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长姊>第41章

  第二日,苏槿时没被叫去陪陈紫娴学规矩,却被孙嬷嬷带去了陈夫人那里,耳提面命一番,让她备齐宴上要用的豆腐食材,并要求她到时驻守后厨,教厨子们做几道看不出豆腐来豆腐菜点。

  若是做得好,以后,陈家每日要用的豆腐,便由她来送了。

  苏槿时喜形于色,一一答应下来。

  陈夫人盯着她,“为何不继续做绣品?”

  她有那样的天资,为何不女承母业?

  一开始还以为她是自己不思进取,现在才发现她是换了路子。一想到自己丢失的大笔收入,陈夫人心里头闷闷的。

  苏槿时收了笑,轻轻地答,“一拿起针,便想到家母,想到她的一生……”

  陈夫人:“……”

  沉默了半晌,摆手,“罢了,你去吧。若是有什么难处,来与我说。我在这个家,说话还是有些份量的。”

  苏槿时听出了她话里的敲打,道:“眼下的难处,便是这豆腐的销路。”

  陈夫人眼角抽了抽。

  她都答应府里要用的豆腐都由这丫头送了,还想要怎样的销路?

  苏槿时稍稍顿一下,“不知夫人可有相熟的店,用得上豆腐的?”

  略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回音,掀起眼皮朝上座看了一眼,触及到对方凉凉的视线,又匆忙收回视线明白了,“小女省得了。不该这般贪心的。小女告退。”

  这下,她真是高兴不起来了。

  上一次去一家一家卖酒的事情记忆如新,她这一次想寻个捷径,可惜失败了。

  “苏小娘。”看着苏槿时走的方向不对,孙嬷嬷提醒道,“夫人已经使了人去告知苏小郎,你快些把豆腐运过来才是正经。”

  苏槿时笑了一下,微凉。

  从边角门出去,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这便是低人一等的感觉……有朝一日,她要能与陈夫人平等地对坐着谈生意,让对方知道,和她合作,是互利共盈,而不是她单方面地求施舍。

  傲气被磨,这一瞬,她心中甚至生出不想去运豆腐的烦闷来。

  但她很快便把情绪压住,清楚地意识到,现在的她,不能和钱过不去。

  大壮等人连运了几天酒后,便用赚得的工钱买了一辆驴车。

  原本还要几天才能运完的酒,被他们两天就运完了,接下来几天没有活干,他们闲得快要蘑菇了,差点就商量起是不是重操旧业来。

  只是领头的两个记得他们想要让苏槿时相信他们已经和以前不一样的了,在他们刚把话头挑起的时候,便强行压了下去。

  听到苏槿时叫他们干活,一群咸鱼瘫的人顿时大翻身,兴致高昂地把装车,吆喝声填满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苏槿时受感染,扯着嘴角笑了一笑,又拉平了。

  二妞瞧着她情绪不对,主动问她,“阿姊不高吗?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赖老三来找你的麻烦了?”

  他们并不知道后来苏槿时和苏槿言又去山摇村把赖老三的酒肆都砸了的事,也不知赖老三已经被迫卖身给了苏槿时的事。

  只知道赖老三就是他们的恶梦,那样坏人吃了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样的事情更让人烦心,笑都笑不出来呢?

  她怕苏槿时在吆喝声中听不见,特意扬高了音调,结果便是破院里迅速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齐唰唰地看向苏槿时,仿佛认定了她受了欺负,只要她一承认,他们便要去闹事一般。

  苏槿时错愕了一瞬,哑然。

  心尖微微一动,简单地解释了一遍。

  破院里越发沉默了,与之同时,他们也松了一口气。

  大壮懂了,左顾右盼,见无人开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家不收,我们找别的主顾便是。我们人多,每人负责去一片地方推销。”

  苏槿时摇摇头,豆腐不比酒,每人提着几块,一家店一家店地去推销,用不了几处,豆腐便该损得不成样了。

  又听得六子接话道:“不行的话,大不了我们自己开摊卖。我们人多,十二个时辰都摆摊,早上卖豆浆,中午卖豆腐,晚上卖酒,卖炒豆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苏槿时眼睛大亮,“这是个好主意,等下一批豆腐出来,便运到你们这里来,由你们寻个地方摆摊卖,你们卖得多,工钱也结得多。如何?”

