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西风醉>第二十五章 白虎

  祭礼结束,一轮明月堪堪自海平面上升起。

  深蓝色的夜空在大海的映衬之下澄澈若玉,月光如匹练,沿着海面铺陈开粼粼华光。

  冯楚英被众人簇拥着,面向海面,稽首而拜,从背后只能看见她被月华勾勒出的隐约轮廓,肩背挺直,恍惚间竟有几分神性超然的意思。

  祭礼之后便是各方献礼,岭南作为朝廷的羁縻州,因为肩负着整个东南的安稳,所以税收政策与别处不同,由领着大将军职的冯家和朝廷共同出人成立单独的税务衙门,年年往汴京报账即可,早些年岭南穷山僻壤,还要养军队养军舰,那点税收根本不够造的,朝廷装聋作哑,但好歹倒也没把事情做绝倒过来征税,冯家一半靠着海军一半靠着朝廷的威慑,拆东墙补西墙的,总算把这些年撑了下来。

  最近两年朝廷手头宽了,倒也顾上岭南了,陆陆续续把该给的给了,然而事实上如今岭南商业繁华,光是商税一项就足够养军队。但冯榕海当时做了个决定,就是朝廷不提征税的事,他们就不主动提,把多余的钱拿来造路造桥造水坝,总之就是赶在朝廷开口之前能花多少花多少,毕竟当年养不起海军管朝廷要钱,朝廷说没钱,冯家可便宜行事。

  这一便宜,就便宜了二十年。

  冯楚英接手之时,继续延续了冯榕海的策略,那就是花钱,使劲儿花钱。

  至于花在哪里,账本上明明白白,朝廷若要查,冯家问心无愧,但要钱,税收衙门的库房里仔细扒拉扒拉,估计也能找出一两颗落在砖缝里的铜钱。

  早年也不是没人试图从税收上找靖海王府的茬,但冯家左右就那么六七口人,靖海王府谁都能进,王府大门用料还比不上这些年层出不穷的富商。

  林子里的土王们受冯家庇护,年年进贡钱财,送到冯家连大门都不进,就直接被拖到税务衙门清点,但该有的人情往来不能少,是以每年祭礼之后,各地土王就多了个献礼环节。

  一般倒也不是什么钱财宝物,大多是些看起来吉祥又有寓意的东西,美其名曰献给月神,但实际上大家心知肚明都是给冯家的。

  头一个献礼的的土王还不到宋凌肩膀高,能说几句官话,音调怪怪的,大约是对自己的献礼非常自信,抑扬顿挫说了好一会儿,语序乱七八糟,宋凌囫囵听了个明白,大约就是宝物赠神灵什么的。

  宋凌低声道:“他手里那块土疙瘩是什么玩意儿?”

  云无心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土包子,那是狗头金,就是狗头那么大的金子,纯天然的大金块。”

  宋凌:“嚯——”

  冯楚英对狗头金并不感兴趣,让人收下之后赐了一些赠礼,说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然后状似无意地问道:“丛林王今年没有来参加祭月大会吗?”

  大概要说的太复杂了,那人叽里咕噜又切换成了土语,冯楚英点了点头,没有再说。

  “不是说土王都在这了么?丛林王又是谁?”宋凌不解。

  云无心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回头问你大舅哥去。”

  献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大部分土王都态度恭敬,送的礼物虽然宋凌看不上,但看得出来也都是用了心的。

  说话间又上来一个人,这人身材非常高大,几乎比宋凌还要高出一个头去,他哐哐几下走上祭台,单膝下跪,一手抚胸,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宋凌听不懂,但却发现冯楚英无意识地绷紧了唇线。

  壮汉身后抬上来一个黑布遮着的笼子,冯楚英看见形状就知道不好,这帮土王早些年非常热衷送林子里的野兽,但当时有冯榕海,天生亲近野兽,这两年倒是没这个风气,鬼知道今年怎么回事儿,又来送这玩意儿的。

