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刀斩山河>第129章 杯雪

  外面世道越来越混乱, 楼天道的人四处追查双刀会, 而任剑远却安安稳稳的被陆总旗锁在陆府。

  陆总旗和任剑远不清不楚不情不愿的开始过上了日子, 陆总旗过上了监狱头的日子,一天天就看着任剑远不让他耍花样。而任剑远过上了少爷的日子, 被伺候的挺好, 还能顺便跟陆总旗那儿找点乐子。

  陆总旗搬一把椅子坐在床前开始堂而皇之的审视着任剑远,他不是在看任剑远, 好像是在看一个旷世奇案,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任剑远这样的人?任剑远躺在床上, 偶尔愿意透露出一点双刀会的消息, 任剑远知道自己要是一点甜头都不给,那陆总旗可能真把自己扔给那个黑心国师。

  于是两人互相试探, 互相防卫,日子竟然能过下去。

  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十天,陆川柏有一天回家发现任剑远消失了, 床上的手铐是完好的。陆川柏开始猜想, 难道任剑远会缩骨功?既然如此,干嘛不一开始就跑?非要跟自己耗上十天?

  后来陆川柏才知道, 那天是双刀会分舵被屠的时候。

  那时候京都已经陷入了楼天道的统治之下,那些双刀会的逆贼被悬挂在城楼上。后来陆总旗想明白了这个问题, 任剑远本来可以在陆府躲过这一劫, 但他要去救自己的弟兄。

  两人再次相见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那天京都大雪,天气越来越冷了, 陆川柏顺着线索果然摸到了任剑远的老巢。

  京都酒楼没有百家也有数十家,天禧楼在其中并不出名,一共只有两层,外表看上去破破烂烂的,里面也没有京都公子哥喜欢看的舞姬歌女。他顺着任剑远给的线索,慢慢摸索到了这样一个不起眼的酒楼。但陆川柏进去的时候,天禧楼里面人头攒动,很多江湖人进来喝一口热酒,天禧楼的酒是京都最便宜最好的。

  任剑远在二楼的窗边喝酒,陆川柏刚看到他时只注意到了他左耳金色的耳坠子,锦衣卫管得严不能戴首饰,任剑远抛弃刘锡田的名字变成市井无赖后才戴上这个水滴形的金耳坠,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大男人要戴这样娘气的东西。

  任剑远看到陆川柏并不意外,他笑嘻嘻的请陆川柏坐下,说是麻烦陆总旗多日以来的照顾,点了满满一桌子菜。

  陆川柏这次是带了人来的,楼下都是锦衣卫,任剑远想要逃走也并不那么容易。任剑远道:“不愧是陆总旗啊,这么快就找来了。”

  陆川柏没搭话,他能找来是因为任剑远引他来的。任剑远就像是引着一只躲在柜子下的猫,一路撒肉屑一路把猫引导进笼子里。就算如此,陆川柏来的速度也比任剑远预料中的要更快。

  陆川柏坐在任剑远对面,发现对方像是喝醉了,脸色有点红,道:“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任剑远把玩着酒杯,道:“你不是知道吗?”

  陆川柏想问任剑远是不是昆仑派沧海剑,因为他去查过昆仑派没有这样一号人,但任剑远沧海剑使得很好,陆川柏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陆川柏觉得疑惑,任剑远到底骗了他多少东西?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秘密。”任剑远歪头,像是一个偷吃糖的小孩儿,笑道:“我以后再告诉你。”

  “以后?”陆川柏道:“怕是没有以后了。”国师已经杀了上百个双刀会的人,不怕多杀一个任剑远,楼天道得到任剑远只会把他千刀万剐。

  任剑远不以为然道:“我说有以后就有以后。”

  陆川柏跟他沟通不来,只能换个话题,道:“只有你一个人?”

  任剑远点了点头,他引陆川柏来,可不是为了让兄弟跟自己陪葬的。

  陆川柏又道:“你耳朵上的是什么?”

  “老帮主说了,”任剑远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耳垂被他的手指尖撩拨的一晃荡,道:“我这个人命里缺金,贱命一条要用金来压一压。”

  陆川柏不知道是不是要送任剑远去死了,所以格外的好耐心,也格外的温柔,道:“另外一只呢?”

  任剑远一顿,突然托着下巴,道:“陆总旗很感兴趣啊。”

  陆川柏摸清了任剑远的话术,这大概是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于是陆川柏又道:“你为什么非要杀国师?他杀了你父母妻儿?”任剑远参与刺杀国师的计划四次,四次都活下来了,他愿意追随太子也是想置国师于死地。

  但没有成功,国师势力的范围越来越大,双刀会越来越虚弱,已经被灭了大半,任剑远百来个弟兄都死在国师手下,双刀会总有一天会被国师连根拔起。

  任剑远喝了口酒,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而陆川柏却想听他回答,他不知道为什么执着于知道答案,兴许知道了之后就可以多了解一下任剑远的内心,道:“你别说是为了正义。”

  任剑远把杯子放下,直视陆川柏的眼睛,道:“不行吗?”

