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情翔九天>第十五章

  默默凝视着柳星秀丽的面容,罗文琪忽然发觉,柳星已脱去了昔年的稚弱,身子长高了好些,更显英姿俊秀。

  到了该放飞的时候,再怎样不舍,也要放手啊……

  罗文琪终于点了头:“一切小心,你带三万飞羽军走,所有物资凭你挑选,想要什么都行。”

  柳星欢呼一声,若不是周围有许多士卒,早跳上去抱住罗文琪不放了。

  罗文琪感染了他的情绪,不觉微笑起来,回头瞥了一眼,笑道:“我看还是早些离开为好,有人已经快头顶冒烟了。”

  柳星顿时涨红了脸,恶狠狠地瞪向不远处跳脚的庄严。

  罗文琪含笑退开,眼看着那两人一前一后很有默契地走出都护府,顺着街道出了城。

  看着那一对幸福的背影,一种淡淡的喜悦浮上心头,但愿柳星能和庄严白头偕老,也算了结自己的心愿……

  此时帅堂议事日散,高靖廷在亲兵的搀扶下正走到门口,一瞥眼间,远远看见了罗文琪,立时便钉在了原地。

  清风徐来,白衣微起,态雅似鹤,人俊如仙……

  这样的风采,如何令人不动心?

  动心之后,又如何才能不伤心?

  只能这样默默凝望,连一点点关心的表情都不敢有,怕他痛苦,更怕盯在他背后尖厉的眼光……

  亲兵劝道:“大将军,快回屋休息吧,桑老将军交待过,您千万不可再有任何损伤了,不然……”

  “不然神仙也救不了我,是不是?”高靖廷唇边掠过一丝淡然的微笑,“放心,顶着骠骑大将军的头衔,我这条命可就值钱得很,不会轻易丢掉的。”

  罗文琪被逼到崩溃的情景犹如一场噩梦,时时在脑中盘旋,无法忘记……

  那盈满了悲伤的眸子隐含了多少无法言述的痛?偏偏自己又狠狠地加上一刀……

  高靖廷合上了眼睛,掩去了心底翻上来的热流。

  “哎呀,大将军,你怎么站在风口发呆?”吕正德苍老尖细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高靖廷一凛,冷电般的杀气骤然从眼中闪过。

  绝厉的寒意吓得吕正德退后几步,惊疑地看着高靖廷,对方似乎化身为草原的猎豹,随时会扑上来吞噬了他……

  高靖廷微微冷笑,这种假仁假义之徒色荏内厉,满口道德,心怀叵测,借着梯子向上爬,主意竟然打到罗文琪头上来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否则,宁可干犯朝廷大忌,他也会杀了这个人!

  只要,那忘不掉又放不下的人能够平安幸福……

  ※※※※

  “罗大哥喜欢吃木樨糕,记得隔三天做一次。他老是忘记吃药,你得时刻提醒……一日三餐,你让从小厨房做精细些,再亲自给他送去,别指望他自个儿会想起来。还有,衣服破了……算了,你笨手笨脚的,想来也不会补,干脆重买得了。”柳星恨不能将所有的事交待清楚。

  庄严嗯嗯地应着,闷闷不乐。

  原野空寂无人,草波如海,两人并肩坐在一块青石上,披了一身夕阳,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柳星说了半天,不见反应,一捅庄严:“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

  庄严愣了愣,突然憋出一句:“我跟罗将军说,咱们一块儿去。”

  柳星大急,威胁道:“别犯傻了,你要是再为难罗大哥,我再也不理你。”

  “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庄严低声讷讷着。

  “你这大笨牛……”柳星心中暖暖的,唇角不觉向上翘起。

  被人关怀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甜蜜幸福……

  “给!”一个小包塞在庄严手中。

  庄严一呆:“给……给我的?”一脸的不可置信。

  柳星踢了他一脚,“这儿除了你还有别人吗?说你笨,就是笨。”

  庄严欢喜得几欲晕去,只会嘿嘿笑,打开包看时,却是一件纯白的内衣。

  “本来想给你裁一件,可是明天就得走,没时间了。刚才在路边的成衣店里看到这件,质料样式还不错,将就买了,你先穿吧。”

  庄严张大了口,惊奇不已:“想不到你会做衣服……”

  柳星横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奇怪的,从小我爹就打发我出去学手艺,什么裁缝、厨子、金银匠,我都学过。反正给人家做徒弟,有饭吃有衣穿,不花家里一文钱,还能赚钱回来,有什么不好?”