  冯楚英一只手下意识扣紧了轮椅扶手,但表情却分毫未变。

  不等她开口说什么,壮汉“哗啦”一下掀开了黑布。

  笼子里,一头通体雪白的老虎焦躁不安地转了一圈,猛然昂头长啸,震得人耳朵发麻。

  白虎非常少见,尤其是在丛林茂盛的南方,因为白化的老虎失去了身上的毛色花纹作为保护色,是很难平安长大的,而这头虎从体型上来看,应该刚刚成年,是一头脾气暴烈的年轻公虎。

  祭台后方,冯老夫人断然道:“竹月,你守着圆圆,那头畜生万一出来,你立刻把圆圆放出去!”

  尹竹月伸手安抚了一下嗅到气息也有些焦躁不安的冯圆圆,点头应下。

  幸好冯老夫人想到了这一茬,来的时候临时起意让尹竹月把圆圆带上,圆圆别看憨态可掬还吃素,但战斗力不容小觑,当初圆圆的母亲便是与猛虎搏斗而死,当初那头可是个经验丰富的母虎。

  云无心“卧槽”了一声:“这是想干嘛?我怎么觉得那个死胖子在挑衅?”

  那壮汉膀阔腰圆,至少两百斤往上,云无心骂他是个死胖子,倒也是目标明确。

  宋凌也紧张地往前走了半步,但又想到,传说中小王爷天生与野兽亲近,应当不是谣传。

  台上,冯楚英缓缓开口:“野兽有野兽生活的地方,容城不适合它生活,月神热爱着月光之下的所有生灵,将白虎放归山林,便是对月神最好的报答。”

  那人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云无心使出浑身解数凑合着听懂了一点:“这是存心挑事儿啊,这逼说白虎性烈,唯有海龙王转世的小王爷才能使它温顺。”

  台上,冯楚英镇静地靠近虎笼,隔着笼子与白虎静静对视,手心不自觉沁出汗来。

  “咔嚓”

  冯楚英心下一沉,宋凌猛然站起——那人伸手打开了笼门上的锁。

  下一刻,白虎纵身跃起,一掌拍开笼门,咆哮一声,目光冰冷地落在冯楚英面前。

  人群仿佛被气浪推开,所有人都疯狂想往后退,就连那壮汉也在开完锁后退入了人群。

  祭台上后方的祭祀们离得远,这会儿也个个腿脚发软。

  白虎冷冷逼近,冯楚英始终平静地与它对视,余光看了看人群,犹豫片刻之后果断操纵着轮椅往悬崖边退。

  有圆圆和冯豆豆在,冯楚英心里多少有几分底,但与生俱来对野兽的恐惧还是让她头脑阵阵发白。

  不能让白虎攻击人群,更不能让白虎攻击自己。

  想起刚才那人最后那句话,冯楚英觉察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意味。

  他说:“若是真正的海龙王转世,是绝不会惧怕野兽的。”

  几年前冯榕海第一次面对土王送上来的猛虎时,冯楚英就在他身后,后来冯榕海告诉她,与猛兽对峙,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让对方觉察出你的弱小和惊慌,所以你的目光不能有一丝动摇,尤其是不能转身逃跑。

  突然,一枚石块借着夜空的掩饰凌空而至,正砸在白虎的背上,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不能让白虎伤害小王爷!”

