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西风醉>第五十二章 女婿的嘴……•

  冯二爷越过冯楚英二人,磕蹬磕蹬往后走了两步,探头往后方的暗室里看了两眼。

  “嚯,这后边儿是干什么的?”

  宋凌道:“应该算是墓穴。”

  被压着跪下的石青猛然抬起头来,眼里一瞬间爬满了血丝。

  他想起很多年前,垂死的上师躺在潮湿的渔船上,红泥小火炉里的炭火如同她的生命力一般渐渐熄灭。

  容城四季如春,可那个夜里却特别冷。

  上师给他讲了个十万大山里的象冢的故事,说象群和他的部族一样,只有外祖母、母亲和女儿,年长的母象凭借着岁月积累的生活经验,带领象群繁衍生存,她们沉默而睿智,能够觉察到自己的大限,在死亡前独自离开象群,回归祖先的象冢,尽管她们一生都没有踏足过那块神秘的地方,但她们依旧能够准确无误地找到目的地。

  他问上师:“您是想回家吗?”

  上师却说:“家?我是出家之人,哪里又有家?”

  石青问:“十万大山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住的小屋,漂亮的蓝湖,难道不是我们的家?”

  上师说:“那不是家,那是我们的修行之所。”

  石青当时才十一二岁,并不能理解什么是修行,他只知道,跟随上师出来的这一趟,他见到了很多的死人,和蓝湖里那些死去多年静默无声的尸体不同,他亲眼看见武器怎么撕裂一个活人的身躯,看见血怎么流出来,看见一个人的呼吸在他面前停止……

  他不明白,那些人明明互不相识,可为什么他们看着对方的时候,却如同有着刻骨的仇恨。

  “上师,是我想回家了,我不想在外面生活,也不想去靖海王府,我想回南山部族,可以吗?”

  上师慈爱地看着他,伸手在他的头顶揉了揉,然后说:“可是,你是男孩子,回不去南山部族的。”

  石青想了想,说:“可是师傅,南山部族明明受着我们的庇护,她们怎么能拒绝我呢?”

  他看见上师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吃力地阖上眼睛摇了摇头。

  良久,她才道:“等我死后,你把我烧成灰,随便埋在哪里便好。”

  他愣了愣,觉得好像上师忘记了什么。

  但上师再没有开口,一直到黎明的曙光落在云水的碧波上,上师才再度开口:“安止族,自我而终。我不能教导你成人,从今往后,你便按着自己的想法生活吧!”

  石青反应了很久才知道,原来上师并没有忘记,只是她已经做了决断。

  安止族的一切,她没有打算传承给他。

  他上了岸,一把火点燃了上师的法身,烈火熊熊燃烧在云水之畔,安止族最后一个上师抹去了自己的最后一丝痕迹。

  石青心里隐隐失落,但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更多,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上师不愿意回到属于她的“象冢”呢?

  安止族的“象冢”又在哪里?

  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安止族的“象冢”就在他们居住了许多年的石室背后。

  一墙之隔,仿若两个世界。

  另一边的世界,是他踏不进的世界。

  冯二爷却并没有回头看他,也不在乎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只是好奇地走进去磕蹬磕蹬溜达了一圈,然后走出来,站在了冯楚英面前。

  父女二人沉默对视,没有平日里所有的不正经和故作轻松,是罕有的严肃。

  冯二爷看了女儿许久,眼里到底还是流露出一丝笑意来:

  “怎么不等我解释就开了门?”

  冯楚英抿了抿唇,目光有片刻的闪躲:“是他开的。”

  冯二爷一挑眉,讶异地看了一眼宋凌,沉思了一下,认真发问:“你——听力上是不是存在着什么障碍?”

  要不然不至于啊,怎么也该等自己发话把瓜吃明白了再开门的吧?

  毕竟连亲生女儿都怀疑自己,这半路跑出来的愣小子还是朝廷那边儿的人呢,没道理不怀疑自己呀?

  宋凌:……

  讲道理,这个老丈人真的很难搞。

  冯楚英却开口道:“父亲,我的确对你有过怀疑。”

  冯二爷点点头,也不意外:“嗯,然后呢?”

  冯楚英握了握拳,目光坚定起来:“但宋凌说得对,石青算什么东西,要解释,您也应该对我解释。”

  冯二爷目光沉沉地落在女儿的身上,好半晌才大笑出声。

  他转过身,一巴掌拍在宋凌的肩头,好悬没给他拍趴下。

  “说得好!”

  拍完大约觉得不够尽兴,又在宋凌胸口锤了一拳:“好小子。”

  宋凌硬扛着没动,疼得咬牙切齿。

  讲道理,他怀疑老丈人在找借口揍他,但他没有证据。

  冯二爷看着女儿开口:

  “这些年我不在家,你受了很多委屈,我知道。”

  冯楚英一瞬间红了眼睛。

  在她可以以骄纵贵女身份活着的那些年,唯一的缺憾便是来自于父亲,但父亲一年也见不上一次,哪怕便是见上了,两人之间的相处也并不亲密。

  再后来,她变成了小王爷,就更没有了依靠父亲、亲近父亲的理由。

  最多最多,也不过只是在祭月大会上,借着身份问一问丛林王:“近来可好?”

