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国师不是妲己>第115章 【一一五】 年轮

一阵地动山摇之后,原先那金碧辉煌的宫殿已不复存在。漫天尘沙散尽,皇宫中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洼,整个地面触目惊心地往下凹陷了足足数丈。而那坑洼的底部...

居然隐隐露出了一点绿色。

数不清的藤蔓层层叠叠地编织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形罩子,罩子里挤满了人。夏侯赞被夏侯旬扯着袖子,周围的群臣则满目惊恐地看来看去。最后,所有人的视线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停留在罩子中心的白栖梧身上。

白栖梧周身变得微微有些透明,绿色的光点如同萤火虫一般分散而去。他跪在地上,低头看向正在昏睡的君南衡。

“...我...到此为止了呢...”白栖梧抬起手,他的双掌已经变成了枯木一般的颜色,风一吹,便出现了细细的裂痕。白栖梧的表情说不上来是难过还是无奈。他伸出手摸了摸君南衡的额头,掌心生出一个小小的光球,钻入了君南衡的身体里。

君南衡的眼皮抖动了一下,微微眯开了一条缝。他的世界依旧是一片黑暗,只是在那黑暗的一角里隐约有了一丝光亮。

君南衡茫然地看向那道光,下意识伸出手去够了够,然而那光亮转瞬即逝,仿佛只是他的幻觉。只是,在光消失的瞬间,君南衡的手指突然触碰到了一个东西。软软的,薄薄的,带着一丝青草的味道。

“叶子...”君南衡小心地握着那片嫩叶:“白栖梧...是你吗?”

白栖梧没有回答他,闭着眼睛好像在小憩。他的全身从脚开始一点点变成了枯枝,斑驳的纹路爬满了面颊。君南衡不小心碰了他一下,哗啦一声,枯枝徒然坍塌。

君南衡被一堆枯枝盖住了身体,手还颓然地在空中抓来抓去。所有人都沉默着,笼罩在众人上方的藤蔓也慢慢变成了黄色,逐渐剥落。

阮槐站在空中逃过了阿年自爆的瞬间。他看向那破损了一个缺口的藤蔓罩子,心中闪过一丝诧异。

“燃了自己的草木之心...化为灵力...”阮槐的表情有些复杂,嘴角抽动了半天终于化为一个嘲讽的笑容:“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老夫还真是小瞧你了...不过那又如何呢?”

众人无言,天地无声,云端之上那双洞察着一切的金眸闪烁了一瞬,也化为平静。一棵树死了,好像并没有带来多大的影响。不远处的一地焦炭仿佛在嘲讽他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徒劳无用。

然而,并非如此。

突然,焦炭堆中缓缓站起一人。阮槐诧异,放眼望去,竟是秦央。

“你怎么还活着?!”阮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秦央浑身焦黑,已然看不出模样。然而他一双眼睛依旧平静泰然,黑漆漆的双臂抖动了一下,伸向自己的胸口。

阮槐因为震惊而失了思考。待他反应过来,秦央居然将自己的胸口生生扒开,从里面捧出一鲜红的心脏。

秦央的眼神一瞬间变得似水温柔,他将心脏捧在怀里,抬头看了看天空,旋即轰然倒地。

心脏没被磕碰到,仿佛是一个刚出生的柔软脆弱的婴儿,微微起伏着,甘甜地沉睡。与此同时,君南衡慢慢坐了起来。双目猝然变成了金色。虽然依旧无法视万物却又偏偏看见了三千世界,神鬼同哭。

那枚心躺在秦央正随风化为尘埃的尸体上,突然猛地收缩了一下,一股刺眼的红光如同光柱射向天空,将乌云给击穿了一个窟窿。

“苏九,把你错付的心给我...”

这声音如同地狱深渊里孤魂野鬼的呢喃,又仿佛是九霄之上神邸中的吟诵,震耳发聩却小心翼翼地没让任何人听见。越过蜿蜒的轮回之路,又趟过忘川,掀翻了孟婆手中的那碗汤,最终终于钻入一人的耳中,把他强行从奈何桥上给扯了下来。

红光渐暗,白光乍现,一团蓝火摇摇曳曳,火焰的芯里隐约漏出一只银色的小狐狸,盘成一团的身体抖动了一下...

