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西风醉>第八十三章 生子如羊不如生子如狼•

  “当年,首先与败寇合作的人,是宁宗皇帝。”

  宋珩一句话,就把室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在此之前,宋凌和冯楚英讨论过很多回,他们都认为,当年唐亚湾之战,恰逢赶上宋琮出生,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大皇子拉下马的人,必然是宋琮那边的人。

  而宋琮那边,准确来说应该有两拨人,一拨是以皇后和右仆射为首的宋琮外家,他们的动机非常明确,一个年幼的正统嫡子上位,是每一个外戚家族都求之不得的事情,太后垂帘,国舅掌权,江山也就名义上还姓宋罢了。

  另一拨人,则是以当时的左仆射,也就是后来的尚书令为首的权贵之流。他们虽然与宋琮外家成掎角之势,但是他能力更强、党羽更多,也因为是纯粹的外臣,更加得皇帝的信任。这一点,从后来宁宗驾崩前,选择赐死皇后就可以得知,比起把江山送到外戚的手上,他更愿意一个有能力的权臣监理朝政,给小皇帝更多成长的时间。

  而同样的,对于尚书令而言,一个年幼的小皇帝,自然也比一个成年的皇长子更加适合控制,简单来说,这就是两只老狐狸的博弈,一场需要靠时间来证明胜负的博弈。

  只不过当年的尚书令没有想到,他认为好控制的,并不是一只无害的狗崽子,而是一只未成年的狼王。

  狼王势成,回首一口,便直接咬穿了他的咽喉,自此一败涂地。

  这两方人,无论是哪一方想要对大皇子下手,都不足为奇,但唯独,不应该是宁宗皇帝。

  对当时的宁宗皇帝而言,一个稳妥的成年皇子,无论如何,都应该比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更加值得托付江山。

  即便他五年之后想要豪赌一把,也不应该是在宋琮刚刚出生、别说资质了,就连是否能成功长大都不确定的时候就决定打压宋珩这个现成的选择,毕竟,宫中的皇子公主们,夭折率还是相当高的。

  宋珩继续道:“天下人都说宁宗皇帝懦弱胆怯,不堪大用,就连皇位,也是当时情急之下,别人不想当亡国之君,被硬架上去的,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冯楚英注意到,他一直都只称“宁宗皇帝”,连一句“父皇”都没有。

  从宋珩的叙述中,他们见识到了宁宗皇帝的另一面。

  宁宗皇帝是一个非常擅长、或者说,是一个非常享受于玩弄人心的人。

  他身体不好,读书天赋也不高,自幼各方面都不如他的兄弟们,偏偏他的母亲,又是一个心比天高的,对他十分苛刻严厉,天长日久,他便养成了一副阴沉心思。

  喜欢琢磨人的心思,喜欢四两拨千斤地左右别人的想法,他无法生活在阳光下光明正大地流血流汗,便沉溺于游走阴诡地狱,肆无忌惮地搅弄风云。

  就连登上皇位,也是他刻意引导的结果。

  亡国灭种的恐惧盘踞在皇族子弟的心头,而宁宗,他通过自己的手段加深了这种恐惧,成功以病弱之身上位。

  败寇就是那个时候找上他的。

  他自信于自己可以掌控败寇的力量,就好像他私底下喜好豢养毒蛇一样。

  或许越是身体孱弱的人,越是渴望这种游走于刀锋边缘的掌控感。

  但宁宗没有想到的是,他其实从来没有弄清楚过败寇的诉求。

  他以为对方想要与他共治天下,他以为靠着那些蝇头小利便能满足败寇的胃口,却从来没想过,败寇从来都不想要什么,他们唯一的诉求便是动乱。

  宋琮出生的那一年,宁宗起了别的心思,嫡子和长子各有一方势力支持,还有半壁还算安稳的江山,他想效仿前朝皇族,实行“生子如羊不如生子如狼”那一套,想要玩弄夺嫡的游戏。

  一方面,他看出了皇后和右仆射的野心,刻意在他们面前流露出对大皇子的器重,诱导他们对大皇子下手。

  另一方面,他又对大皇子严厉苛刻,即便是事事勤勉,也非要挑出个“懦弱保守,缺乏少年进取之心”的毛病来,还会刻意在他面前说一些“果真嫡庶有别,生来格局便不一样”之类的鬼话,想要挑起他的好胜心。

  宋珩垂着眼睑,看不清眼底的光,只是叙述间偶尔的停顿提醒着宋凌,他的情绪并没有如他叙述的语气那般平静。

  “这世间的无情之人,宁宗皇帝当为首位。”

  这是宋珩平铺直叙之中,第一句带着强烈个人感情色彩的评判。

  “若只是为人臣子,我其实不好评判他的行事作风,毕竟,我信他所做的一切的确是出于江山的考虑,只不过就我看来,他实在是小聪明过剩,缺乏一个帝王该有的胸襟和目光罢了。但若是从为人子女者的角度而言,我不得不说一句,他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无论是我,还是宋琮,都不过是他生命的延续,他饶有兴味地观察我们,从我们身上发现他自己的特质,然后试图根据自己的喜好来引导放大,他就像街边的泥塑工匠一般,享受着塑造我们的成就感。”

  “你们可还记得,当年宁宗驾崩,除了皇后之外,还有一位宫妃也殉葬了?”