  让她自己到县城里来摆摊,一摆便是大半日,自然是不行的。便是父亲表了态,她也不能完全放心地把弟弟妹妹们交给他,万一他那些兄弟姐妹们再来整些什么夭蛾子,她的弟弟妹妹们无人撑腰。

  但是她可以把东西交给六子他们来代售,她与他们之间定下雇佣的契约,按劳付酬。

  虽说她赚的会少很多,可是时间闲出来了。

  六子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大喜,“好啊!”

  看着大壮还呆愣愣地没反应,他推了了一把,“还不快答应阿姊。”

  大壮还没绕明白,不过嗓门大,被六子一提醒,便粗着嗓子乐呵地答应了下来,破院里旁的人也都答应下来。

  苏槿时笑了,笑容随后僵住……这些人一个一个地都叫她“阿姊”是怎么回事?

  回到自家院门外,听到里面追逐的声音,苏槿时心头一跳,猛地推开门,却见院子里只有自家的几个人。

  苏槿笙抱着书册跑得气喘吁吁,看到苏槿时便立马朝她跑了过来,躲到她身后。

  苏轩追得气喘吁吁,看到苏槿时后直起身整了整衣袍,深吸一口气,立马平稳了呼吸,走过来,“今日怎么回来了?小言呢?”

  苏槿时看着他不说话。

  苏轩神色黯了黯,“我想给他检查功课,他只认你。”

  而他知道了幼子的病情之后,也不敢再如以前那般斥责打骂,小心翼翼地照料着,讨好着配合着。可即便是这样,幼子还是漠视他,一旦两人独处,便避之不及。

  这样的疏远,比起以前亲戚乡邻们对他的疏远更让他觉得痛心疾首。

  然而,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然清醒,又或许是对子女的愧疚,竟然很少生出要借酒浇愁的念头。偶尔生出一点,便想到赖老三,想到自家大哥把自己劝到家中喝酒之事,总觉得阴风阵阵,后心发凉,那点念头便被压了下去。

  苏槿时:“……”

  这事她管不了,父亲要得弟弟的认可,只能他自己用心。

  “昨日检查豆豆的功课,发现他学得比笙儿还好。等他考完归来,有劳爹爹好好教教他,莫要耽误了接下来的考试。”

  “诶!好!好!!好!!!”

  得了女儿的认可,苏轩一扫先前的失落,看向探出半边脸的苏槿笙,“到时爹爹一起教你们。好不好?”

  苏槿笙揪着自家阿姊的衣摆,抿着唇看着苏轩不说话。

  而后看向苏槿时,与自家阿姊对视了片刻。

  苏槿时蹲下身,与他平视,轻声道:“槿言哥哥有希望当状元的。”

  苏槿笙眨了眨眼,缓缓松开阿姊的衣摆,点了点头。

  槿言哥哥很凶的,要是爹爹还敢像刚回来的时候那样说读书没用,一定会被槿言哥哥打的!

  他不是那么怕了!

  不过,还是想要阿姊给他检查功课呜呜呜……

  “爹爹,我有事情要与你商量。”苏槿时马上就要回昭县,揉了揉压着嘴角却坚定表示自己无事幼弟的头,拉着他避开了出入抬豆腐的人。

  苏轩以为自己听错了,失神了一会儿才道:“你做主便好。为父不知情,也不想知。”

  他是怕了。

  怕再从女儿嘴里听到些什么他曾经寄予了希望的人的不堪。

  苏槿时默了默,不再客套,“女儿想把翁婆婆接来家中,可是她反应很大。父亲可知,她为何不愿来?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她答应?”

  她想了一路,若是有翁婆婆在家中坐镇,来年四月陪同苏槿笙去州府参加府试,她便能放心了。

  啊?

  不是要他拿主意,是问他翁婆婆的事?

