了玉老板的心思?”

  “......姓辽的,信不信我用鱼线把你嘴给缝上......”

  “好凶的夜叉,细看竟是美娇娘......”

  忽高忽低的拌嘴声像极了打情骂俏,沧浪苦于病躯不遂,掩耳的力气都没有,现在方知讽刺玉非柔“少来古佛”,是他嘴贱太早。

  一阵女儿香飘近:“要不是封璘叮嘱在先,我真巴不得你死。”

  静好在玉非柔的话中土崩瓦解,变成乱梦颠倒。狼崽从膝上抬起身,纯粹的眼神展给他看,是区别于兽性的另一层美好,可惜很快弥散在血色之中。

  他将一把刀深深插进狼崽不设防的脖颈。

  沧浪就这样醒了,掌心攥着湿汗,怎么都揩不干净。

  “先生一场好睡,不知梦里成诗几何?”骨笛之下玉坠款摆,墨色宫绦攒成蝴蝶花式样,一如执笛的青衫郎君,风雅中更兼几分风骚。

  沧浪无暇与他扯皮:“今天是什么日子?”

  “九月廿三秋分日,”那人俊眉轻挑,修眼生波,“一写红棠怨,适合伤情的时节。”

  槽牙一连酸倒几颗,沧浪突然想到件很重要的事:“离我昏睡,过去几日了?”

  *

  他睡了整整三天,天一亮,便是安立本的公祭。

  玉非柔端着宁神汤进屋时,衾已冷榻已空,只独那只青衫花孔雀倚窗正吹笛,她脑袋一大:“人呢?”

  “啼到秋归无寻处——”药盏劈脸砸过来,骨笛轻旋,承住那碗安神汤,竟是一滴不洒。

  花孔雀叹一声,说了人话:“醒了,走了。”

  “辽、无、极!”玉非柔银牙咬碎,怒目而视的样子比夜叉不遑多让:“我让你看顾好他,你便这样糊弄我?”

  见美人动气,辽无极心疼不已,忙宽慰道:“怎地没照看好,他走时脑袋清醒、腿脚利索,该带走的一样未落,不该带走的也都安置整齐,出去死不了。”

  玉非柔瞥见案角压着的那枚狼牙,眼眶倏红:“你懂什么,王爷这辈子最放不下的人,被我弄丢了......”

  “情一字就像指间细沙,”辽无极将笛叩手,唇畔笑意甚或有几丝况味,“囚起来,只会流散得更快。”

  *

  东方既白,巷道外的大街挤挤挨挨停放着各色轿子,闽州三地的官员居然到得八九不离十,他们都为参加安立本的公祭而来。

  迎宾叫子敞亮的嗓音不时响彻整条窄巷:

  “闽州同知姜大人到——”

  “奉阳县丞陆大人到——”

  “检校工部员外郎费大人到——”

  唱名之后就是哭婆子们游刃有余的干嚎并震耳欲聋的唢呐奏乐,哀荣气氛做到极致,仿佛这间破落门户里曾经住过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可事实上,安立本到死也就是个抱牍如山的小胥吏,余下的身家连买副棺材都不够。

  “专从柳州运来的楠木棺材,贺为章好阔绰的手笔。”沧浪放下竹帘,转首道。

  屋中岑寂,与院中鼎沸判若两个天地。安叔瘦得见骨,流干了泪的眼睛呈现出一种濛濛的呆滞,看起来就好像全无悲伤一样。

  “这些天姓贺的早晚都遣人来,哪里真是来帮衬的?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我儿的绝命书。他们巴不得再有几封那样的信函,好把兖王往黄泉路上多送一程。”

  “用不上了,”沧浪怀里承着刻好的牌位,低头扒面,没有表情地说:“兖王已经死了。”

  安叔怔愣住,叠纸钱的手势骤乱,最后不知叠出个什么来。

  半晌,他试探地:“牢城里还未有消息传出......”

  气窗之外是一片天空,沧浪叫汤面热气熏着眼,仰脸望天望了许久,方才淡声说:“我知道。”

  从小养大的狼崽,沧浪比谁都更清楚,封璘是不放过的性格,于人于己都一样。

  外头的干号声还在继续,两个大仇得报的人,却在惨淡天光里垂下怅然若失的影子。

  “叔,还有面吗?”沧浪抬头问,他一觉睡了三日,不饮不食,这会才觉出饿来。

  安叔眉一松,“嗳”了声,手向榻沿摸到那副拐杖,独腿支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点心铺不准备再开了,这些天往家里送银子的人不少,小老儿打算用这些钱把铺子内外捯饬一下,搭个慈济坊,给附近穷人施面散粥。就当,替立本积德了。”

  他看向沧浪的眼神里,多了点舐犊的慈爱:“少爷以后想吃面,尽管来。”

  沧浪闷着嗓音答应了,手却下意识探进胸口——四方灵牌刻着顽徒姓名,是他此身再涉朝堂的唯一行囊。安叔追随自己从京城到了海陲,今日却要别他而去,这一碗阳春白雪的烟火好景,注定要与自己无缘了。

  安叔浑不知离别将至,佝偻着背往厨房给少爷盛面。

  经过茅房附近的转角时,他忽瞥见孙子阿鲤常骑的木马倒在地上,小儿却不知去向。

  这几日来往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阿鲤是个痴儿,安叔怕他冲撞了那些大人物,千哄万哄把他关在后院。眼下不见了人,安叔登时有些发慌。

  一路寻到后院,半截老树作掩,柴火堆后似乎有人窃窃私语。

  “大人放心,这就是个傻子,咱们方才说的话被他听见也没什么。”