  宋凌一愣,宁宗驾崩之时,他也不过才十来岁,不过——

  他拧眉想了想,倒是的确想起来这么一件事。

  “我记得,好像是叫——凝妃?”宋凌也不确定,只模模糊糊有个印象,“听说是因为八字与宁宗阴寿相合,便被要求殉葬……”

  宋凌豁然睁大眼睛:“我记得她当时身怀有孕,且月份很大了,但还是——”

  当时就是因为这,年迈的老国丈痛斥宁宗倒行逆施,凶暴残忍,听说那凝妃当时跪在福宁殿前苦苦哀求,请求皇帝让她生下腹中胎儿,再行殉葬,但皇帝却连最后十几天也不愿意留给她。

  宋珩痛苦地闭了闭眼:“阿凝她本该是我的妻子。”

  青梅竹马,又彼此有情,原本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是宋珩唯一的妻子,但宁宗为了激发宋珩所谓的争斗之心,硬是将人选入了自己的后宫。

  冯楚英却想到了另一层:“那她腹中的孩子是——”

  宋珩猛地睁开眼,死死咬住牙根,面露狰狞之色:“不是我的,我怎可能在那种情况下让她背负这种事!”

  “但宁宗以为是,对吗?”冯楚英心里发寒。

  宋珩咽下喉间哽意:“是,是他们让他以为。”

  是败寇。

  宫中的败寇,其实一直都是与宁宗合作的那批人,宁宗以为自己在驾驭他们,但殊不知,他们也在驾驭宁宗。

  是他们让宁宗相信,夺取了阿凝,便能激发宋珩的争斗之心,也是他们让宁宗相信,阿凝所怀的是宋珩的孩子。

  宋珩生来霁月清风,又怎会想到,在他早已决意远离的深宫之内,藏着这样一个阴毒的计谋。

  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他此生唯一的挚爱。

  “但我记得,凝妃并没有等到殉葬那天,她是……”宋凌迟疑道。

  殉葬的日期是钦天监定的,距离凝妃的预产期还有十来天,凝妃自知活命无望,只恳求让当时垂死的宁宗宽限十来天,等她生下孩儿,但宁宗拒绝了她的请求。

  于是在殉葬日期前一晚,凝妃突然发动,难产而亡。

  “她为了保住孩子,吃了早产的药物,想保下孩子一命。”宋珩惨然道,“孩子其实生下来了,她无人可以求救,托从小照顾她的老嬷嬷,带上我当年给她的信物,抱着孩子前来求助于我。”

  “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宁宗早就在败寇的提醒之下,安插了人在她身边,那一夜,我抱着浑身血迹都没有擦干净的孩子被他们拿了个正着,扭送进福宁殿,而这,在宁宗眼里,更是坐实了孩子是我的。”

  “我跪在他面前求他,求他找来太医,滴血认亲,因为我很确定,那孩子肯定是他的,但他拒绝了我,直接命人把孩子带走了,再后来,我便听闻,阿凝难产而亡,一尸两命。”

  宋珩停顿了很久,才慢慢平复了情绪。

  “后来,我才慢慢想通,或许宁宗根本不在意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毕竟,我作为他的亲儿子,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只可以随意塑造的玩意儿罢了,更何况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儿。

  你们说他可不可笑,五年前,他为了激起我的争斗之心,抢走了阿凝,五年后,他却担心留着阿凝和一个可能流淌着我的血脉的孩子,会给宋琮的帝位造成阻碍。”

  宋珩惨然笑了笑:“可笑他一辈子自诩聪明,到头来,不过还是被一群败寇玩弄于指掌之间。”

  “他其实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的想法,没有问过我,想不想要那个位置,他若是问一声,我便会告诉他,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登上那个位置。我最大的错误,便是放任败寇渗透进我的生活,我当时只以为败寇是他的人,我拼命想要证明,我没有夺嫡之心,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坦荡,便能无愧于心,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当我发现败寇在唐亚湾的不轨图谋之后,我连向冯家二爷报信都做不到。”

  “当时我泡在唐亚湾的海水里,内心十分绝望,我以为败寇通敌叛国的行为是宁宗指使的,按照他多疑的性格,想要借此来打压冯家,也不是不可能,但后来回到临安,我却又发现,宁宗并没有这个打算,他处决了参与唐亚湾事件的败寇们,但同时,他也对我失去了耐心,他认为我太过懦弱,竟然被一群奴隶人所胁迫,实在不堪大用。”

  “而我,亦对他的选拔之道并不认可,默认了从此远离政局的结果。但倘若我知道五年之后,正是因为我当初的退让,使得我连挽救阿凝性命的机会都没有——”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说再多,也没有意义。

  是他的一时退让,导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此生挚爱逝去,就连她的孩子,他也没能救得下来。

  宋珩平复片刻,抬起头来,深深地注视着宋凌,缓缓道:“宁宗已逝,当年的那一批败寇也被宋琮亲手处决,但败寇的根子依然还在,只要他们存在一天,阿凝这样的惨剧便永远不会停止。”

  他一字一顿:“我想要为阿凝和她唯一的孩子报仇,我想要把他们每一个人,亲手处决。”

  室内陷入长久的静默。

  良久,冯楚英突然道:“那孩子倘若活着,如今应该也有十七岁了吧?”

  宋凌和宋珩双双愣住,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你没有亲眼看见孩子的尸体对不对?”

  宋珩摇摇头:“他们把孩子带走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

  冯楚英点点头:“对败寇来说,一个有着皇族血统、但身份存疑的孩子,难道不是绝佳的动乱种子吗?”

  她看向宋凌:“我不相信他们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简简单单地把孩子处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