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孽徒,放开为师后颈!>第6章 此后瀚海寂无声(五)

  夜月如圭,倾泻如水,风拂动横斜疏影,搅乱了一院清波,溶溶漾漾像谁的心神在荡。

  房檐上,怀缨追踩月光玩得高兴,累了干脆仰倒,露出柔软的肚皮吹风,喉间滚着“呼噜噜”的舒适声,惬意太过,结果顺着倾斜的屋面呲溜滑下来。

  它跌得不痛,爬起来抖擞两下身子,侧耳就听见厢房飘出一阵异响。

  身为狼王的敏锐让怀缨霎时警觉。

  玄毛与夜色融为一体,脚垫踏地没发出半点动静,因而房中人对门外的窥探毫不知情,声响还在继续。

  “轻点......”

  “别碰那里,疼。”

  这般听着,怀缨的眼神微黯,再望向天边一轮满月时,里头搁了点怅惘。

  怀缨有点想阿花了,那是它在关外认识的小母狼,被毛水滑锃亮,眼睛圆得像今儿晚膳时吃的肉丸。

  “嗷呜——”

  廊下的伤春悲秋传进屋内,俨然变了味。

  “怀缨在叫?”

  封璘嗯一声,“吃太多肉丸,撑着了。”

  沧浪就不说话。他端坐须弥榻沿,双脚都在封璘掌中,寝衣的缎面极顺滑,稍一动,裤管便蹭着皮肤向上翻卷,露出纤韧玉致的小腿,连同敷过药的伤口一起暴露给对方。

  封璘半蹲在地上,没瞧出纡尊降贵的牵强,倒更有种弟子侍师的恭谨。“疼不疼?”他托着一双赤足,不敢使重力,像是生怕碰坏了一样。

  沧浪白他道:“怕我疼,方才上药时还那般蛮横。”

  封璘说:“军中的伤药性子虽猛,见效却快,忍这一时痛,过不了几日就能行走无碍了。”

  殿下今晚看起来心情愉悦,连偷跑一事都不与自己计较了,也不知是不是那声“劣徒”闹的。沧浪贪心不足,踩住封璘膝头,发号施令地说:“除了伤口,他处也疼。在码头上叫人推来搡去,像是扭伤了,劳王爷替我按按。”

  日间,冯主簿招来的乡勇虽然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但老话道双拳难敌四手,百尺烽的锐芒落入刀光剑影中,到底还是相形见绌。

  幸而某位娇宠手不能提,脑筋转得却快,陷阵之际非但不慌,反而瞅准时机夺了刀,接连戳破数只麻袋,让里头的粮食哗啦啦流淌一地,几乎铺满整个码头。

  手掌捏住脚踝向上移,封璘问他:“你怎知码头堆放的是谢愔私眛下的军粮?”

  “猜测,”虎口厚茧磨得腿肚痒而微痛,但莫名觉得舒坦,沧浪呼吸略紧:“便是嫁祸不成,姓冯的抵死不认也就是了,何必闹得鱼死网破。除非那码头上有什么东西,是决计不能让王爷看去的。”

  “所以你当着那些军役的面捅破这件事,就是要借众怒拖延时间,等待本王的援军?”

  封璘按摩的手法出奇好,从腰背到腿肚,各有各的力道,轻者像撩拨,重者仿佛绝对的掌控,总能让沧浪在想逃之外,生出一丝可耻的留恋。

  只是这回,他的心思浑然游移到别处。

  “军疲马痩,那些士兵的日子太苦了。”沧浪直视封璘的眼睛,喑声道:“寻常士兵一年的俸禄不过两千石,层层盘剥下来,到手的粮食连养活家中小儿尚且不够,只能靠在码头做苦力聊作补给。有时逼得无法,卖儿鬻女的事情也能做得出。”

  这些事情,皆为沧浪逃出行宫流落民间时的见闻。他没有告诉封璘,自己被杨大智收留那几日,所食米粥是从他家出生不满三月的婴孩口中省出来的。家中断粮半月有余,杨夫人见天啃着草根树皮,奶水一早就交了底。

  指尖从纱帐滑过,他语调渐低:“兵者,安邦定国平天下,如今却要为了糊口榨空一身力气。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日日搬运的麻布袋里,装着的正是官府亏欠他们的口粮。这承平盛世啊。”

  承平盛世,蚍蜉之哀尤其显得微不足道。哀而故生怨,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沧浪亲手捅穿的真相给了他们宣泄的理由。蚍蜉之怒,足以摧城撼树,沧浪深谙此理,所以他活下来了。

  可他并不轻松。

  “王爷打算怎么处置了那些船工?”军民暴乱,纵使事出有因,这罪名也不在小。

  封璘放轻了力道,手掌罩住沧浪的腿肚,面对询问,淡声只道:“本王自当秉公处理。”

  俄顷又是一捏,麻麻的热痛沿着骨骼经脉直蹿心头,沧浪魂魄倏荡,情不自禁地向后仰身撑榻,抬起下巴:“磨煞我!”

  这副姿态落在封璘眼中,就是邀请。他忻然赴约,滚烫的鼻息瞬间点燃沧浪的,两人在一起时总能轻易被对方撺掇,有时是情难自抑的颤抖,有时只需要一个眼神。

  “先生,”封璘牢牢占据上位,以饱含侵略的目光试图囚住沧浪,“再叫一声。”

  怎么还惦记着这茬。

  沧浪悒郁难纾,突然发难,将封璘反压在榻上:“没完了是吧?”

