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情翔九天>第十八章

  罗文琪心知事态紧急,不能再拖延,一咬牙,立刻传令,将队伍由一路进攻改为扇形进攻,后队放弃休整,全面压上,以人海阵式强行突破!

  消息同时传递到高靖廷这边,众将无不骇然,罗文琪此举无疑是硬拼,不讲任何策略与计谋,只求单兵突进重围,一举斩杀大耶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靖廷的身上。

  高靖廷淡淡一笑,“你们怕死吗?”

  一句话激得众将嗷嗷乱叫,“谁怕死谁是孬种!”

  高靖廷目光扫过众人,“如果是皇上,你们怕吗?”

  众将一怔,面面相觑,沙近勇因与罗文琪一起打过仗,略知事情一二,脱口道:“皇上叫我们撤军?”

  大家一听就急了,纷纷嚷道:“现在撤军,不是前功尽弃吗?我们这些天都白打了,不能撤!”

  “可皇上有旨,不撤军就是抗旨,视同造反,要杀头的。”沙近勇恨恨不已。

  高靖廷笑道:“你们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再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罗将军已经扣下了传旨太监,所以才有此拼命之举。”

  众将恍然大悟,原来罗文琪扛下了全部的压力,到时就算皇帝追究,也只会治他一个人的罪。

  沙近勇大声道:“罗将军为了替柳将军报仇,豁出了身家性命和前程,真是义薄云天。我们要是还怕三怕四的,连猪狗也不如了。哼,谁敢说个不字,我沙近勇第一个就跟他先拼了!”拔刀掷在地上,杀气腾腾。

  众人齐声怒吼:“杀大耶氏,灭了柔然!”

  “好!”高靖廷一甩战袍,挺身而起,“既然大家齐心协力,那我们主要任务就是协助罗将军,把柔然大军吸引过来,背在身上,由飞羽军那边突破,斩杀大耶氏。此事非常艰巨,而且牺牲极大,且无俘获,你们愿意吗?”

  沙近勇抢先道:“军令如山,谁敢不遵?我们心甘情愿助罗将军完成心愿,你们说是不是?”

  当场爆发出轰天也似的叫声,无人异议。

  阻敌任务非常艰巨,高靖廷殚精竭虑,将手头的十四万人分成三批,层层压上,造成主力在此的现象,将柔然军吸引过来,让罗文琪放手直取柔然中军。

  众将都各自领命走了,沙近勇最后一个接令,高靖廷注视他片刻,唇边浮起了笑容,“没想到你竟有如此胆识,临危不乱,足见大将之才。”

  沙近勇涨红了脸,局促不安,“我……我只是有愧于柳将军,人已逝去,我连道歉也做不到了,唯有尽此绵薄之力,助罗将军完成报仇的心愿。”

  “说得好,哪怕拼到最后一人,也必须拖住柔然。”高靖廷剑眉一轩,豪气干云。

  沙近勇摇头,“不,大将军,你万不可有事,否则,罗将军绝对支撑不下去,你已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高靖廷一怔,心中泛起了苦涩,“你错了,他想依靠的人……不是我……”猛纵马急驰,瞬间隐没在人丛中。

  文琪,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为了你,我宁愿粉身碎骨。

  战事异常惨烈,天朝两支大军顽强地逼近,一步步将柔然军压入包围圈中,堵死了所有的去路。大耶氏狗急跳墙,集中所有的兵力强行突围,高靖廷承担下了所有正面的攻击,挡住柔然军疯狂的反扑。罗文琪已突进柔然军的中心,指挥大军横扫东西,追逐着大耶氏的旗号,吓得大耶氏丢了主旗,藏匿在军中。

  罗文琪深知自己的突进是以高靖廷那边惨重的伤亡换来的,命将士们甩去了所有的锱重,轻骑追击。

  正在部署,突然,数十骑快马飞驰近前,领头的竟是大内侍卫,高举一面金牌,喝道:“传皇上金牌特令:罗文琪立刻接牌撤军,不得有误!”

  刹那间,当场一片寂静。

  罗文琪全身一震,死死盯住了金牌,这是慕容翼飞军机大令,见金牌如见君面,除非国祚危险,需全国各地将领紧急勤王方可使用,否则决不能擅动。

  曾经痴心爱恋的君王竟然用最强硬的手段逼迫自己屈服……

  罗文琪脸色煞白,心头激浪翻腾,胸口堵得生疼。作为英明睿智的皇帝,慕容翼飞眼中看到的是万里江山,不会为了一个宠幸过的侍卫而误了大事。

  更何况,如今已到战役最关键的时刻,如果撤军,柔然人一个反抄,天朝定会全军尽没!

