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凶◎

  ##77 人

  随后的几日里谢黛宁都没出门, 就在府里翻那些旧账目,其实这些人牙子能记述的,不过是很简单的银钱往来, 而被买卖的人口只是一个个数字, 多的连姓名都没有留下。

  不过这一本本翻过去, 倘或在哪个角落里留有一个名字,不管是奴籍而是被掳被拐,谢黛宁都不敢轻易丢下, 不论如何,知晓她们的事情也是一种慰藉,更何况也许还有被拐的女子, 亲人还等着她们。

  如此等她翻到了一本纸张已经泛黄的账本时,几乎是难以置信的看着乍然出现的两行字:今日采买林府罪奴十五口, 共费银十两。这是一条再寻常不过的账目, 但记述之人偶发感慨, 在这条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写着:

  沈承将军既已查抄林府,其族人百余口俱没为奴, 如此王家人尚多加折辱, 小民生之不易。

  王家?

  现在的朝中现在并无几个姓王的高官,即便有,也是微不足道的人物, 并不值得一个账房先生在录账目的时候还心生感慨, 添上一笔闲话,但是当年……

  谢黛宁翻到账目封皮儿一看:文成四年。

  这个年份让她脑中似有白光一闪,忽然想起一件事, 当初为了帮沈屹查出暗害沈家的幕后之人, 她去玄衣卫经历司翻看卷宗, 曾查到一本奇怪的旧档,记载——

  文成六年,内监喜敬侵辅国公王峥田宅百余顷……王峥诉至……殴其家人致死……后多为喜敬所辱,屈以避祸……

  那本卷宗字迹模糊,还被故意烫出洞,弄得语句断断续续,无法连贯,她读下来根本摸不到头脑,但沈屹马上要去大理寺就任,对他来说破案就等于建功立业,她于是拿着卷宗给他,想着也许能帮到他。

  不过沈屹说,喜敬尚在宫中伺候,此人是汪太后的亲信,内监里的第一人,权势和宣帝的御前内监景祥不相上下。

  他几乎是语气严厉的让她不要胡乱行事,免得惹祸。

  再后来他们成婚,破了张太妃一案,又找到了军饷,这件事便被彻底忘到了脑后,沈屹也再没有提起,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

  现在,因为这陈年账本里偶然记述的闲话,那些事如串珠般在谢黛宁的脑海里连了起来。

  沈屹说过,为沈家洗清冤屈,其实是分成两步,第一步是军饷,找到后可证明沈家无罪,但这不是最难的,难的是第二步——追查真凶,当年下旨抄家灭族的是太后,她为何未经廷议就下此旨意?根本没有给沈家反应的时间,这太不合常理,她是胡乱行事还是受人蛊惑,总要给个说法。

  但军饷找回之后,汪太后大受打击,新年的宫宴都没有参加,对外一直称病,连宣帝都不见,不必说自然是故意的,后来宣帝之所以想以爵位安抚沈屹,也是因为他总不能强迫自己母亲出来道歉。

  更何况汪太后执政的几年,也就这一件事算处理不当,其余并无太大过失,连刑部大理寺都没有理由去审问,太后为何对沈家下了抄家的旨。

  涉及宣帝和太后,谢黛宁不敢冒失,想了想她便将账册卷起,起身往隔壁阮府去了,若论知晓帝王心意,还是得找自家舅舅。

  老门房开了门,一看清是自己姑娘,立马喜的胡子都翘起来,一面把人迎进来,一面道:“姑娘回来的正好,可真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心有灵犀,华庭那小子刚刚到家,你就回来了,我们正说着要给您送个信儿哪!”

  “华庭?!他回来了?”

  谢黛宁惊喜的叫出了声,老门房看她这样开心,也跟着大笑起来,脸上皱纹几乎挤成了一朵花,虽有主仆之分,但两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一起淘气骗过他逃出府玩儿,大了一个嫁人一个去从军,算算日子忽的就是十年了,也实在是快!老门房悄悄抹抹眼角,指着阮清辉书房的方向道:“那臭小子去了老爷书房,一直也没见出来,姑娘去看看罢!”

  谢黛宁忙道谢点头,又嘱他派个小厮去阮老太太那说一声,然后才脚步轻快的往书房去了。

  一进屋,就见到堂内坐着个青年人,背对着门,只看得见半边身子,但身形魁梧,几乎把书案后的阮清辉都挡住了。

  谢黛宁迟疑了一下才唤道:“华庭?”

  青年人闻声扭头,待看清是她,登时惊喜的大叫:“公子!”音儿还没落,人已一蹦三尺高,直窜到谢黛宁面前,倒把她吓的退后一步。

  这不是华庭还能是谁,虽然长高长壮了,可还是猴子一样的淘气!