  封璘原本毫无防备,后背撞到床板隐隐作痛,只不过那点痛很快被某种不可言说的亢奋没顶。兖王战无不胜,这样的处境不妨碍他开启猛烈的挞伐。

  甚而更凶。

  沧浪脖颈间红潮遍布,他摁着封璘的胸口,一阵颠簸后思绪很快散了架,只能从杂乱无章里勉力挑拣着字眼。

  “杨,大,智......”

  封璘环腰抱起他,从驰骋转入缓慢的温存。“先生放心,”封璘喑哑地说,“他不会死了。”

  沧浪出了汗,滑溜溜的寝衣撑不住,半褪半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催丨情。封璘在喘息里捕捉沧浪的每一声求饶,听他说不要,听他说还要。

  眸色愈加深沉。

  封璘牵了沧浪失神抓向半空的手,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慢条斯理地把玩,直到沧浪烦了欲往回抽——他猛然攥紧,十分强势地抵开指缝,比交握更多了些侵占的意图。

  从前就是这双手,曾将他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也是这双手,撕开笼罩在他头顶的无边黑暗,让光从罅隙里透进来。

  ……

  最后一次并不激烈,而更像是场胶着的厮磨。最终沧浪败下阵来,被磨灭的除了那点嚣张锐气,还有暗藏的愧疚和焦虑。他伏在封璘胸口,终于睡去了。

  封璘没睡,他还清醒着。

  系着獠牙的丝绳断了,刚好可以用新打的链子替代。封璘满意地打量他的作品,忽然瞥见牙齿上未擦拭干净的一点血迹,目光微凝。

  先生是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跟勇气的,一旦逼到恨的临界点,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向人心脏扎刀。封璘蓦然感到不安,倘若有朝一日沧浪找回了记忆,想起自己对他做过的那些事,是否还会像当初那样,伤筋断骨也要绝了他们之间的师徒情分。

  “万山……”

  晓万山,庆元三十七年的状元郎,才学卓世,名满天下。

  熟睡中的人一声复一声,那个名字在舌尖盘桓不去,渐渐染上缠绵的意味。封璘察觉胸口湿了一片,明明方才那么凶狠的掠夺都没能逼出沧浪的泪,现在他念着那个人的名字,却哭得无声而肆意。

  封璘心尖一揪,很疼很疼。

  他将狼牙挂回沧浪的脖子上,披衣起身,走到窗边赏月。直到一炉香燃尽,他默然有顷,从博古架的暗格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葫芦瓷瓶,倒了两粒红丸扔进香炉。

  青烟自在袅袅,逸散开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气味。甜中带着微苦,余调清冽,仿佛忘情草的香蔓气,使人憺而忘忧。

  不止忧愁,玉非柔调制的奇香,前尘与爱恨都可一并忘却。

  做完这一切,封璘折返榻前,为真正睡沉的负心鬼掖好被,吻从泪痣流连到后颈,定住。嫉妒潜生原始的暴戾,诱惑他一口咬下去,牙齿嵌进皮肉,血珠被舌尖啜尽,真正茹毛饮血的占有。

  “好睡,先生。”

  夜深了。

  迟笑愚在游廊下假寐,听见动静即刻睁开眼:“王爷。”

  封璘散着发,玛瑙绳串套在腕间,走几步问:“人还活着?”

  迟笑愚点点头:“胸前伤口已经上过玉老板的医术您该信得过。”他倏尔一跪地:“末将增援不及时,累王爷受伤,自请军法处置。”

  封璘抬手轻按肘侧,日间那般凶险情形,飞矢可不认军令几何,他为护沧浪叫迎面射来的箭镞擦伤了胳膊,并无大碍,只是方才承着那负心鬼时须得仔细避开罢了。

  封璘说既如此,便去督军帐领二十军棍,此事就揭过不提了。

  迟笑愚应声,禁不住感慨道:“说来白天的事也多亏先生机敏,辩才又好,真不愧是先帝钦点的……”

  话没说完,就被凭空而来的一记眼刀猛刹住话头。封璘顿步,冷冷地看向他:“夜间风大,仔细闪了舌头。”

  房内昏昏然点着灯,蕊花暗结,被封璘执剪裁落。光线陡然亮起来,扭头才发现榻上人并未睡着。

  “伤痛难眠?”

  杨大智道:“睡了,做了个噩梦,又被惊醒。”

  封璘道:“魇由心生,怕是你思虑过甚,所以睡不好。”

  杨大智略向外折身,胸前血色已渐暗沉,火光里看来仍是触目惊心。

  他说:“兄长泉里含冤,我如何能榻上安眠。实不相瞒,王爷,我每每梦见他浑身浴血的样子,都会从梦里惊醒。已经三年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封璘侧耳听人说话,八角烛台与他齐眉。他眸光森冷,仿佛渊潭中央的一轮孤月,皎亮不带半分温度。

  “你睡不踏实,所以也要先生不得好眠。”

  杨大智一惊,封璘随即又道:“钦安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先生离开行馆,怎么偏就为你所救。本王从不信这世间有如此巧合之事。除非。”

  封璘走近几步,目挂寒霜:“有人刻意为之。”

  “王爷既然知道,”杨大智疾言厉色,手狠命地探向前,肩上纱布因为用力又在往外渗血:“钦安惨案,历历在目,我大哥到死还背负着污名,先生他,难道不也是那场倭患的无辜受难者?!”

  子时过半,浓云四合,夜沉沉地压下来。

  作者有话说:

  怀缨说,我是狼不吃狗粮,阿花不在的第N天,想她…

  呜呜呜别让评论区这么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