白苏九好像从来没睡过这么久,这么沉,又这么悲伤。他看见了一棵梧桐树的漫长岁月。枯燥又乏味,只能数着脚下的野草与凝结在枝丫上的露珠度日。然而那梧桐树长得很是认真,根入顽石,冠越山峦,眼睛看向满是雾气的远方。

那个方向,曾经有个山门,山门上有块牌匾,上头写着‘无忧宗’。宗派内的弟子是不是真的无忧,不得而知。只是人人都像他这般坚强又倔强地肆意生长,倒是装出了无忧无虑的模样。

可惜的是,那些孩子没能像他这般‘幸运’。

这棵梧桐树的枝条是世界上最干净的枝条,叶子是世界上最柔软的叶子。郁郁葱葱仿佛不知哀愁,然而只有梧桐树自己知道

——他的年轮是红色的。

梧桐树将根狠狠地扎进泥土里,绕过密密麻麻的白骨,吮吸着腐败的血液,念着凄凄的哀哭,压下躁动的恨意疯狂地长高,长大。

仇恨的火焰会焚毁它那得之不易的草木之心,所以梧桐树不能去恨。他将自己的心用纯净的灵树之力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到麻木不仁,心中只剩下了执念,才敢罢休。

夜深人静的时候,梧桐树又很矛盾。他怕失去了复仇之心的自己,对不起那群供了他百年养分的枉死的弟子们。于是梧桐树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想象着这里曾经站过一只白衣白发的狐狸,割破自己的手指喂了他妖狐之血,然后小声地告诉他要好好听徒弟们的悄悄话,并时不时地爬上他的枝干小憩,躲个清静。

狐狸的尾巴毛茸茸的,睡着的时候会耷拉下来掻得他有点痒痒。每当这个时候,梧桐树就会有种莫名的满足感。他到底是一棵真正存在的,活着的,并且被需要的,被温柔以待的梧桐树。比起那些没有心的普通的树木,不知眼前的世界如何绚丽,梧桐树觉得自己很幸福。

梧桐树枕着虚假的梦境入睡又守着卑微的信念醒来。年轮记载着岁月,不知不觉地已然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圈了。终于有一日,山峦完全沉入了海水中。三百年的时光这般冗长却又仿佛弹指一瞬什么都没落下。梧桐树懵懂地站在潮汐里看了一会儿未知的远方,然后迈开了自己的双腿...

于是梧桐树的故事结束了。白苏九最后看了一眼梧桐树那胆怯又执拗的背影,缓缓沉入海中。身后,有一人张开双臂拥抱了他。白苏九没有回头,凭着心里的期盼唤了一声:

“秦央?”

海水呼地一下沸腾了。白苏九感觉自己被高高抛起,又轻轻落下。他撑着毫无知觉的身体坐了起来,发觉周围是一片云海,而他正坐在云端之上。白泽站着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他并冲他伸出了手:“苏九。结束了。”

白苏九没吭声,眼神波澜不惊且带着浓浓的陌生感。白苏九站起身,走向附近一个石桌与石椅,自顾自地倒了杯茶然后敲了敲桌面。

白泽微怔,只得走过去坐在了桌前。白苏九倒了三杯茶,一杯给自己,一杯给白泽,又有一杯放在一边不知是给谁的。

“白泽。我累了。告诉我一切吧。”白苏九没抬头,微微举起茶杯跟那搁在一旁无人问津的另一只茶杯碰了一下。

白泽的眼睛微微挪动了半分,停在白苏九湛蓝的眼眸上:“诛心劫,结束了。这一场轮回,乃至这整个世界都是我用水镜做出来的虚假的牢笼。你在笼中赎了罪,而我身为守笼人见证了一切。自此有始有终,你已然回归正道,跟前世再无瓜葛。”