  但是她今日穿着女装,又挽起发髻,再不是小时候那假小子样了,华庭窜过来,生生忍下拍她两下的冲动,手绕了个圈子挠挠头,看他这样谢黛宁笑的前仰后合,握拳在他胸前砸了一下,才道:“好你个华庭,回来了也不说一声,悄没声的来,是怕我找你讨份子钱吗?”

  华庭憨憨笑道:”咳,虽然不怕,但是军中那点月钱不够花,我身无分文的,要不还是先欠着……”

  这话说的,连书案后的阮清辉都直摇头,指着他骂道:“你这小子啊!”

  大火之后,华庭在应山留了些日子,看着谢家宗祠将曹氏关进去后才回的京城,但没待几日就去了禁军历练,年前谢黛宁成婚,那时他操练辛苦,实在赶不回来,又略说了几句,才知道这回是因为北狄战事,各地禁军也多有调动,华庭才能回京述职。

  不过恐怕也待不了几日,就要开拔驻扎到边关去了。

  “真好!竟然实打实是个校尉了!”谢黛宁叹道,“等再回京城,说不定是华将军了!不过现在你还是穷的叮当响,又没有住处,一会儿就跟我回去吧,我家宅子大,也带你看看什么叫朝廷大员的府邸,刚好给你省点钱!”

  华庭还要和她斗嘴,却听阮清辉咳嗽一声打断,“好了,都先坐下。”

  华庭只得眨了眨眼,然后一本正经的坐下听阮清辉继续说话。

  禁军属玄衣卫统辖,阮清辉正是顶顶头的上司,自然他是管不到华庭这小卒子的,军情大事也说不到一处,最后冠冕堂皇的体察了一番军中士卒的情况,话就算说完了。

  阮清辉在外人,尤其是下属面前一向严肃,转头看向谢黛宁,语气威严的问道:“你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事?”

  华庭不是外人,谢黛宁便直接把事情说了,请阮清辉帮忙查一下,文成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阮清辉自然无不可,见他答应,谢黛宁又道:“还有拐卖人口一案这两日便可结案,但是因牵扯两个重要人物,必须得向皇上递折子言明,其一是惠王,他倒好说,但是喜敬,外甥女有些担心,不知该如何向皇上禀明?”

  阮清辉沉吟片刻,道:“我要想一想,这样,明日我先查查文成四年之事,然后再与你说。”

  这样自然更稳妥,谢黛宁便点了头,正好张氏派人过来传话,说是备好了席面给华庭接风,阮清辉便打发她去后宅给老太太请个安,然后再来一起给华庭接风。

  等她一走,华庭赶忙道:“大人,刚才话未说完,我紧赶慢赶,却还是没能阻拦住那老大夫的家人都被接走,而且这背后之人十分谨慎,他分了几队人马,各自都不知其他人的去向,我多番阻拦却始终难以寻得最要紧之人的下落,更甚的是,这一路始终落后对方半步,连出手之人是谁都不知道。”

  原来刚才谢黛宁在不便说,华庭此番回京还有一个原因,他留在应山的眼线禀报,前段日子,与谢家当年之事有关的那个大夫被人接走,他一路追赶不得,只得进京找阮清辉商议,没想到才进府话说一半,谢黛宁刚好来了。

  阮清辉皱着眉,手指在桌面轻叩数次,方开口道:“不管是谁,肯定是冲着沈屹去的,他如今身居高位,前有流言攻讦,后便有人想从他内宅下手,这几日我派人盯着京城那几个对头,想必很快就能有发现。”

  华庭急道:“属下没几日便要跟禁军离京了!在那之前找不到人怎么办?现在只有我一人在应山见过那大夫,他就是个普通老头,纵是有画像,旁人也未必能立刻认出,若真叫人利用了他,别的不说,阿宁……她,我怕她受不住!”

  阮清辉如何能不明白,当年的事情只有谢黛宁一人不知,而且只要没人告诉她,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正是因此,他才会同意她独去书院,还只派了华庭一人保护,因为他知道没有危险,也因为这就是让她给心里的结找一个发泄的出口罢了。

  但是现在,有心人竟然能挖出这件事的关键人物来,对方自然不会只是为了让谢黛宁知晓真相而已,他一定有更大的目的,官场上还有比打击分化政敌更重要的吗?又或者战场上,输赢都是见性命的,这恐怕才是对方的目的所在。

  阮清辉想了一会儿,提笔写下一信交给华庭,嘱咐道:“这两日阿宁恐怕会缠着你叙旧,找人的事情我另外安排,你不必管了,对方既然已经得了先手,我们另想办法应对就是。你找机会把这信交给沈屹,他看了自然明白怎么做。”

