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西风醉>第十九章 荔枝酒

  衣冠冢在冯家后山上,还要走一段距离,天色已晚,冯楚英每天上午的行程都排得满满当当,倒也不好临时改变计划,两人便约定次日下午一同过去。

  这日告别之前,宋凌特地问道:“不知楚英少主她生前有什么喜好,我去拜祭总不好空手。”

  冯楚英略微一怔楞,才道:“她喜欢荔枝酒。”

  容城盛产荔枝,冯楚英尤其喜欢荔枝酒,这酒比任何酒都要甜,入口甜柔醇香,几乎察觉不到酒味,但只要多喝两杯,酒劲儿就会慢慢泛起,熏得人醉眼朦胧。

  从前冯榕海还在的时候,冯楚英经常躲在柴房偷喝酒,喝多了就睡觉,冯二夫人找不见人就会生气,这时候冯榕海就差使冯豆豆推着他的轮椅去柴房,把冯楚英抱上,放在他怀里,两人窝在一个轮椅上,冯豆豆力大无穷,悄默默地推着两人绕过冯管家的视线,把冯楚英送回房间,假装只是在睡觉没听见二夫人的呼喊。

  但冯榕海体质不好,大夫嘱咐千万忌酒,是以冯楚英变成冯榕海两年来滴酒未沾,都快忘了荔枝酒的味道了。

  次日午后,宋凌依约来到王府,手里提着一坛红绸封着的荔枝酒,隔着几丈远冯楚英就闻见了那股甜香味儿。

  “是李记的?”冯楚英脱口而出道。

  宋凌有些吃惊:“这都能闻出来?”

  冯楚英笑笑,没说话。

  不同于其他酒类越久越香醇,荔枝酒酿造只需十五日,开封后即为最佳饮用期限,往后每过一日香味减少一分,待得再过十五日,便会泛酸变质。

  越是好的荔枝酒,味道最好的时间便越是短暂。

  容城最有名的荔枝酒招牌是一江风月的江风食肆楼,他们会在荔枝酒酿造的时候酿入花香,因而香气格外地馥郁又有层次感,但冯楚英却并不喜欢,她最喜欢藏在巷子里的那家李记。

  宋凌掂了掂小酒坛子:“云无心推荐的,他说江风食肆楼的荔枝酒名不副实,这家才是真正的老字号。”

  两人一路缓缓绕上后山,宋凌自觉推轮椅,连冯豆豆都没跟着,宋凌心想大约是要见妹妹,所以这小王爷神情尤其地郑重,一路上话都没说几句。

  后山上是冯家祖坟,但冯楚英的衣冠冢却并不在祖坟之内,反而选了个向阳的小山坡,周围也没有松柏这类气质萧肃的长青木,倒是种满了蔷薇,容城天暖,本应初夏才开,这会儿却热热闹闹开满了花篱。

  坟冢没有多余的装饰,只一块汉白玉的碑,上头刻着几个字——冯氏楚英之墓。

  连落款都没有,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古怪。

  冯楚英望着墓碑似笑非笑地牵了牵嘴角,脱口道:“给我一杯荔枝酒。”

  宋凌愣了一下,但也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斟了一杯酒递过去,他本就准备了三个杯子。

  冯楚英捏着那小小一杯酒,目光闪了闪。

  她想喝。

  不是贪那荔枝酒的甜香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知道林安就是宋凌之后,她开始格外地怀念自己还是冯楚英的时光。

  从前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管不住的性子,但冯榕海却知道,她的自律性有多强,不过是仗着有哥哥宠着,才肆无忌惮罢了。

  当初冯老太君提出这个李代桃僵的计划,大夫人二夫人反对,是因为她们觉得冯楚英性格跳脱,做不了这件事,冯榕海也反对,却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妹妹一旦承诺,那必然九死无悔。

  冯老太君是了解自己这对孙子孙女的,她也不忍冯楚英年纪轻轻抛弃身份抛弃本该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岭南和冯家的重担沉沉压下,孙子扛不住了,那便孙女来扛。

  冯家的子孙太少了,谁也逃不掉这份责任。

  再后来,冯楚英轮椅一坐就是两年,所有少女时期的小性子一夜之间全部没了,就连冯老太君,偶尔一瞥,望见冯楚英坐在轮椅上的姿态,都恍惚以为冯榕海其实还没走。

  冯楚英一仰头,将那杯荔枝酒喝下。

  久违的香甜酒液顺着咽喉淌下,喝得太急呛了一口。

  “哎慢点喝嘛,身体不好还喝这么急……”

  宋凌不知道冯楚英心里在这短短片刻之间淌过的万千滋味,絮絮叨叨地抢回了酒杯,却没有再斟:“就这些啊,不能再喝了,老夫人说你不能喝酒,幸好刚刚只给你倒了半杯,你快去吹吹风散散酒气,要不然回去被老夫人闻见她得拿龙头拐杖揍我。”

  冯楚英木然看了他一眼,心想,大骗子,小气鬼,竟然就给我半杯酒!

