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孽徒,放开为师后颈!>第10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一)

  隆康三年,白露早降,秋令。

  钦安县令身死的消息迅速传开,三千里大晏无不感到震骇。身为一方父母官,竟被自己的子民在自己的地盘上,千刀万剐而死,此事漫说庆元隆庆两朝,便是三皇五帝到大晏开国,这也是头一遭。

  一时间,此事成了八方九边乡野朝堂共同的谈资。

  口舌流淌间,一个传闻不胫而走:谢愔死时浑身血肉殆尽,空余一具白骨。而当天夜里,海面上空乌云四合电光朔朔,本已入秋的时节轰然响起一声炸雷,浓雾散尽,森森白骨顷刻间化成了齑粉。

  便有人说,姓谢的横行乡里、荼毒百姓,早已是人神得而诛之。这不,就算他死了老天也要追来一道天谴,生是罚他尸骨无存,难入轮回。

  事态发酵至此,谢愔在朝中的同党人人自危,谁还顾得上追究凶手,更遑论追究当日就在现场,却对一出暴行放任自流的兖王殿下了。

  是而,封璘还能悠哉地垂钓。听完朝中那些风声鹤唳的荒诞事,他向上提了提竿。

  “桑籍呢,没弹劾本王一个尸位素餐?”

  迟笑愚合掌拍晕了一条蚯蚓,说:“他被天谴的传闻吓到,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功夫对付您。要知道,谢愔这些年行得这样稳,多亏了有他这位恩师的保驾护航啊。”

  封璘往鱼钩上搭饵,眯眼自海面扫视一圈,视线定在某处,振臂挥竿。

  “不过,胡首辅倒是在早朝上提了一嘴,”迟笑愚觑着封璘脸色,踌躇道:“他以为您此举,难逃挟私报复之嫌。”

  当朝首辅胡敬斋是庆元年间的老臣了,为人刻板,性子耿介。因其曾与秋千顷有师生之谊,迟笑愚说话时难免顾忌着些。

  封璘扬扬眉,不以为意:“老夫子满口仁义道德,看不惯本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随他去吧,何必理会。”

  迟笑愚道:“属下是担心,首辅大人仍在为七年前的事情见怪于您。”

  海面无波无澜,鱼漂却猛地一荡,划开粼粼波纹,把正待咬钩的鱼儿都惊跑了。

  “见怪,见怪是应该的。”过了很久,封璘轻飘飘地说:“本王一身罪孽,倒盼着有人能替先生痛恨于我。若不然锦绣堆里待久了,容易忘记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

  迟笑愚不忍:“诗案之事非您所愿,当年您也只是……”

  “子非我,安知我所愿,罢了。”

  顶着副将略微惊诧的目光,封璘面无表情,他无意多谈,拉起鱼竿道:“今夜带上谢愔的骨灰盒,随我出城一趟。”

  哪有什么天打雷劈,封璘不过是叫人烧掉谢愔的尸骨,再散播了那些怪力乱神的说法。打小以命搏命的他比谁都认得清,心爱须得自己挣,仇跟怨也一样。

  斯夜无云,连日来最完满的一轮月被海浪托上正当空。滟滟随波千万里,独不照荒塚枯骨逢归期。

  只能等梦中人来寻。

  杨大智就是那个夤夜寻访荒塚的梦中人,他入的是兄长的故园梦。

  谢愔虽死,但杨大勇的污名尚未洗清,他只能和那一百名死士一起,埋骨在这无人问津的乱葬岗。因尸身难辨,杨大智想为兄长单独起座坟都做不到,索性对着百具骸骨,当做一人祭。

  “兄弟带着仇人骨灰,来看你了。”

  一把灰一片白,狠命地扬到半空,把夜渲染得有森然恐怖。狼皞上干云霄,在月光照拂不到的地方,恣意诉说着凄怨之情。

  杨大智扬尽骨灰,猛然向前匍倒,十指深深地嵌进泥里,难以遏制地发出哽咽声。

  封璘就站在身后,听他哭音渐缓,方开口道:“据冯主簿交代,当年谢愔接到线报,称你兄长携布防图,往西南方向逃窜。他出兵拦截时,布防图已经在杨大勇身上了,他并不知道栽赃陷害之人是谁。”

  杨大智的哭泣转至短促而压抑的重喘,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谢愔只是明里的一把刀,真正的持刀人隐藏在黑暗中,旁伺着那场目的明确、不由分说的屠杀。

  杨大智比封璘更早一步知晓内情,长达七年的求索让他一度在阴瞑间依稀窥见了真凶的影子,然而犹如潮中暗礁,并不分明。

  “钦安惨案,不像咱们想的简单。”封璘说,“现下有个机会,能替你,也是替本王挖出当年真相,你肯不肯?”

