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缝头匠>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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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雪棠没能睡饱这件事,基本属于自作自受。

若不是他无事罚人跪在碎瓷片上,又将一个伺候不周的小厮抽成菜花蛇,也不至于弄到大半夜还有人跪在地上擦砖缝里的鲜血,悉悉索索扰得他难以入眠。

他爹自上次之后仿佛生了心病,关在房里谁也不见,管家又是个笑面虎,只求阮雪棠肯老实留在王府,认为他单是在家体罚下人,已属很乖巧的爱好,便什么都不管束。于是阮雪棠并没有像宋了知猜想中的受人虐待,反倒把王府里的下人都虐待一通。

阮雪棠下了马车,将厚实的外套脱去,露出浅青色的朝服。

前年有大臣说国库亏空,皇帝听罢深有所感,当然,再苦不能苦自己,再穷不能穷玩乐,于是陛下大笔一挥,把朝臣们早朝路上的灯油费给省了。宫门至大殿的路程都不许燃烛点灯,冬日天亮得晚,一众臣子几乎是摸黑等候,常有大臣上朝时被踩丢鞋的事故发生。

宗室子弟自然例外,特有专人提灯引路,亦可去提供点心茶水的偏殿等候,不必和普通大臣在冷风里挨冻。不过阮雪棠有事要交代何世奎,摒却为他打灯笼的小太监,自己走入黑暗的人堆当中。

朝服哪里都好,就是领口太低,阮雪棠刚脱下鹤氅,感觉冷风直从脖子那儿灌。方一走近,自有惇郡王派系的臣子同他交谈问好,也不知道这帮老家伙如何练就的好眼神,一片漆黑里也能把他认出来。

这些人里有目光长远些的,认为老郡王如今虽冷淡着他,但那样子恐怕也折腾不出别的子嗣了,对阮雪棠放肆夸赞,更有甚者,竟直接以世子称呼;便是那不看好阮雪棠的,也免不得过来敷衍几句。

阮雪棠又困又冷,连与他们虚与委蛇的劲儿都提不起来,好在那帮大臣夸归夸,都清楚他是被阮云昇叫回来做傀儡的,并不奢望他能发表出什么有营养的长篇大论。

待这帮人终于散去,何世奎才从墙边悄悄挤过来,阮雪棠自宽大的袖摆里悄然递过纸包,低声道:“找人查查这香料。”

何世奎将纸包藏在里衣的暗袋中,问道:“一切可好?”

他随口应了,忽然想起出门时偷偷躲在一旁的宋了知,阮雪棠揉揉眉心:“对了,那家伙是怎么回事?”

“他被王府的人发现了?”何世奎知晓阮雪棠问的是谁,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阮雪棠摇了摇头,忽然意识到黑暗中何世奎看不见自己动作,便道:“没有。”

他刚一出门就感觉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视线之热烈,目光之火热,令阮雪棠如芒在背,还以为是想来暗杀他的刺客,等上了马车,他才发现拐角处藏了个呆呆望着自己走神的宋了知。

“宋了知说让他看你一眼便好,”何世奎吊儿郎当答道,“我也没办法,要是不让他瞧瞧你,我怕他自个儿闷出病来。你是不知道,他每天除了追着问你的事,就忙着捉房里的飞蛾,莫非他还害怕那些小东西?”

阮雪棠听得脸上莫名发热,心也跟着烦躁起来,仿佛被何世奎揭了短。

只听何世奎又道:“对了,我刚刚忙着找鞋,也不知道被谁给踩落了。你看见了吗?”

阮雪棠顺势低头,果然依稀见着脚边有一只鞋孤零零地落在地上。他小心眼惯了,若无其事地将鞋踢远,指着反方向:“那边。”

离早朝还有些时候,远远看着何世奎拉着小太监四处找鞋的身影,抵不过脖子冷的阮雪棠决定去暖和的偏殿坐着。谁知刚一转身,险些又要撞进像吸铁石般粘着他不放的裴厉怀里。

阮雪棠几乎怀疑裴厉是想讹上自己,心想若是裴厉再对他啰嗦,他就趁黑把这王八蛋狂揍一顿。

裴厉方才差点与他撞上,稍纵即逝地触到阮雪棠冰凉指尖,遂沉了脸色:“手怎么冷成这样?”

他生平难得吐出一句像人话的关怀,可惜阮雪棠对他的误解根深蒂固,只觉得裴厉又在挑刺,对他很没有好脸色,警惕着要与对方打一架。

然因阮雪棠已如他期望的回到郡王府,变回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世家公子,裴厉一改往常说教作风,回归到最初的暗中守护,并不在乎阮雪棠有何反应,说完便走,准备下朝后挑几件皮料送去王府。

阮雪棠正要把他叫住,忽然又有人搭上他肩膀:“哟,怎么不去暖和地方坐着,偏到这外头吹冷风?”