“我听不懂。”白苏九直白地回道,将手中的茶杯晃了晃:“若这一世是假的。那么前世呢?我是说...我杀了他的那一世。”

“亦是假的。”白泽的语气毫无感情起伏,但微妙地带了一点点缓和之意:“苏九。自从你犯了杀业,被打入地狱那一天起。之后的所有轮回都是假的。你一遍遍的复生又一遍遍地死去,全是为了赎罪。你记不得真相,是因为我用水镜遮住了这个世界的真面目。其实你...未曾离开地狱。”

“人间乃地狱...地狱乃人间。”白苏九嗤笑,又碰了一次杯:“白泽,你费心了。”

“苏九,你在恨我?”白泽这毫无起伏的语气似是在质问。

“不,只是依旧想不通。若我在地狱之中,那其他人呢?”白苏九将茶杯放下,默默打量着眼前的故人。

白泽微微摇头:“没有人是无辜的。我将所有的罪人编入了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能破你的诛心劫。苏九,你身处地狱已然自顾不暇,偏偏那诛心劫又未解。两者加在一起,你很可能会魂飞魄散或者堕魔。苏九,你妖力强大,若真的堕魔...”

“到底是为了天下苍生。”白苏九依旧笑着。云淡风轻好像真的毫不在意了。白泽终于有了一丝动容,眉头微蹙,犹豫了半晌后接着说道:“国君前世是一个弑妻杀子的恶人,我将他的魂魄捉来推动事情发展。阮槐是‘恶因’,你杀了他,一报还一报。苏九,我知道你想复仇,如今你大仇得报,可以放下了吧?”

白苏九眨眨眼,突然又笑出了三分稚气:“白泽。那阮槐是不是摆了你一道?”

白泽毫不介意地直白说道:“是,也不是。我知道他能参透命理,毕竟当年他也是离飞升只差半步。只是我没想到他能用养蛇妖的方法测探这个世界是否是一个死循环。在他得到答案后,阮槐便将自己前世的灵魂召到了现世的身躯里,强开神识。而我的双目在分︱身的身上。一时疏忽险些酿成大错。不过阮槐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就算凌驾于那个世界之上,也只是困在牢笼里头罢了。”

“秦央和夏侯赞他们呢?”白苏九似是漫不经心。

“秦央他...逆天改命。”白泽的语气好像有点仓促:“至于夏侯赞等四人。他们是自愿入地狱找你的。他们的魂魄本是你当年的弟子。”

白苏九手中的茶杯吧嗒一声掉在了桌面上,溅出了一丝水渍。他终于想明白一切了。

当年,他犯了杀业,被打入地狱。白辰轲等了百年,白栖梧也等了百年,只为等他的轮回。为什么?因为他的轮回在地狱里,白辰轲和白栖梧插入不进来,只能慢慢地等。等白泽编织出这个虚假的世界,放他们二人进来。

而夏侯赞、夏侯旬、夏侯杞以及阿年,这四个孩子...不就是...

白苏九感觉自己的身体中一阵轻盈,似是有什么东西撞开了枷锁带回了全部的记忆。

“老二,老三,小五和小十一...”白苏九捂着自己的眼睛自嘲而笑:“我在白辰轲的回忆中唯独只能看清四个孩子的面孔。原来都是注定的...”

白泽不作评价,只扫了扫衣袖收起面前的石桌与茶具,负手而立:“苏九。惑,解了。该走了。”

白苏九拍了拍衣袖,满脸无辜:“去哪儿?这里已经是地狱了,我还能去哪儿?”

“足够了。你经历了轮回之苦,诛心之痛,神界已然宽恕了你。你可以从牢笼里出来了。”白泽道。

白苏九沉默了片刻,尾巴扫了扫打趣一般指了指脚底下:“但是我落了个东西,我想去拿回来。”

白泽诧异,旋即又明白了什么,连忙伸出手去抓他。然而白苏九却突然一扫狐尾,掀起半片云彩遮住了白泽的视线。待白泽拍落那云彩时,白苏九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