  他说的轻松,庄严却知道,那些手艺人家中的徒弟做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猪狗食,起三更,睡半夜,日子过得比黄连还苦。

  想不到柳星少年时代竟是这样熬过来的……

  轻轻拉过他的手,不出所料,手掌中结着厚厚的茧子,十分粗糙……

  忍不住在柳星掌心中一吻:“我不让再你吃苦了……我来照顾你一辈子……”

  柳星脸一热,这朴实无华的话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来得心动……

  “我还要照顾我娘,我大哥大嫂,还有弟妹……”

  庄严一把将他搂入怀中:“反正我是个孤儿,没有亲人,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我当然要照顾,你家就是我家……上门女婿要不要?”

  万想不到庄严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柳星险些呛背过气:“什么上门女婿,胡说八道!”

  “打仗太辛苦了,担惊受怕的……等我们赚够钱,就退职回家,开个店做生意,赚更多的钱,照顾一家子。再过继个儿子,不就什么都齐了?”

  柳星拍拍那个已经在幻想做幸福老爹的家伙:“你有没问过我同意不同意?”

  没察觉语气中的危险,庄严依旧乐颠颠地说:“我是一家之主……”

  一语未落,已连吃了几拳,打得庄严抱头鼠窜,连忙嚷道:“听你的,都听你的,还不成么?”

  看着庄严的狼狈相,柳星忍不住放声大笑。

  那秀丽的脸上浮起了晕红,异常动人。

  庄严心头一热,抱住柳星便想吻。

  可是怀中人却一溜烟逃开,笑道:“别想再使坏……”

  庄严拔脚便追。

  柳星边笑边跑,很快就喘不上气了,被庄严忽地捉住,四目相对,情意脉脉……

  暮色烟霭起,那深深地拥吻的身影叠合在一起,依稀朦胧,整个草原都蒙上了幸福的颜色……

  第二天,柳星整装出发,带队前往黑沙镇,众人十里送别,依依不舍,高坡伫望,终于看着队伍消失在远方。

  众人都走了,只剩下庄严和罗文琪还停留在原地,静静地远眺着。

  ***

  夏日午后,凝碧湖畔,荷风送爽,清雅宜人。

  慕容翼飞独立在江南烟雨亭中,凝思的神情有几分落寞。

  细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如此熟悉的气息,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南儿……”

  方雨南一身青色僧衣,缓步入了竹亭,慢慢坐在栏杆边。

  沉默片刻,低语如风:“听说皇上接到罗大哥的奏折之后,很不开心……”

  经过长期的医治,方雨南嗓音已渐渐恢复,只是留下了后遗症,声音始终低微,再没有昔日的清脆。

  慕容翼飞眉头一皱:“又是小福子多嘴。”

  方雨南拿起桌上的奏折,打开看时,不觉一怔,奏折上空无一字,一片素白。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好个聪明的罗文琪,所有无法说出的话,尽在这张素纸中。

  方雨南抬起头,凝视着一湖碧莲,微微一笑:“皇上虽不相信吕正德的奏章,可是心里还是介意罗大哥和高大将军的事……”

  慕容翼飞脸色一沉:“文琪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朕更清楚……倒是高靖廷,居然觊觎文琪,真是胆大包天,不想活了吗?”

  “皇上既知道罗大哥的处境,就不该责怪高大将军……”方雨南回过头,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眸直看进慕容翼飞心底,“吕正德施的是何种手段,想必皇上心中了然,或许仅是无稽之谈,皇上却大动肝火……”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高靖廷还是朕看中的驸马人选,竟然如此不知检点,实属可恶!”慕容翼飞一拳砸在了栏杆上。

  方雨南悠悠一叹:“皇上到底为何而生气?是为了罗大哥处境堪忧,还是为了高靖廷爱慕罗大哥?”

  慕容翼飞猛然回身,刹那间眼神凌厉如剑。

  方雨南双眸依旧那么坦荡澄清,有一种洞悉万物的彻悟。

  半晌,慕容翼飞颓然坐倒。

  不得不承认,方雨南一语道破了他的心事。

  一听到高靖廷爱慕罗文琪,不知为何便勃然大怒,想也没想,就将吕正德的奏章转发给了罗文琪……

  曾经那样爱自己的人,却为别一个英俊威武的青年男子所爱,本能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立刻将这个萌芽掐死!