  这两年十万大山里的布置逐渐成熟,她总算得了机会来山里与父亲多一些相处,但父亲表面上行事张狂恣意,对她也是颇多疼爱关照,可她感觉得出来,父亲的心里藏着许多事,她猜不透,也——

  不太敢猜。

  “其实石青说得也大差不差,我所做的一切,与其说是为了保全冯家,不如说是为了保全二十万水军。”

  冯楚英猛地闭上了眼,压抑住心底的情绪。

  冯二爷却笑道:“唐亚湾之战,你爷爷和你大伯战死,一同死去的,还有族中数十个冯家儿郎,他们虽然不是你嫡亲的叔伯兄弟,但他们与我们一样流着冯家人的血。

  冯家先祖筚路蓝缕,将岭南从蛮荒之地变为东南大城,冯家付出了几代人的血和汗,前朝龙溯元年,冯家正式觐见当年的皇帝,达成羁縻约定,为的是什么?”

  冯楚英哑着声音,却没有迟疑:“是为了与中原诸地互通有无,汲取中原地区更为先进的文化和生产技术。”

  “那你觉得,你老子我,会为了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龙椅去做青天白日梦吗?”

  宋凌却插嘴道:“当然不会。”

  冯二爷瞪他:“有你什么事?”

  宋凌硬着头皮,守护自己最后的倔强:“您若是真有意,朝廷偏安江南的二十年里,您大可挥军北上,与辽人南北夹击,以朝廷当时的光景,怕是只有往西南高原上撤退这一条路,到时,您和辽人划江而治,坐个龙椅也不是很难。”

  他说完还不够,略一沉吟又道:“若是要讲究个名正言顺,那远的不说,云城就有成亲王,也是宋家嫡传的血脉,您大可先把他一家控制住,打着他的名号直逼临安,理由也好找,就是宋氏子孙不孝,丢了祖宗的江山,以太祖嫡传的名义拨乱反正云云,等到大势一成,从成亲王子孙中挑个不成器的坐上皇位,您当上几年无冕之帝,等到天下初定,禅个位就是了。”

  冯二爷摸了摸自己短髯,幽幽道:“小子,你倒是造反的一把好手。”

  宋凌谦虚地摆摆手:“不是不是,这不是我想的,是我太姥爷当年设想过的最坏的处境。”

  冯二爷饶有兴味地一挑眉:“哦?那他一早把你许给我冯家,莫不是为了真有个万一,好保你一条命?”

  宋凌眨眨眼:“这我倒是没有想过。”

  冯楚英被这俩人一唱一和的把刚才钻了牛角尖的情绪给冲淡得七七八八,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寻了个干爽的地儿坐下了。

  宋凌见差不多了,正色道:“当年天时地利,您若是动手,胜算极大,而仅有的弊端,算来算去也只有两个而已。”

  冯二爷冷笑:“哦?哪两个?”

  “第一,是与辽狗共谋、划江而治瓜分汉家江山,大义有亏。第二,是一旦开战,中原必然成为主战场,狼烟遍地,百姓十不存一,而岭南作为您的后方,则必然会承担更多的赋税和兵役,而当时的岭南,才刚刚从海寇的阴影中走出,又被压榨进另一个无休止的战争磨盘,百姓处境可想而知。”

  宋凌微笑道:“第一个弊端尚可靠着春秋笔法掩饰,第二个,却是血泪白骨,历历如新,无从遮掩。可自古以来有野心者,其实并不在意这两点,毕竟史书一笔,是由胜利者撰写的,百姓如草芥,过上几十个春秋,白露一盖,便什么也没了,谁在乎呢?”

  冯二爷似笑非笑:“是啊?谁在乎呢?”

  宋凌却走到了冯楚英面前,目光柔和得宛若一场容城的雨:“冯家人在乎啊!”

  他伸手摸了摸冯楚英细软的头发:“冼夫人在乎,老太君在乎,小王爷在乎,”

  抬头看向冯二爷,“二爷您也在乎。”

  “我相信,您和楚英是一样的心思,您牺牲了冯家人,牺牲了自己,只为了保住二十万水军,这二十万水军不是为了造反而存在,它仅仅是一种威慑力量,是为了保住岭南二十年安稳发展,对吗?”

  冯楚英抬起头,把他不老实的手拨开,慢吞吞道:“你什么时候脑子转得这么快了?”

  宋凌倔强地把手放回去,把一缕不听话的头发抿进发髻里:“没有,是你当局者迷。”

  冯二爷冷眼看着宋凌对闺女动手动脚,呵呵冷笑一声:“果真是女婿的嘴,骗老丈人的鬼。”

  宋凌“嗖”一下收回手,一脸正经地立在冯楚英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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