  罗文琪神色渐渐变得凛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时绝不可撤!待此战结束,杀头灭族之罪,我一人去领!将他们全部扣下!”

  丢下惊骇万分的传旨侍卫,罗文琪急卷入战阵中。

  从黄昏战到黎明,又从白天打到黑夜,罗文琪寝食俱废,日夜激战。京中一道道撤兵的金牌发来,口气一次比一次严重,他置之不理,咬牙力战。

  战至第三天凌晨,天朝大军已将柔然军歼灭大半,剩下一股残军护着大耶氏拼死突出重围,向北方落荒而逃。

  两支大军终于会师了。

  领头的雪光与乌云锥冲上了山丘,相对而驰,两匹马如驾云雾,越来越近。远远地剪影映在淡蓝色的天际,曦光中异常鲜亮。

  渐渐的,看见了对方,一个英伟似神,一个俊逸如仙,黑裳白衣,飘飘欲飞。

  霎时间,两人跃下马,急奔而来。

  罗文琪挥手大呼:“大将军,我们赢了……”

  高靖廷突然热泪盈眶,飞身扑上,张臂拥去。

  罗文琪同时张臂抱住了高靖廷,经过生死大战,生存是那样的珍贵,其他任何事都不重要了。

  山丘下的将士们仰望着两位年轻英勇的主帅,都深以他们为骄傲。

  “太好了,文琪,你活着,太好了……”高靖廷已语无伦次,热泪纵横,用力揉着怀中温热的身体,鼻中充满了那熟悉的气息,一颗悬挂已久的心犹自怦怦急跳,牵得全身战栗。

  “大将军……”罗文琪已不知说什么了,宣泄了仇恨愤怒,胸口空荡荡的,只想痛哭一场。

  “叫我靖廷……”高靖廷喃喃着,富于磁性的声音似天籁之响。

  罗文琪如受催眠,下意识地低唤:“靖廷……”

  一声靖廷,从此便是亲朋知己,不管岁月流逝,此刻已永铭于心。

  高靖廷欢喜得几欲晕去,不知如何是好,忽见罗文琪脸上血汗交错,惊道:“你受伤了?”举袖去拭。

  罗文琪猛地醒悟,自觉过于忘形,涨红了脸,轻轻挣开,白了他一眼,“受伤的是你吧?浑身是血,还说我。”

  高靖廷这才觉得伤口疼痛,拥抱之时压到了伤处,有的地方又渗出血,可他满怀喜悦,哪还管这些小伤,只顾看罗文琪,“你也受了好几处伤,得马上休息……”

  “不,大耶氏尚未抓到,我们不能停,你留下,我即刻带人追踪。”

  高靖廷笑了起来,“为什么是我留下?你休息,我去追。”

  “我要亲手挖出大耶氏的心肝,所以,我一定要去。”罗文琪的语气十分坚决。

  “那好,一起去,谁都不用争。”高靖廷也十分坚决。

  罗文琪眉头微锁,“皇上已经发八道金牌,命令撤兵,我反正罪犯不赦,无所谓死活。而你只是为我所累,尚有生机……”

  高靖廷打断了他,“你若出事,我还能独活吗?”

  罗文琪大震,下面的话噎住了,再说不出。

  高靖廷一句出口便知鲁莽,此时心如霁月,索性率直而言:“你不喜欢我,是你的选择。我喜欢你,那是我的选择,就算当着三军将士,我也会直说。我发誓要与你同生共死,就绝不会违誓,哪怕是当今天子,也休想让我放弃!”

  誓言似火,烧灼着罗文琪的心,隐隐发疼,今生已辜负了这一番深情厚谊,又如何能回报?

  目光相触,又不自禁避开,不忍看那坚毅刚硬的面容,回身牵马,下了山丘。

  刚走到军中,突然,一声断喝传来:“皇上九道金牌,命罗文琪撤军。如再违抗,凡出征将领尽戮之!”

  似晴空霹雳当头打下,罗文琪顿时惊呆了。

  传旨的侍卫劝道:“罗大人,撤吧,不然,这里所有的将领都要陪葬了。”

  罗文琪忍不住质疑道:“我们一直打胜仗,敕勒又与柔然决裂,派兵出击,如此大好形势,为什么皇上还急着撤军?”