  内心深处,即使是自己放弃了的人,也不愿意他为别人得了去……

  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抚着慕容翼飞的肩头:“皇上这样做,无异是在怪罪罗大哥。逼迫罗大哥的人已经够多了,皇上难道还想加上自己?”

  慕容翼飞大震,“唰”地出了一身冷汗。

  方雨南垂下眼帘,幽幽道:“如果皇上因此责怪高大将军,罗大哥一定会内疚……罗大哥也是人,背负了太多太多的痛苦与磨难,我真怕罗大哥撑不下去……”

  慕容翼飞忽然醒悟,自己的行止仿佛是为了罗文琪而吃醋,安慰开解他的,却是自己最心爱的人……

  一把握住了方雨南的手:“对不起,南儿……”

  方雨南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皇上,这句话,不应该对我说……”

  慕容翼飞望着空伸的手掌,苦笑一声:“朕知道……文琪终究跟了我六年,那是我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年华……”

  失去了才发现,生命中早已铭刻下罗文琪的印迹,怎么也无法忘记……

  慕容翼飞下了决心,尽快促成高靖廷与十公主的婚事,免得再出意外。

  凝碧湖中,白莲正盛开,摇曳迎风,虽出于淤泥,却始终不染,顽强舒展开绝世风姿……

  方雨南静静地遥望着湖中的白莲,低声道:“我好想见罗大哥……”

  ※※※※

  风猎猎,马萧萧,将士弓箭各在腰。

  柳星扫视了一眼随行的人马,又回头吩咐姓梁的守将:“我这次出城与柔然大耶氏可汗和谈,吉凶未卜。不过,黑沙镇乃是边境第一通关要道,绝对不能任何闪失。为防意外,除非我亲自出现,否则,不论什么人拿什么令箭,都不可开城门放行,以防出错。”

  梁守将答应着,又问:“若是柳将军当真出事,需要救援,我们也不能坐守不出呀。”

  柳星想了想,俯在梁守将耳边道:“我如派人回来,你可问暗号,回答是……江南烟雨亭的牛肉干!”

  梁守将张口结舌,这算什么暗号?又不敢问,只好唯唯称是,牢牢记住。

  柳星含笑转身,策马带队,奔向大漠。

  虽然自己收到的只是一包牛肉干,可并不比江南烟雨亭逊色……

  黑沙镇外百里左右的草原是两国争夺之地,故此也是两不管之地,此处有条济清河,河滩平坦,地势开阔,周围地势一览无余。

  和谈地点就定在了这里。

  金顶大帐孤独地矗立在一大片开阔地中间,北面是柔然兵把守,南面是天朝军看管。

  帐外,大耶氏可汗和柳星带队急匆匆走近,在门口相遇,不觉都停住了,彼此打量着对方。

  那大耶氏可汗身材极是魁梧,相貌彪悍,神色颇为凶恶。他本来一脸的傲慢,忽见柳星俊秀绝伦,不禁看直了眼。

  柳星和柔然打过两年仗,这是第一次见到大耶氏本人,对他那副粗鲁无礼的蛮相实在反感,不冷不热地一抱拳,“黑沙镇总兵柳星见过可汗。”

  大耶氏脸色微沉,“和书上指明是要龙骧将军罗文琪亲至,怎么,他竟然不来?看不起我们柔然?”

  柳星神色不变,“罗将军因有要事在身,远在他城,大将军唯恐可汗等不及,若是拖久了有藐视之嫌,故此先派末将前来,待罗将军回来之后,便即刻赶来。”

  大耶氏眼珠转了转,咧开大嘴,嘿嘿笑了两声,“既然罗将军有事,那就多等几日就是。柳总兵不必多礼,快快请进。”

  柳星退后一步,“可汗是一国之主,先请。”

  “同请同请。”大耶氏大摇大摆先进去了。

  柳星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整一个大螃蟹……”

  飞羽军无不发笑,大耶氏走路晃肩摆腿,瞧背影跟横着走一样,可不活脱就是一个大螃蟹?