  第二日,谢黛宁带着华庭四处逛了逛,两人见了不少旧友,像崔景,卢兆廷都是打小认识的,而华庭名为仆从,实际上从谢黛宁救下他开始,他就算是阮清辉的义子一样了,旁人自然不会慢待他,时间一久情谊也是真的。

  大家在京城最好的酒楼置办了一桌席面,闹了许久才散席,只见几个面熟的玄衣卫早已等在街边,拦住两人后,让谢黛宁直接去镇抚司见阮清辉,华庭左右无事,便也跟上了。

  到了地方,阮清辉指了个年纪颇大的老衙役,道:“你把知道事情的再说一遍。”

  那老衙役应了一声,对谢黛宁二人见礼后直接道:“文成四年的旧档早毁,但是小老儿负责京城巡查事务,见的事情不少,这林家和辅国公家的事情,倒还记得一二……”

  如今朝中已没有的辅国公这个爵位,在当时却是个大人物,辅国公王峥大人和护国公沈承,一文一武,并称朝廷左右栋梁,一个守土一个安内,而且难得的是两人关系甚笃,内外配合紧密,让当时的大烨十分强盛。

  “……王家是文臣,所以家中子侄多是习文,对强身健体的武艺并不甚在意,这林家人是富裕的商户,惹事的这位公子常年在江湖上游荡,却学了一身本事,那天他才回到京城,就遇见辅国公世子和另一家的少爷在街上吵架,早没人记得那家人是谁了,而这姓林的本来是看热闹,却不知道怎么起了性子,帮着这人辱骂了几句,辅国公世子听了自然不乐意,也不知谁先动的手,一阵混乱的打斗过后,人群散去,就见辅国公世子倒毙在街面上……”

  谢黛宁插嘴问道:“所以也不一定是姓林的杀了人?”

  老衙役摇头,“没有人看见是不是他动的手,事后也没有人出来作证不是他,但是先皇上倚重王大人,他的独子死的不明不白,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便下了一道抄家的旨意。”

  谢黛宁惊呼一声:“这也太……”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

  老衙役也附和的点头,可是能怎么样的呢,一边是朝廷重臣,一边不过是个商户,孰重孰轻,自不必说。

  “不过没想到的是,这姓林的是真有几分本事,京兆尹带人上门抄家,上百号衙役竟奈何不了他一个,竟就那么僵持了一天一夜。也是赶巧,那日护国公沈大人回京述职,正好在宫里遇见了哭的几乎断气的王大人,还有迟迟不能复命,跑回宫里去搬救兵的京兆尹。”

  “难道皇上让沈将军去抄了林家?”

  “正是如此,皇上说,这等小事,让沈大人出宫后,顺手收拾了就是了。”

  谢黛宁喃喃道:“我之前就想,一个守卫疆土的将军,常年在边关驻扎,怎会突然跑去抄别人家,没想到竟然是这样荒唐的缘由……”

  ——沈承将军既已查抄林府,族人上下百余口俱没入掖庭为奴,如此王家尚多折辱其族人,小民生之不易。

  想想这句记述,明显记录的人对沈承仍旧心怀敬意,称之将军,可对失去理智的王峥,只是说王家而已。

  事情说完了,阮清辉挥手让老衙役退下,然后才对二人道:“文成四年的事情查到此处,已经十分明了,之后我派人在宫中查阅旧档,查到这喜敬的确姓林,虽不知和林家具体什么关系,但他确实是于文成四年入宫为奴,之后一路发迹,很快就到了太后身边伺候。文成六年王家被朝臣参奏,黛宁找到的卷宗,所载喜敬和王家的田产之争仅是其中一桩案子而已,王家贪腐证据确凿,是先皇下旨抄家,再其后文成八年,先皇于战乱中失踪,沈家获罪,太后下旨,沈家一般无二道被抄了家,如果背后都是喜敬推波助澜,倒也说得通,但还需要一些佐证,须由皇上下旨彻查后,才能定罪。”

  谢黛宁和华庭沉默片刻,只听华庭感慨道:“从找到的证据看□□不离,林家被抄家,喜敬便一般无二的报复回去,王家是他正经仇人也就算了,沈将军却不过是奉旨行事……这等狭隘偏执,真是太过阴毒了!”

  “只是天理昭昭,他隐在背后做的事情,终还是被这账本里无意记述的一句话,抽丝剥茧的串了起来。”阮清辉叹息一声,转向谢黛宁正色道:“阿宁,之所以叫你来这里听这一切,也是想让你先心里有个数,这件事要如何告知沈屹,你要好好想想措辞,慢慢与他说才是。另外此事非同小可,我必得立时回禀皇上,如果他受得住,让他今晚入宫面圣罢。”

  谢黛宁站起身,点头道:“我这就回去,把一切都告诉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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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啦来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