  那侍卫与罗文琪曾是旧识,微一迟疑,说了实话,“大耶氏为求自保,愿献八百里土地讲和。皇上考虑到天下未稳,国库吃紧,目前没有实力消灭柔然,已决定接受大耶氏的条件,两国和谈,所以才急令撤军。”

  罗文琪身子一晃,原来慕容翼飞早与大耶氏定下了协议!

  慕容翼飞是天子,考虑的是天下苍生大计,所以选择了和谈。他只是臣子,必须服从天子,否则,便是叛逆,牵累浴血奋战的将士……

  那绝望的哀痛是如此深重,生生撕裂了高靖廷的心,他猛然大步走上前,劈手夺过金牌掷在地上,怒吼:“是我高靖廷不遵调令,抗旨出兵,要杀就杀我,现在决不后撤!”

  众将领无不悲愤莫名,齐声大吼:“决不后撤!”

  罗文琪回头看着慷慨激昂的将士们,惨淡地笑了,“你们全要为我陪葬吗?让世上再添无数的孤儿寡妇,于心何忍?”

  悲怆的目光投向辽远无边的大漠,慢慢抬手一指,“为了守卫这万里江山,柳星惨遭大耶氏的毒手,甚至被焚尸。为了得到这八百里江山,这等深仇大恨就抛置不提。一条命换得八百里江山,真是值啊……”

  带着浓烈血腥气的大风扑面吹来,残破的旌旗猎猎飘响,大漠一片寂静。

  “柳星再也回不来了,人命就这样轻微,为什么?我们征战游沙场,流尽血汗,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死后追封一个虎贲将军?”

  压抑已久的悲恸喷涌而出,“可我只要柳星活着,什么江山社稷都比不上一个活着的柳星啊……”

  热泪滚滚而下,打湿了尘蒙血染的征衣。

  庄严突然跌跪在地,七尺男儿号啕痛哭,闻者个个鼻酸。

  罗文琪强抑悲声,眸光转向高靖廷,“请大将军下令撤兵吧……”

  一个“兵”字刚离唇,大股的鲜血便从口中喷出,挺直的身躯缓缓仰天倒下。

  高靖廷大惊,抢步冲上抱住了罗文琪,紧紧拥在怀中,心似刀割,大滴眼泪落在那苍白如雪的面容上,划出道道湿痕。

  梁副将跪下了,沙近勇跪下了,所有的将士全部跪下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只为英雄方屈身。

  高靖廷牙挫得格格响,终于迸出两个字:“撤兵!”

  ※※※※

  在天朝与柔然的大决战中,敕勒在柔然兵困力危时乘机出兵,使柔然腹背受敌,大败溃逃,损失惨重,敕勒则一举抢占了大片土地,俘获牛羊马匹无数。

  敕勒祖先原为柔然之奴,几百年受尽欺压,这次总算扬眉吐气,人人欢欣鼓舞,连续数日大开酒宴庆祝。

  经此一战,摩云威名远震,敕勒上下皆把他看作天神,极为敬畏崇拜。

  国势既振,敕勒各部落首领萌生了立国之念,将先前松散的联盟部落组成一个权力集中的国家,以求更完善的统治。这一国可汗,无疑就是摩云了。

  提议一出,摩云当场便婉言谢绝,众首领吃惊之余,百般劝说,又公推奇勒布前来说服。

  奇勒布隐约知道摩云拒绝的原因,婉劝道:“敕勒立国不易,幸亏出了你这个英雄,才有今天的威势。你身上担着我敕勒数十万百姓的期望,怎么能为了个汉人就不顾国家?敕勒还要靠你开疆拓土啊。”

  摩云仰望着高远的蓝天,“如果没有阿宣,摩云早已埋骨荒山,哪还有今天?咱们草原上的英雄,最讲究知恩必报,人寿天定,谁知哪天我就会战死沙场?在这个世上,阿宣唯一的亲人就是我。八年前我已负了他一次,累他受尽痛苦屈辱,这一次,我绝不会再错过了。”

  奇勒布急道:“你走了,敕勒交给谁啊?各部落互不服气,会再兴风波的。”

  “姐夫,你才智武功都不输给我,可汗之位就由你来当吧。对不住,我今夜就要走,免得他们知道我的打算,哭天抢地拦着不让走。”