  大耶氏也听见了,可他不曾见过螃蟹,不知是什么意思,一脸茫然,只好嘿嘿干笑几声,更显滑稽。

  各人落座,便开始商谈议和之事。

  大耶氏提出,两国开设榷场,互通贸易,但是由柔然收取税利。天朝每年必须向柔然提供大量的廉价丝绸、瓷器、纸张、药物等,来换取柔然昂贵的牛羊马匹。两国各退三十里,作为榷场贸易之地等等。

  柳星将手里的条约一推,冷笑道:“可汗不觉得所提条件太过苛刻?这哪里是贸易?分明是强买强卖了。”

  大耶氏哈哈一笑,“我等荒野小国,不知什么叫强买强卖。既是和谈,天朝也该拿出点诚意来,让利于我国,才是大国风范。”

  柳星淡淡道:“贵国退出三十里,不过是大漠草原空旷之地,得失无妨。我天朝若退三十里,让出的全是边境要塞,后防再无险要可守,到时怕是抵不住可汗的大军哪。”

  大耶氏一噎,想不到这个年轻轻轻地小将领竟然一眼看穿了他的用意,掩饰不得,突然发作,“我是诚意和谈,柳总兵却曲解我的意思,分明是没有诚信,不谈了!”

  身后的柔然兵立刻刀枪齐出,指住了柳星。

  飞羽军齐齐翻腕,亮出扣在手腕上的小弩机,无数只袖箭冷森森地对准了大耶氏。

  在近距离的贴身搏斗中,弩机所发的袖箭杀伤力大,灵活机动,极为厉害。

  大耶氏深知飞羽军的本领,吞了几口唾沫,脸色渐渐发青。

  柳星笑了笑,轻描淡写道:“不必紧张,可汗只是开个玩笑,是不是啊,大耶氏可汗?”

  “啊哈哈哈,是啊是啊,我说话不过大声了一点……混蛋,你们还不快放下刀枪?”大耶氏冷汗直流,连忙就势下梯,训斥手下。

  柔然兵灰溜溜地收起刀枪退后,飞羽军这才放下手臂,背在身后。

  柳星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谈笑风生,却将大耶氏提出的条件一一反驳回去。大耶氏经此一吓,已无刚才的气势,只是咬定不松口,两下成了胶着之态。

  反正谈判也不是一天能谈成的,柳星根本不着急,既然谈不拢,那就先晾着,等大耶氏跳脚。

  “天色不早,不耽误可汗用餐,柳星告退。”

  彬彬有礼地一揖,带人离开。

  大耶氏愣了半天,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异光,摸着满脸的络腮胡子,嘿嘿而笑,声似老鸮。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骠骑大将军高靖廷忠勇报国,朕深为嘉许,特赐婚珮真公主,以奖忠勤。钦此,谢恩!”

  传旨太监尖细的公鸡嗓音在帅堂中回响,格外刺耳。

  高靖廷笔直地跪着,全身绷得犹如开满的弓,攥紧的拳头骨节发出格格的爆响。

  太监始终不闻高靖廷接旨之声,心中惊骇,颤声又重复一遍,“钦此谢恩……”

  桑赤松吓得面如土色,低声道:“快接旨啊……”

  高靖廷猛一抬头,眸中精光如电,慢慢拂衣站起,凛然而立。

  自己尚未奏请尚主,圣旨便急急而下,慕容翼飞,你这是用皇帝的身份来压我吗?

  终于明白文琪所承受的痛苦有多么深重……

  即使离开了那龌龊的皇宫,你还是不肯放过他,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是天子的所有物,任何人休想接近!

  这一封圣旨,定是文琪相求的结果,否则,宣读的必是撤查之旨!

  是天子又如何?是圣旨又如何?我高靖廷不想做的事,任何人都不能强迫!

  沉默,对峙,绝寒的凌厉,如潮水般扩散!

  所有的人都吓呆了。

  如果高靖廷公然抗旨,便是杀头大罪,甚至会抄灭九族。

  罗文琪哆嗦了一下,突然明白了慕容翼飞的用意。

  高靖廷接旨,从此就是驸马,绝无可能再有它想。如果高靖廷不接旨,就可降罪,调职撤查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慕容翼飞并不真正想杀高靖廷,如此大费周章,只是要他绝了爱慕自己的念头……

  虽然是夏天,可心中寒冷异常……

  十四年的痴恋,换不回君王的心。远离而去,却又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自己……

  他好似是天空的风筝,慕容翼飞就是那根线,无论风筝怎样挣扎高飞,都逃不出线的控制与牵引……

  高靖廷没有回头看那白色的身影,只是冷冷道:“如果我不接旨呢?”