  心中有片刻的失落,但很快又接受了这个待遇,回忆起翁婆婆的事来。

  “翁婆婆是不会离开那间屋子的。她谁的账也不买,谁的情也不领。守着自己的那半亩地,荒着也不给人种,疯疯癫癫的,只要有人靠近就打。所以村里人都叫她疯婆子。”

  苏槿时眨了眨眼,“我们说的是同一个翁婆婆吗?”

  除了她被人称之为疯婆子之外,别的都和她所知道的不一样。

  “我说的翁婆婆,会在娘病重的时候,每日采了药送到院门,会在娘离世的时候送来自己编织的花环,会每日去祭奠我娘,在笙儿中毒的时候,出手相救,我、笙儿、豆豆,都去过她的屋子与她待过一~夜。四叔也去过。怎么能说她疯疯癫癫的,见人就打呢?”

  她敛着眉,一脸的不赞同,“她现在还每日会给我们采来半篓黄豆。还有,三叔编篓的手艺也是她教的。疯癫的人能做到这些吗?”

  苏轩长叹一声,“就是她了。也幸好你是问我。若是换了旁人,还不一定知晓内情。”

  他前些日子从孩子们的嘴里听到了翁婆婆,才想起这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便去向她请教,起初受了些冷眼冷语,后来倒也把话说开了。

  苏槿时瞪大眼,听得苏轩继续道:“翁婆婆是在你出生的前一年带着儿子来到我们林塘,那一年刚好发生了灾害,村里的人家家户户都受了灾。她儿子是个大夫,二话没说,便去救人了,她那会儿四十来岁,体力尚好,便与你娘及旁的妇人帮着做些照顾人的事情。”

  苏轩怅惘地看了看天,“翁婆婆忙完了之后,不见自己儿子,便问路去寻,这才知道,她的儿子在救人的时候没了。”

  苏槿时第一次听到翁婆婆还有个儿子的事,因着自己曾经失去过一个弟弟或是妹妹,失去过母亲,又差点失去了苏槿笙,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翁婆婆的心情,“她一定觉得很绝望,很伤心。”

  “谁说不是呢?”苏轩想起当初的场景,嘘嗟不已,“她说不可能。在儿子出事的地方挖了几天,把尸体挖了出来,这才相信,她的儿子真的没了。然后,她便说,她的儿子懂得保护自己,除非有人害她的儿子,不然,她的儿子不会死。在别人的眼里她就疯了。”

  苏轩看了长女一眼,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那之后,她大病了一场,手上的伤也没好好治,醒来时整个人都如同得了失心疯一般,见人就打。便是你娘也挨了一下。那个时候,你娘不知怀了你,当时就不好了。翁婆婆这才清醒过来,又是开安胎药又是照料,把婉娘当亲女儿一般来照料,又总说,这一胎定是个男儿,是她儿子投胎。等到发现是你,她失落过一阵,但好歹对着我们一家时还算正常。”

  苏槿时知道为什么翁婆婆会对她这么好了,听到连自己母亲都挨了一下,心疼自己母亲之余,更心疼起翁婆婆来。

  那个时候,过的那样的日子,翁婆婆还能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对她像个慈祥的祖母。也不知他们去了京城之后,翁婆婆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后来呢?”

  “后来啊……村长想将她送走。但她不肯走,一定要在这个地方守着她儿子,又骂村长做贼心虚,村里的人害了她儿子性命,还想要赶她走!村长后来就给她在她挖出儿子尸骨的地方建了一间屋子,又分给她半亩地,希望她日后衣食无忧。”

  苏槿时冷冷发笑。

  小时候看着那些,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把前因后果都联系起来,顿时明白了。

  翁婆婆大病一场之后,身体大不如从前,地是种不动的。体力有限,有地等于没地。可她纵是让地闲着,也不会让那些与她的儿子出事有关的人耕种。

  他们一家在的时候,秦婉经常帮衬她,给她送吃送衣,她则把苏槿时当亲儿子一般,从最入门的教起。又因着秦婉对苏宝很照料的缘故,又教了苏宝一些手艺。

  等到他们入了京,她一个人守着儿子,日子过得自然大不如从前,如同野人一般的与人隔离的生活,自然将她原本的模样都摧残了去。

  她心里发酸,“爹爹,既然活着,我想让她好好地活着……”

  像个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