  “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奇勒布一把揪住不放。

  摩云笑道:“我已经把我名下所有的牛羊都分掉了,奴隶也全放走了,只带走我亲手训练的五百名卫士……姐夫,你要好好照顾我姐姐。”

  用力抱了抱奇勒布,取出金狼令塞在他手中,一声呼哨,十余名卫士闪出,簇拥着摩云离去。

  奇勒布尔呆看着金狼令,又遥望他远去的背影,实在想不通,世上竟有人真的放弃即将到手的一国权位。

  ※※※※

  盛夏的边城炎热多雨,处处弥漫着郁积的气氛。

  黄昏时分,屋内仍很热,高靖廷坐守在床边,目光始终不离昏迷的罗文琪。

  自疆场病倒之后,过度的劳累、愤懑、悲痛使罗文琪原有的吐血旧疾猛烈发作,一直高烧不退。糟糕的是,神志不清的罗文琪还保持着战场上的警觉,不论何人靠近,都会受到他毫不留情地攻击,唯有对高靖廷才会放松戒备。因此拭身、换药、喂食都是高靖廷亲自料理,日夜看护。

  天气太热,怕伤口包扎捂住会溃烂,桑赤松嘱咐让罗文琪裸身躺在牛皮席上,只在腰间搭块白布,一个时辰以凉水拭身一次降低体温,两个时辰换一次药加速伤口愈合。一连七日,伤口都已结了痂,人却还没醒来。

  “你这个庸医究竟下了什么药,文琪为何总也不醒?”高靖廷一见桑赤松就暴怒。

  桑赤松委屈至极,“他是内忧外患,积劳成疾,心病大过伤病,我的方法都使完了,醒不醒得靠病人自己的意志。”

  高靖廷心里明白,这一次,罗文琪所受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柳星惨死,报仇无门,哀大莫过心死的绝望,任何人都难以承受。

  “文琪,醒来吧……”高靖廷喃喃低语,目光定在罗文琪身上。原本光滑白晳如美玉一样的肌肤伤痕累累,使那优美匀称的身躯别具挺拔劲秀之感。

  虽然每一条伤痕都是勇士的荣耀,可是高靖廷手指抚过时,感受到的,却是绵绵的心痛。

  “五哥,不要走,是我,五哥……”罗文琪忽然不安地挣扎,手无意识地伸出,表情痛苦,汗出如浆,仿佛陷在噩梦中。

  高靖廷怔住了,这些日子来,罗文琪高烧时偶尔呓语,叫的全是柳星,想不到今天竟呼唤起了摩云。

  罗文琪昏沉中找不到依靠,越加挣扎,“别丢下我,五哥,你回头看看我,我是阿宣……”

  高靖廷心似生生撕裂了一样,痛到不能呼吸。守在你身边的人是我,可你却叫着别人的名字……

  万般伤痛,可还是握住了罗文琪痉挛汗湿的手。那惨白憔悴的面容此时看来竟是那样无助,仿佛是被抛弃的孩子,在陌生的地方惊慌地奔走,寻找着亲人的踪影……

  “不,五哥,等等我……”罗文琪凄声长呼,猛然弹起身,向外便冲。

  高靖廷惊得一把抱住他,叫道:“冷静点,文琪!”死死箍住那拼命纵跃的身子。可是罗文琪疯了一样狂乱地挣扎,声声唤着五哥。

  高靖廷再也忍不住焚心的烈焰,吼道:“这里没有五哥,只有我,高靖廷!”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罗文琪一声痛楚的低吟,高靖廷如梦初醒,慌忙将他抱上床,因过度挣扎,伤口有几处裂开了,暗恨自己粗鲁,细心地拭净血迹,又重上了药。

  轻抚着罗文琪的脸,眸中充满了痴恋,命运让他迟了一步,可他永远会守护着他,无论付出多少代价。

  ※※※※

  黑沉沉的宫门口紧闭,自己似乎跪了千年之久。花谢花开,雪尽春来,看遍了月圆月缺,人僵化如石,仿佛已不存在,那扇宫门仍未打开。

  皇上,求你让我出兵,只要能为柳星报仇,哪怕千刀万剐,我也绝无怨言……

  慕容翼飞英俊潇洒的身影若隐若现,温柔多情的眼神依旧那么迷人,可是看在罗文琪眼中,却是那样冰冷彻骨。

  柳星死得好惨,皇上,难道你没有一点伤感?他服侍过你,爱过你……

  没有回音,万籁俱寂,无边无际的黑暗漫延到天边。

  那走来的是谁?宽厚强健的身躯,豪迈英挺的气概……摩云!