  太监目瞪口呆,“不……不接旨?这不就是反……反……”

  “齐公公切莫误会,大将军并无他意……”柔和的声音冲淡了僵硬的气氛。

  高靖廷一颤,缓缓回头,正对上罗文琪幽深如潭的眼睛。

  心中纵然有万句言词,却无法道一声……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假如能让你平安幸福,哪怕前面是火坑,我也会跳下去……

  从齿缝中硬生生挤出一句:“高靖廷……接旨谢恩……”

  高大伟岸的身形终于跪下,带着坚毅的隐忍……

  ※※※※

  清凉的月色驱散了白天的炎热,城楼上凉风习习。登高望远,大漠如披白素,远处青烟淡淡,分外幽静。

  罗文琪悄无声息地上了城楼,楼上没点灯火,只有月光斜照进来,似遍地白霜。楼外的走廊上,高靖廷凝立的背影静默似青山,肃穆而沉重。

  到处遍寻不着,原来他避开了所有的人,独自在这里徘徊……

  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此刻,任何言语都对高靖廷来说,都毫无意义……

  更何况,他们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一层障碍,谁也不能提及……

  刚想转身悄然下楼,低沉而富于磁性的声音忽然响起:“既然来了,就陪我喝两杯吧。”

  罗文琪微微一怔,慢慢走近,伸手去拿高靖廷的酒壶。

  “放心,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喝多少有分寸……”高靖廷左手递过另一壶酒,“这是你的。”

  罗文琪顺手接过,“咕咚咚”灌了几口,辛辣苦涩的滋味直冲进心底。

  “大将军怎知文琪一定会来?”

  高靖廷唇边浮起一缕讥嘲的笑意,“你是劳碌命,这个时候找不见我,不慌才怪。瞧你那紧张的样子,是怕我想不开,再瞎折腾闹事吗?”

  一阵刺痛袭上心头,罗文琪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直到发白变青。

  猛地举起酒壶,大口大口地灌。

  高靖廷怔怔地看着罗文琪,月光照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苍白得近于透明。

  心火辣辣的悸痛,劈手夺过了罗文琪的酒壶,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酒。

  “大将军,你不能喝这么多……”罗文琪伸右手去抢。

  高靖廷横臂一挡,慢慢回过头来,深深地凝望着他,刚硬中流露出丝丝的温柔和怜惜,如风动涟漪,荡人心魄……

  如此深情的目光,他承受不起啊……

  困窘地低下了头,忽然左手一紧,已被对方握住。

  罗文琪微惊,刚要挣扎,高靖廷已卷起了他的衣袖,“还痛吗?”

  手指从缠臂的白纱上轻轻滑过,罗文琪倒吸了口冷气,咬住了牙。

  “伤了经脉,就算以后愈合,也会影响你用枪……”高靖廷低语中充满了内疚,“白马银抢白衣将,英俊无双罗家郞……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是那样意气风发,如今却伤病累累,是我误了你……”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空气中流动着如水的柔情,惝恍迷离,朦胧了眼睛……

  “不,大将军,这次,是我连累了你。否则,以皇上的睿智,断不会这般逼迫于你……”

  “那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我想,这次皇上格外开恩,不罚反赏,多半是你说情的结果……”

  你待我的情义,我又岂会不知?

  高靖廷轻握住那冰冷无力的手,用火热的掌心温暖着。这一刻,是如此珍贵,值得一生收藏……

  罗文琪心下不安,“大将军……”

  高靖廷打断了他,“这个驸马是我花了十年的功夫谋来的,与你无关。倒是那吕正德,一心想把持边城大权,在军中挑三窝四,皇上面前告御状,我是忍无可忍了。”

  罗文琪心中一酸,他是故意转换话题,怕自己歉疚……

  “吕正德到底是监军御史,不能擅动,日后凡事小心在意,不给那吕正德以可乘之机就是。”停了片刻,罗文琪又道:“大将军如今身体未复,也不宜过于劳神,须静心休养一段时间,万不可留下病患。”

  高靖廷微笑道:“一个老舅天天叮咛已经够我头大,再加上你,我考虑是不是要找个地方躲躲了……”

  罗文琪轻轻一笑,郁结的心情不知不觉中轻松下来,

  看到那清丽的容颜上掠过笑意,高靖廷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今生不能成情人,那就做知己吧,只要能让我守护着你……