嫌弃地将肩上的手拍开,阮雪棠冷冷地看向黑暗中那团略显袅娜的身影:“你不也没去偏殿。”

“里面没意思,我出来透透气。”许庆笑了笑,换了个姿势靠墙,依旧很妖娆。

阮雪棠也笑,知道他定是服了五石散,根本坐不住。

老沛国公生前战功赫赫,可惜死在战场上,独生子许庆五岁便袭承爵位,在国公府是众星捧月的存在。此君除了好色没别的毛病,若是无人管,他能在女人肚皮上住一辈子,终日的不着家,把他母亲急得够呛。

也不知是谁替老太太献了个歪主意,说不如给许庆沾点五石散,反正国公府也不是供不起,只求许庆能老实在家呆着。老太太听信谗言,当真让许庆有了瘾,效果十分显著,果然不往窑子跑了。只是有一年雪天,许庆药瘾发作,直嚷嚷身体发热,赤身裸体的跑到大街上用雪擦身,以至整条街的人都得以瞻仰沛国公的小鸟。

许庆服用五石散良久,浑身都成了软骨头,随便一站都是搔首弄姿。他坚信自己能够羽化升仙,又同情旁人都是凡夫俗子,达不到他这种境界,所以对谁都挺健谈,权当给凡人开光:“你久不回钰京,所以不知道吧,上半年发生了件笑话,陛下竟然让猴子骑在狗身上,然后放鞭炮吓唬畜生,看狗伏着小猴到处乱跑,你说这事儿荒不荒唐。”

阮雪棠觉得许庆没什么资格去笑话皇上,况且他扪心自问,比起看许庆满大街遛鸟,他还是更想看猴子骑狗。

好不容易等到上朝,阮雪棠才算得到片刻安宁,皇帝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有气无力的靠在龙椅上,倒是对他不咸不淡地关怀了几句。

下朝后,始终没找到鞋子的何世奎扒了小太监的鞋穿,他的脚大,挤在小鞋里走路时像前朝裹小脚的老太太,跌跌撞撞地挤回阮雪棠身边:“如此说话终究是不方便,王府那边什么时候......”

“很快。”不等何世奎说完,阮雪棠便斩钉截铁地答道。

他说得雄心壮志,然而一个月过去,等初雪落满钰京,天地被染出一片瑶白,阮雪棠也没能找出王府的破绽。

不过这一个月中也有收获,先是害他逃出军中的赵督军在行军路上吃坏了肚子,一天跑了十几趟茅房,最后腿软溺死在粪坑里。死法虽然可笑,但赵家人为求功勋,将死因伪造成赵督军被敌国暗杀,英烈而亡,甚至还做出了几把万民伞作伪证。

阮雪棠自不会让他们得逞,当即让何世奎出手。原本裴厉偷出的那些通敌罪证是派不上用场的,仗着死人无法辩驳,又是裴厉这种声名在外的属下亲自呈出,可信度增加不少。陛下亦有省去抚恤费用的心思,便直接定了赵督军通敌罪名,把他在粪坑溺死的真相公诸于世,顺带抄了赵家,敛回的银子刚好够皇帝建一个新的行宫。

不能手刃仇敌未免有些遗憾,但赵督军的死法已然成为全国百姓的笑谈,多少令阮雪棠消气几分。

另还有几件小事发生,例如偶得阮雪棠用残茶浇灌的那几株枯梅树,竟当真恢复生机,伴随着钰京的大雪,在屈曲弯折的枝上长出淡白花苞。阮雪棠被软禁着,也没别的事做,难得对这几株梅树上了心,亲自浇水除草,为防止鲜血流进土壤里坏了树根,他甚至还特地换了个地方折磨下人,可谓十分的修身养性。

钰京的雪总是轰轰烈烈,马车道被清扫干净,堆出泥雪混杂的小丘,脏兮兮的。空气里能嗅到一种湿意,可扑到面上的冷风又干燥得像小刀割过肌肤,他曾让何世奎告诉宋了知别老在王府门口傻站着,不知是何世奎没有转达还是宋了知不听话,总之,这一个月里他每天都能看见宋了知的身影。

若看管他的人少些,宋了知便会壮着胆子向他挥手;若是人多,他就安静地躲在一旁目送,太容易满足,的确是能远远看阮雪棠一眼就好。

阮雪棠见他今日又只穿着薄薄的冬衣,还捂着嘴压抑咳声,觉得宋了知再这样站下去很有成为望夫石的可能,下朝后进了书房,决定给不听话的宋了知写封书信。

阮雪棠在书房熬了大半日,只写出一句话——不准在门口站着。在找信封装起时方觉得太过言简意赅,提笔半晌,才在纸上又添了一句:“我很好。”

翌日,这封信经由何世奎送到宋了知手上,阮雪棠很快便收到了一封沉甸甸的回信。

宋了知不仅写了十多页,先是长篇大论的关怀,又事无巨细地将自己的近况告诉阮雪棠,甚至异想天开地在信封里放了银钱,生怕阮雪棠在王府没银子花。

他耐着性子看完,发现这封信不但废话连篇,而且除了阮雪棠这三个字外,别的字依旧非常一般,满是嫌弃地要将信烧掉。然而书房里炭火鼎旺,那份沉甸甸的信封最终去处却是留在了书页的夹缝里。

阮雪棠想,等以后见面,这封信可以充作取笑宋了知字丑的证据。

他不知道的是,远在金陵渡的宋了知也做了相同的事情,宋了知爱他爱得不知所措,将总共才两句话的信当宝贝似得夹在书中,生怕起了一点折角,仔细保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