  安叔探出头,只见一个衣裳鲜亮的官员正死死捂着自家孙儿的嘴。他认得那颗黑痦子,知道那人是上头派来查账的兵部尚书,当下就要冲出去。

  然而腿脚还是慢了半拍。

  “咱们叫人打死的可是他老子,他再傻,连这点好歹都分不清?”桑籍将信将疑地问。

  对面的小吏谄笑着道:“行凶的武卒已经料理,尸体都扔到海里喂了鲨鱼,真真正正的死无对证。再说,也是他自个存了私心,觉得当一辈子誊抄官没前途,求情托请到了储济仓的官位上,谁想就撞上咱们派去砸场子的人,怪得了谁呢。”

  桑籍听了小吏的话,才肯将手掌稍稍移开点。阿鲤被他官服上的熏香呛得打喷嚏,鼻涕挂了桑大人一手,痴儿恍若未觉地望着他仍笑:“爹——爹——”

  桑籍像是踩了坨狗屎般晦了脸色,闪开半步,朝他比划个抹脖子的动作:“再乱喊,送你下去见你死鬼老爹。”

  阿鲤哇哇的哭声撕心裂肺,安叔却如堕冰窖,浑身僵冷得动弹不得——

  儿子的死,是他错怪了封璘。

  他甚至为了报仇,怂恿自己看着长大的少爷,误下血刃的决心。

  “安叔,你怎么了?”沧浪听闻帘动,就见安叔神不守舍地走进来,两手空空,“面呢?”

  一绺白发垂过眼前,安叔双唇抑制不住地发抖,有泪打湿发梢,他颤声说:“立本,不是王爷害死的......”

  沧浪蹙眉:“你说什么?”

  就在此时,忽闻得窗外“滋啦”一响,空气中漫开一股焦糊味。嚎哭戛然而止,不知是谁跟着惊呼一声:“不好了,走水了!”

  沧浪快步走到门边,果见院门外燃起一股浓烟,堆放满院的纸屋纸马见风烧了起来。堂屋里蜂聚的大小官员一个个慌不择路,你踩着我袍角,我扯住你官帽,争先恐后直往门外奔逃。

  首倡祭典的贺为章也在场,他还不算昏了头,强自镇定地大声疾呼:“诸位大人别慌,先汲井水救火,再着人唤厢兵来!”

  但是响晴风盛的秋燥天气,日头下那些个冥器早已晒得焦干,现今火舌怒舔而来,加之窄巷聚风效果奇佳,很快就成燎原之势。官员们深陷求生无门的巨大恐惧,素日里的清流做派早都抛到九霄云外,骂娘还来不及,谁顾得上听一个商贾差遣。

  眨眼间烈火卷上房梁,瓦片烧得哔剥作响,接二连三地砸落下来。经年被虫蛀空的房梁出现一条指缝宽的裂痕,桑籍被扈从们扶掖着,无意中抬首,顿时悚然嘶声——

  “快!梁要塌了,快护本官离开!”

  隔着门缝,沧浪将院中乱象尽收眼底,沉声唤“安叔”,“家中还有其他出路没有?”

  俄顷无人应答,沧浪回过头,但见安叔纹丝不动,形色陡然变得怪异。

  他自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整个人如同抽干水分的树叶,迅速干瘪下去。直到此刻渊停浪滞地立在那,却仿佛叫一把火燃尽了萎靡。

  “安叔?”

  老人蹒跚几步上前,猝然出手钳住沧浪的左臂,力气大得吓人。他抬起拐杖狠命一跺,借着那力不顾一切地将沧浪推向墙角,扭头向守在门边的孙子厉声喊:“阿鲤,关门!”

  “当年松江诗案,王爷亦有苦衷。您负冤身死,他为保秋氏宗祠,自请杀寇三千,功名抵过。”天旋地转间,沧浪听到安叔满怀亏欠地喃喃。

  这些话他本该早说,初为沧浪不愿听,后为杀子之恨蒙了心,终是铸成大错。

  就当沧浪以为将要撞上墙壁时,后背突然一空,失重的感觉维系了数秒,旋即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墩。

  暗门阖紧的一瞬,沧浪清楚看见安叔重重地跌倒在地,转眼被冲进来的烈焰燎成了一个火人。他不挣扎,连呼救也没有,却在火光中无声而笑。

  梁塌了,门也堵死了,那些诛心的凶手,一个,都别想逃。

  “安叔——”

  沧浪心胆俱裂,随即想起,安家还有个智力不全的傻小子。

  他咬牙回身,抬腿就跑。巷道已成一片火海,到处都是喧腾炸裂之声,飞蛾扑火的事不宜此时去做,方今之计,只能找附近的厢兵求援。

  火,大火。

  烟尘漫过低矮墙头,从四面八方推挤而来。沧浪不要命地跑,但在这犹如蒙眼的混沌里,呼吸变成了和视物一般艰难的事。

  “咔哒——”

  很细微的一声,侧旁却像是有什么东西滚滚砸来。等到沧浪看清那是檐角禁不住火烧断裂的螭吻时,坠物已在额心匝下阴翳,越来越大。

  直到一条黑影从斜里杀出,将他扑倒。

  沧浪呸掉嘴里的土屑,入眼是一小片绣着狰狞龙纹的袍角。视线循着裁剪合宜的边缝向上游走,定在那张尽显苍白,然凌厉不改的脸上——

  “先生这是要去哪?”

  作者有话说:

  新出场的辽无极可以说是我比较心水的闷骚二号代表人物了hhh颤颤巍巍求海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