  两人并肩而立,默默眺望着月光笼罩的大漠。

  忽然间,罗文琪想起了柳星,去了十来日,不知现在情况怎样,一种深沉的思念浮上了心头。

  ※※※※

  柳星在自己的帐中来回踱步,心中委决不下。

  与大耶氏谈了数日,基本上和约条款都已议定,单等今日签字了。

  可是心头总是隐隐不安,他多年和大耶氏交手,深知此人的禀性,凶恶狡残,绝不像表面上那样好说话。

  这一派和睦的背后到底掩藏着什么秘密?

  柳星想得头都痛了,还是理不出个顺序,唉,看来自己的脑袋比罗文琪还差得远,这辈子大概也追不上了。

  帐门一挑,几名飞羽军将领闪了进来。

  “柳将军,西边发现有大股的柔然军集结。”

  “北方也发现了,人数大约在万余左右。”

  “东边有一批人马正在向黑沙镇靠近,看样子似有大行动。”

  柳星大吃一惊,顿时一身冷汗,“大耶氏这王八蛋果然另有企图,谈判是假,暗中调集人马突袭是真,可恶。

  一名飞羽军副将道:“现在柔然军已对黑沙镇形成合围之势,我们该怎么办?”

  柳星脑中飞转,幸而自己带了三万飞羽军到黑沙镇,出来谈判带了五千人,大耶氏也不可能轻易便能攻破。如今最要紧的是怎样化解这场危机,敌众我寡,只可智取,不能力敌。

  沉思良久,下了决心,“孙副将,你带两千人化装成柔然军,抢占西北角,济清河从那里流过,柔然军要去黑沙镇,非过河不可,你想办法制造一场水灾……”

  孙副将心领神会,“那帮胡蛮,见了水就晕,只要堵住水源,再一放……”

  柳星窃笑,“不错不错,临时没带那么多草袋,就用帐篷和被包吧,再编些树笼盛石,制造一场小水灾够了。冯校尉,你也化装成柔然人,带两千人向北,分批骚扰,只要阻住他们三天,就算你完成任务了。”

  冯校尉笑道:“骚扰是我的拿手好戏,包管柔然军疲于奔命,没到黑沙镇就歇趴下。”

  柳星耸耸肩,“东边的柔然人不用管,派快马通知边城,请大将军速速派兵抄袭后路。黑沙镇兵精粮足,梁将军能征惯战,柔然军想攻破没那么容易。”

  孙副将忙道:“我们一走,柳将军只剩下一千人,还是尽快撤回黑沙镇比较安全。”

  柳星摇头道:“不成,大耶氏早就盯上咱们了,我要是先走,必会惊动大耶氏,你们就无法悄悄离开,更别说完成任务了。只要你们先走,我马上便带人脱身,不必担心。”

  临行出征,无须更多的言语,众人互相用力拥抱一下,便分头行动去了。

  柳星进入金顶大帐之时,大耶氏已经在坐等,一见柳星进来,立刻盯住了他,眸中闪动着异光。

  这种眼光好似毒蛇盯上猎物一样,令人非常不舒服。

  柳星被盯得心里发毛,狠狠地瞪了回去。大耶氏干笑两声,转开了眼睛。

  谈判又在继续,彼此都知道是在拖延时间,鸡毛蒜皮的事也谈上个半天,一直磨蹭到天黑。

  几名柔然传令兵先后进来,虽然一语未发,可大耶氏马上便露出了笑容。

  看着大耶氏面上浮起了得意之色,柳星冷笑。此时一名飞羽军士卒悄然而入,打了个手势。

  柳星大喜,孙副将等人的兵马已然各自到位了。

  脱身的时机到了。

  “可汗请看,条约都已谈好,是否可鉴和议了?”

  大耶氏眼珠一转,摇手,“不急不急,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吃过饭再谈,怎样?”

  “不必了,末将还是回自己的帐中去吃,告辞。”柳星起身便向外走。

  刚到门口,突然旁边一股白烟喷出,闻到的人立刻头晕目眩,全身发软……

  不好,中了大耶氏的圈套……

  柳星挣扎着摸出衣袖中的火箭,奋起最后的力气,一抽尾线,“哧溜”一声,火箭冲破黑暗,飞上半空,爆出一道血也似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