  陆川柏觉得这帮江湖客简直可笑,太子都没办法扳倒的人,他任剑远算什么东西?“行。”陆总旗冷笑一声,完全不想掩饰自己的嘲笑。

  任剑远不理他,他知道陆川柏从小生活在大宅院里,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他一辈子走得太顺了,他不知道什么叫做民间疾苦,不知道什么叫位卑不敢忘忧国,他的眼里只有利害关系。任剑远懒得去劝说陆川柏,在过去他遇到这样的人一定懒得解释,但他心中又隐隐有点不甘,道:“我想要个天下太平国泰民安,行不行?”

  陆川柏听惯了这句话,但任剑远说出来就感觉有点不一样,他说不清哪里不一样,最后还是他从小获得的教育胜了,他们该聊的东西都聊完了,道:“你志向还挺高啊,说完了没?说完我请你去北镇抚司喝茶。”

  跟陆总旗走总比被楼天道抓走好,但是任剑远不想乖乖走进笼子里,哪怕这个笼子看上去多么精致华丽。

  任剑远看着楼下锦衣卫已经跃跃欲试,知道今日必定要打一场,任剑远不怕,他看着顽固不化的陆川柏道:“我请陆总旗喝杯酒。”

  陆川柏被他的目光锁住,突然有了点异样的情绪,最后他道:“我不喝酒。”

  任剑远笑了,他突然攘开窗户,外面的风雪陡然灌进来,陆川柏一瞬间还以为任剑远想逃跑,但只见任剑远把酒杯放在窗台上,那是他刚刚用过的酒杯。任剑远笑起来的时候,会咧出两个小虎牙,道:“那我请你喝杯雪。”

  风雪扑面而来,鹅毛大雪就这样掉落在任剑远他们这桌饭菜里,但任剑远毫不在意。

  “锦衣卫的弟兄们,好久不见啊。”任剑远整个人都有点醉醺醺的,他一拍桌子,沧海剑下一刻落在他手里。

  锦衣卫为首的人有点不确定,不知道刘锡田是怎么有一天突然变成了双刀会的任剑远了,他看了一眼端坐的陆总旗。陆总旗遥遥的朝他一点头,于是他喝道:“捉拿双刀会逆贼!”

  锦衣卫刚一出声,原本老老实实的在客栈喝酒的江湖客突然都顿住了,像是被一位绝世高人瞬间点了穴道定在原地,大家如临大敌一般突然紧绷身体。

  锦衣卫们有点不明所以,不太懂这些江湖客的路数。

  一大汉突然刷的一声抽出长剑,他长着一把大胡子,看上去就不像是好惹的,道:“小老弟,你是双刀会的人?”

  任剑远对他拱手道:“如假包换,在下双刀会任剑远!”

  “好啊,好啊。”大汉大笑起来,他笑得甚是快意,道:“谁要伤这位小老弟,先从我衡山赵龙的尸体上跨过去!”

  衡山派赵龙话音刚落,又一位少侠站起,道:“天山门吴剑秋保他一命!”

  又一男人站起,喝道:“太乙刀汪思温在!”

  坐在角落里的女子站起,道:“峨眉派张楚!”

  一个少年人也拍拍手站起来,他约莫也只有十五岁,道:“介不介意加我一个无名氏?”

  豁然间,天禧楼大堂站起了八位江湖好汉,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外表看不出有什么出众,却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江湖人。今日他们萍水相逢,是为了要保这位双刀会的任剑远。双刀会的人有勇有谋,刺杀国师楼天道。双刀会侠义凛然,锄强扶弱。这是民意,老百姓没办法,不敢公然帮助双刀会,他们这些被叫人做一声大侠的人也没办法吗?

  这样的世道,是一个侠义将死的世道,肉身会死,但侠义不会死。

  楼下的几个锦衣卫已经全愣了,他们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但好在他们人多势众。陆川柏也微微发愣,这些江湖人武功不一定多好,但站在一起却有一种气吞山河的气势。

  “少侠先走。”太乙刀汪思温一脚踹翻了桌子,他抖开自己的太乙刀,看着锦衣卫如同看着看门狗,道:“这等狗官交给我们。”

  任剑远笑了,他朝各位深鞠一躬,道:“谢各位大侠出手相救,有缘江湖再见。”

  任剑远手持沧海剑,站在窗前。陆川柏眼看他这是要跑,哪里肯坐以待毙眼睁睁看他逃跑,然而此时他眼前一花,一道寒光朝自己而来。

  陆川柏被击退数步,伸手接过任剑远掷来的东西,他原以为是暗器,如今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个酒杯,酒杯里盛满了雪花。

  任剑远人已经半蹲在窗台上,他双手扶着窗框,风雪把他的衣袍灌满,他脸色有点红,像是随时会羽化而去。任剑远朝陆川柏歪头一笑,道:“敬君一杯雪。”

  说完任剑远朝后倒去,像是与风雪融为一体,他既像山中精怪,又像一缕亡魂,陆川柏冲到窗前时,他已经消失不见。

  背后那些大侠已经和锦衣卫厮打起来,而陆川柏低头凝视那杯雪,内力催化雪水,他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倒影里的自己不自觉有一个笑意,连他自己看了那笑都要惊讶半分,原来自己并不恼怒。陆川柏认清了这件事,然后仰头将那雪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