  她气哼哼地将轮椅调转方向:“你在这陪我妹喝吧,我去隔壁拜祭一下父亲。”

  宋凌:“哎等等,你一个人不安全。”

  “豆豆跟着呢!瞎担心什么?”冯楚英不无得意道。

  众人都只知道冯豆豆是冯家小王爷的贴身侍女,却不知道,她的武功是冯家那位避世多年的二老爷亲传的,在这岭南地界儿上,除了几个江湖门派里藏着不出门的顶尖高手之外,冯豆豆还真没怕过谁。

  宋凌目送她的轮椅转过那片花篱,这才重新蹲下身,认真斟了两杯酒。

  冯楚英昨天一时冲动约他来看自己的衣冠冢,当时她自己也没弄清楚自己想干嘛,经过一夜倒是想明白了,她其实就是想看看,宋凌对这个被自己退婚的未婚妻,是个什么态度。

  可刚刚听着宋凌对她絮絮叨叨,她又忍不住暗自开心,这人平常也不像是个多话的性子,仅有两次看他絮叨,一次是对着公主的塑像,一次就是对着自己了。

  她轱辘着轮椅往隔壁墓园走,却堪堪听见宋凌开口了。

  扭过头,透过花篱的缝隙,隐约可见宋凌举起酒杯,对着墓碑轻轻一碰:“神交已久,缘悭一面,”他停顿了一会儿,却好像找不到接下去的话头了,最后囫囵一仰头,“我就先干为敬了。”

  冯楚英:……?

  不是,你跟你前未婚妻拜把子来了?

  冯楚英倒也不屑干这种猥琐偷窥的事儿,进了隔壁墓园顺着青砖小道寻到一处不起眼的坟。

  坟前有碑,却空无一字。

  隔壁那个藏在繁花深处的衣冠冢是空的——

  不对,说空也不准确,里头其实有一样东西。

  当时宋凌差人来退婚,但却只给了退婚书,并没有要回庚帖。

  修建衣冠冢的时候,冯楚英灵光一闪,把宋凌的庚帖给丢进去了。

  ——眼前这座无字碑后,埋葬的才是真正的冯榕海。

  冯楚英什么也没带,只轻轻叫了一声:

  “哥,我来看你了。”

  想说的话挺多的,想说说尹竹月,说说圆圆,尤其还想说说宋凌。

  可话到嘴边,冯楚英又笑了。

  哥哥那么聪明,肯定什么都知道,自己又不是宋凌,年纪轻轻就絮絮叨叨个不行。

  山风微凉,吹得草木簌簌作响,冯楚英抬头看了看流云,把自己靠在轮椅上,轻轻闭上双眼。

  “哥,你这轮椅还挺舒服的。”

  “池子里的宰相真不能吃吗?我感觉池子快养不下了。”

  “后院的将军们光棍这么多年了,要不我改天弄几只貌美的小母鸡给它们?”

  ……

  冯楚英觉得自己可能被宋凌传染了,说不絮叨,结果还是没忍住说了挺多。

  另一边,宋凌话没说几句,酒也没喝多少,他自己的酒量自己心里有数,从前是一杯倒,后来中了毒,毒发起来不得不以烈酒压制,一来二去,酒量反而给练得比原先好了点。

  不过也只是好了点,和云无心喝,云无心才刚解个渴,他就已经倒下了。

  不过这荔枝酒入口没感觉,他喝了一杯,觉得自己还挺行,于是又喝了一杯。

  冯楚英回来的时候就见到宋凌一脸肃穆,对着墓碑再度举杯,拍了拍胸脯语气铿锵:“楚英,你放心,我一定会帮着冯家的。”

  说完他又闷了一口,然后十分豪迈地拍了拍墓碑,从头到脚都写满了“为兄弟两肋插刀”几个字。

  冯楚英:……

  我约你来就是让你来跟我拜把子的吗?

  脑阔疼。

  却见宋凌一个激灵,火速起身,双目如电直直冲着她飞扑过来。

  冯楚英:?!

  啪!

  宋凌腰身一拧,从轮椅旁擦过,手中握着一支黑铁箭。

  箭尖被磨钝了,倒是杀不了人,但从来势看,这一箭若真落下,小王爷也得受点罪。

  黑铁箭上绑着一封信,信上有个古怪的标识,冯楚英脸色一变,将信封取下,却没拆开。

  旁边扑棱几声,冯豆豆一侧肩头满是鲜血,神情惊惶地冲过来,看见宋凌挡在冯楚英面前,这才松了一口气。

  冯楚英握紧信封:“先回去,别慌,他们没想要我的命。”

  冯豆豆眼里噙着泪,“嗯”了一声,打算上来推轮椅,刚要靠近,却被宋凌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

  冯豆豆疑惑地看向他。

  宋凌推着轮椅往外走,半晌才说了两个字:“你脏。”

  冯豆豆:?

  冯楚英:……所以……这人其实……是醉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