  五哥,我在这里……

  想呼唤,可是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摩云目光到处寻觅,可就是看不到自己。

  他走近了,从自己面前走过,又渐渐走远,一声悠长的“阿宣”从黑暗中传来,轻轻随风飘散。

  柳星死了,五哥走了,世间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人,再无光明和希望……

  垂下头,僵卧于地,让身体化为灰尘,辗碎那颗绝望的心,从此永得安宁……

  不知何处飘来一片温暖,拥抱住他,和煦如春,耳边响起模糊地呢喃,倾吐着执着的温柔……

  文琪……文琪……文琪……

  再也受不了这无休止的唠叨,罗文琪大叫一声:“别叫了……”猛然从梦中惊醒。

  澄澄月光流照屋,也照着床边熟睡的人。刚毅的脸庞分外柔和,眉角眼梢尽是温柔与怜惜,隐隐散出一种异样的风采。

  高靖廷!

  罗文琪倏地明白过来,梦中无法摆脱的呼唤,是高靖廷的心声。

  无言的愧疚涌上心头,夺得出兵,第一个受牵累的就是他,可他什么都没计较,为自己分兵,还揽下了全部责任,种种情义,高过云天。

  假如有来生,我会用一切来报答你的深情厚谊……

  慢慢起身,穿上白衫,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强撑着一步步走向灵堂。

  停灵的小院幽深,白幡轻舞,格外凄凉孤寂。

  庄严跪坐在棺前的蒲团上,目光呆滞。自从撤兵之后,他日夜守在柳星的棺木前,不吃不喝,日渐消瘦。

  一合目,柳星秀丽无匹的笑脸便浮现在眼前,笑语、嗔怒、含羞,爱恋,种种表情清晰如昨,却早已天人永隔。

  一遍遍地责备自己,为何没有坚持跟柳星一起去黑沙镇?只要柳星活着,拆骨剥皮他也愿意。

  极度的悔恨与悲痛使庄严几乎发狂,任谁也无法将他带离灵堂。

  蓦然风起,衣袂飞扬,清逸的身影似随风飘来,悄无声息,直到棺前。

  凝立良久,罗文琪慢慢伸手抚摸着冷硬的棺木,温柔得好似抚着柳星俏丽的脸,两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齐赴心头,柳星,你最怕孤单,黄泉下,寂寞了,谁来安慰你,谁会帮你拭去泪水?

  爹娘抛弃了你,皇上抛弃了你,可你没有绝望,依然真心待人。在我最伤心孤寂的时候,是你,用全部的温柔与柔情温暖了我,可在你惨遭凌辱被逼自裁的时刻,我竟然不能保护你,让你含恨九泉。如今,你已永远走了,我只能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沉思的眸子渐渐变得毅然决然,最后深望了一眼,慢慢转身向外走,清冷的声音在灵堂里回荡:“跟我走,庄严,柳星在天上看着,等我们为他报仇。”

  庄严黯淡的眼睛突然亮了,挣扎站起,追随那坚定挺秀的背影而去。

  ※※※※

  桑赤松哭丧着脸,不时偷偷抬眼看看高靖廷,架不住他的逼视,低声嘟囔:“我怎么知道吕正德肝火内郁?那安神丸偏生是暖的,这几日又暴热,老头儿中了点暑差点送了老命,这是天意,不能怪我下错药。”

  高靖廷气得七窍生烟,“吕正德几时死都没关系,就这个时候不行。皇上定会认为是我们怕走漏风声,杀人灭口,震怒起来,二罪同发,文琪还有活路吗?”

  “他又不是被毒死的,吃错药死人根本查不出来,皇上要是怪罪,就请刑部验尸好了。”桑赤松横了外甥一眼,“文琪文琪,你心里就只有一个罗文琪,别忘了你是驸马爷,跟皇上抢人,不死也得脱层皮。皇上很快就会到边城,你最好收敛些。老舅我管不了你,皇上可不是吃素的。”

  高靖廷只是冷笑,“皇上强得了我的人,还抢得了我的心?惹急了,大不了辞去这骠骑大将军,天下之大,还怕没有我高靖廷的容身地?”