  冯楚英只觉得脑子一白,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人群瞬间炸锅,白虎被激怒,猛地屈起四肢,作出了一个飞扑的预备动作。

  冯楚英又往后退了几步距离,此刻,身后便是悬崖,若那白虎真扑过来,她便只能跳入海中保命。

  电光火石之间,冯楚英想了挺多,来者不善,她今日无法降服白虎,恐怕会遭受质疑,就算身份不会曝光,小王爷身上那些带有神秘色彩的光环也会减弱。

  这对冯家来说是个很大的挑战。

  这一刻她无比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哥哥那样的天赋,别说是只老虎了,就是只野猫都能欺负她。

  人群乱作一团,隐约中有个身影快到掠出了残影,冯楚英猝然抬头。

  不是冯豆豆,她此前和冯豆豆交代过,为了维持人设,不到万不得已,冯豆豆是不能出手的。

  宋凌落在了她和白虎之间。

  视线骤然被阻断,冯楚英心里没来由地一慌。

  继而生出的,竟然是一丝略显陌生的情绪。

  仿佛有热气自四肢百骸之中蒸腾上涌,熏得她眼圈发酸。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是觉得有点委屈的。

  这两年这样的试探不是一次两次,但每一次,除了独自面对之外,毫无办法。

  今天的白虎是她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宋凌站在那里,冯楚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最后念头拐到了其他方向——

  身材不错,腿也很长,不过最近怎么好像瘦了点?

  白虎被激怒,咆哮一声刚要冲过来,宋凌一只脚微微后退,摆出一个借力的姿势。

  若是巅峰时期,他一拳出去足够打死一匹健壮的儿马,这白虎挨上他一拳,不死也得晕,但现在的话,他其实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但古怪的事情发生了,那白虎猝然停住脚步,惊疑不定地嗅了嗅,而后竟然缓缓屈起四肢,低下头颅——

  这是一个臣服的姿势。

  冯楚英不是第一次见到宋凌对动物的震慑天性,起初他以为宋凌和冯榕海一样,天生亲近动物,但后来发现不是,动物大多灵觉敏锐,这宋凌也不知道是不是造的杀孽多了,这些动物都很怕他,从冯圆圆到后院的将军,就没有敢在他面前作妖的。

  后方的尹竹月缓缓吐出一口气,松开死死握着冯圆圆笼门的手,方才再慢一瞬,她就只能打开笼子放圆圆了。

  百姓依旧闹哄哄的,隐约还听见有人被踩伤了,冯楚英正要叫人把白虎的笼子抬过来,却听见风中传来了一阵细微的笛声。

  笛声尖锐,明明成调,但入耳却难受得很,更难受的是白虎,宋凌离得近,他看见那白虎的眼睛几乎一瞬间泛出血色来。

  心道不好,他正打算先来两拳把老虎揍晕了再说,却没想到眼前一黑,继而是熟悉无比的灼烧之痛。

  白虎原地没头苍蝇一般转了两圈,宋凌拼着最后一丝清明整个扑到了冯楚英的身上。

  若是那老虎扑上来,至少还能挡上一挡。

  尹竹月一把打开笼门:“圆圆!”

  半人多高的花熊跑出笼子,四肢罕见地摆出奔跑的姿态,身姿矫健,与平日里的憨态可掬判若两熊。

  它嘴里发出古怪的吼声,白虎的气息刺激了它半天,它早就按捺不住了,母亲死于与母虎的搏斗,老虎的气味刻在它的记忆深处,此时一经唤醒,立刻恢复了野兽的搏斗本能。

  但来不及了,白虎已经近在咫尺,冯楚英被宋凌扑住的时候愣了一瞬,然后瞬间记起了一个月前的场景。

  再无迟疑,她伸手推动轮椅,失重的感觉骤然而至,冯楚英牙关紧咬,一双手臂用尽全力将宋凌固定在自己身前。

  十丈的高度,若是平日里落下,姿势又不讨巧的话,巨大的冲击力能直接将人拍晕,但好在今日涨大潮,这会儿水面上升了足有两三丈,冯楚英调整两人姿势,几乎是垂直落入水中,也不知道宋凌情况如何,她自己除了感受到一些钝痛之外倒是还好。

  宋凌一身灼热被沁凉的海水一泡,竟然恢复了一些神智,模模糊糊中,他看见一个人托着他的身子,在水中潜泳。

  那人身姿轻灵,像一条灵活的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