  杨大智顿首:“杨某已是王爷座下鹰犬,愿凭驱使。”

  风鸣不息,满山林叶簌簌,应和着海浪怒滚,交织成摧天撼地的轰鸣。

  风暴要来了。

  ***

  雨一连下了数日,没有停止的意思。人皆闭户不出,醉仙居的生意都冷淡不少。

  没有了客人,醉仙居的靡靡之音倒是竞日不绝。谢愔死后朝廷来人料定后事,王爷少不得应酬缠身,某位娇宠反而得了闲,得空就往二层干栏楼里扎,美其名曰“风月会友”。

  “粉香汗湿瑶琴轸,春……春逗酥融,嗯……棉雨膏。”沧浪“唰”一下睁开眼,竹扇扣在掌心,扭头难掩兴奋地问道:“棉雨膏,玉老板觉得如何?”

  玉老板把算盘珠子扒拉得山响,店里流水惨淡,窗外风雨恰和心思相衬,如晦如磐。

  她现在听不得一个雨字,“啪”一声,账本倒扣在案上,怒道:“白日宣淫,老不正经!”

  沧浪抵开扇面,遮了半张脸,只露双眼睛在外:“长夜无春,少来古佛。”

  玉非柔怔忡有顷,随手抓起酒杯劈头盖脸地砸过去:“你骂谁没男人?!”

  沧浪晃肩一闪,停下来露出个“我有你没有”的表情,气得玉非柔直把金杯换木杯,这样多砸几次,哪怕砸坏了也不心疼。

  闹够了,沧浪斜阑听雨,伸出扇子将一株紫藤枝蔓勾到近前赏玩。

  半晌,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玉老板跟王爷仿佛是多年的故交?”

  玉非柔对光照着杯底裂纹,听闻这话,肉痛的神情倏然一收:“好端端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沧浪抬扇,向她腕间的玛瑙串点了点。

  玉非柔凝眸俯首,很快笑起来:“这点细枝末节都留意了,险些以为你是多心大的人。”

  沧浪故作潇洒地打扇,背过身想,何止留意,简直时刻萦怀。要是兖王一边视他为倾心人,一边又向姑娘暗送秋波,这成什么了,看他回去不咬死他。

  身后,玉非柔却沉默了。她本是明艳无方的长相,此刻眉间拢着清冷薄愁,竟略显出几分烟雨水乡的婉约气度。

  她淡淡地开嗓:“我与殿下,曾经共过生死。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姑娘,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却能为了护我,与关外的野狼死战。”

  从听到“共过生死”四个字起,沧浪心口便无由一酸。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那酸劲原来命名为妒。

  但转而,沧浪蹙了蹙额:“王爷原来真的曾经流落关外,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他压低声,自言自语道:“难怪养得一身狼性。”

  “你当真一点都不记……明白吗?”水波微澜,沧浪看出玉老板有点不高兴。

  “我是个难得糊涂之人,脑袋空空,心也空空。自己从何处来尚且不知,哪顾得兼济他人苦楚?”

  他故作轻松的话里透着十成十的酸楚,谁知却教玉非柔曲解了其意。

  玉老板脸色陡变,冷笑着道:“你不记得自己是谁,好歹也在闽州呆了三月,太傅大人的《虎啮篇》总该有所耳闻吧?”

  庆元四十六年殿试,先帝以“养虎自啮”为题,命一甲三人御前应答。年仅十七的秋千顷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当下笔蘸浓墨,千字长文转眼铺排工作。当中一句“明君明矣,养虎危矣。少无所识,辍其爪牙,熏其双目,则殆无遗患”引发先帝爷半刻深思,旋而朱笔一挥,在这一句下画了重重的红杠。

  也正是这一笔,开启了秋千顷少年得志的锦绣生涯。

  沧浪的太阳穴突然开始作痛。

  玉非柔紧紧盯着他,几乎一字一字地说:“你可知那时皇帝老儿眼里的虎,是谁?”

  她的语调倏忽尖刻,像一把匕首,剐蹭着逐渐紧绷的神经。摩擦的锐响混杂着耳朵里鼓荡的血涌声,沧浪心跳快到难以承受的极限。

  “你不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

  竹扇从窗口坠落,溅在泥水里,扇面顷刻间染上大片大片的污秽。沧浪攥不紧空了的手,望着玉非柔一张一合的丹唇,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脑海里骤然清晰起来。

  庆元三十六年,皇四子诞于冷宫,其后三月,大晏四境老霖不歇。钦天监语圣上曰,皇子命带不详,与国运相克,将来恐养虎遗患。

  彼时幸有太后作保,皇子遂得活命,此后囚于深宫,生而恶养、养则不教;

  又十年,大晏朝最年轻探花郎秋千顷一文动天下,亦动帝心。上有秘旨云,远放四子于关外,此后不许返京,以绝后患矣。

  此事原为宫廷秘闻,便是在朝中知之者亦少,沧浪脑仁炸开了的疼,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知道的这样清楚。

  光明消失的最后一刻,唯见玉老板充满敌意的眼神,还有那道凌身飞扑的影子。

  “先生!”

  沧浪伸伸手,不等触到那人的衣角,便一头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