  桑赤松险些吓晕倒,一把掩住他的口,“隔墙有耳,当心传到皇上耳中,要杀头的。”

  高靖廷竭力压抑下翻腾的情绪,“将吕正德停灵在城中的德善寺,等皇上派人验过尸后再启灵返乡,此事暂且不要让文琪知道,免得他担心。”

  桑赤松哼了一声,“罗将军才不会担心这个,他最近到处挑选身材苗条、面貌清秀的士卒,教习大漠的歌舞,准备讨皇上的欢心呢。”

  “文琪不是这样的人!”高靖廷断然否决,“他这么做必有深意,就算是讨好皇上,还不是为了保全边城的将领?”

  “你不相信?我带你去看。”桑赤松赌气拉着高靖廷来到飞羽军的驻地,未等靠近便听到丝竹弦歌之声,走近一看,只见罗文琪亲自吹笛,数十名长相秀气的年轻士卒正在练习歌舞,引来无数士卒围观。

  桑赤松忽见教习者竟是城中几位出名的歌伎,旁边还站了十余位伴舞的少女,直是吹胡瞪眼,“你瞧瞧,成什么样子?军中严禁女子出入,罗文琪居然带头破坏军规,成何体统?”

  高靖廷眉头深锁,罗文琪的举动太过失常,他决不相信罗文琪是因为受不了打击便纵情声色,可眼前的一切又如何解释?

  罗文琪看到高靖廷,微微一笑,并不招呼,亲自挽起了一名歌伎起舞。北方歌舞本就刚劲有力,罗文琪动作柔韧灵巧,体态极为优美高雅,白衫飘扬中,翩然欲飞,犹如仙鹤,人人都看呆了。

  高靖廷目光紧随着罗文琪澄亮的眼睛,不知怎的,心中总感觉,罗文琪的眸中似有一种歉意,宛转徘徊,欲言又止。

  “你难道只看不管?”桑赤松一看外甥痴痴地神情,便知没下文,泄气得要命。

  “算了,皇上撤文琪的旨意明天就到了,今天就让他快乐一点,忘记那些绝望和痛苦吧……”高靖廷转身悄然离去。

  罗文琪停下了舞步,目送着高靖廷沉默刚毅的背影,唇边掠过淡淡的笑意,明天,一切都将开始,一切都将结束。

  ※※※※

  慕容翼飞的圣旨在凌晨便已到达,此番不仅将罗文琪削职为民,拘禁看管,高靖廷的兵符也被暂时收缴,交由使者带回。

  接完旨,罗文琪神色如常,任由士卒押走。高靖廷咬牙伸手一拦,“暂且关押到军营中……”

  “按规矩是押在大牢中,我知道大将军的心意,此刻非比寻常,大将军不要因文琪而连累了其他人。”

  “你早知皇上会这么做,是不是?”高靖廷心中隐隐作痛。

  罗文琪淡然一笑,“当然,我侍奉皇上六年,世上只怕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皇上。圣旨没将我斩立决,已是皇上顾了情分。否则,以皇上的英明神武,岂能容我这等逆臣再活着?”

  “你不是逆臣!”高靖廷几乎怒吼,一瞬间,他已下定决心要救他,哪怕毁家灭族也在所不惜!

  罗文琪已然看出他的想法,心头一热,低声道:“你若真想帮我,就赶快将我撤职的消息传出去,巩固军心,莫生变乱。”

  高靖廷只说了一句,“放心!”立刻吩咐人到处张贴罗文琪撤职的告示。

  罗文琪跟随士卒向外走去,快到门口,忍不住回头,正碰上高靖廷深挚的眼神,一怔之下,粲然一笑,耀亮了暗淡的夜空。

  高靖廷如中电击,这一生,从未看到过如此绝美的笑容,似昙花盛开的刹那……

  ※※※※

  天色未明,数十名蒙面黑衣人偷入牢房,击倒看守,打开牢门。罗文琪从容而出,“庄严,准备好了?”

  庄严拉下面罩,“总共一百名死士,全部自愿跟随将军去报仇。”

  罗文琪点点头,环视众人,突然一掌狠狠劈中庄严。庄严脸上露出极其惊愕的神色,咕咚跌倒。

  几名黑衣人迅速给庄严换上白衣,用绳索捆好,布团堵上嘴,关进牢房中。

  庄严疯狂地挣扎,口中呜呜有声,目中几欲喷火。

  罗文琪低声道:“庄严,我要你活着,去完成另一个任务:照顾柳星的家人一生。这是柳星最大的心愿,你不会忘了吧?”

  庄严一呆,忽又狠命地撞着栏杆,泪流满面,眼看罗文琪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彻骨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