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佳色>第88章

  来时热络, 去时寥落。

  陶府内人去楼空, 散得干净, 除了那几名在陶家服侍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唯二留下的主家, 也只有王恬和桓崇两户外姓了。

  先是丧仪,再是搬迁,陶家的变故实在太大。桓崇在外奔波,无忧也不时在家中帮忙,直到陶家众人扶棺南下,一切重归了平静,她这才得以抽出身来探望陶亿。

  ... ...

  如今是二月里,正值仲春时节。

  东风送暖意, 木杪发新叶,春色一日换一番。

  陶亿的院门那里,便种了一株桃树。桃枝迎风招展, 伸过墙来, 一条枝头上的花苞虽是将开未开, 却已然显出了夭夭灼灼的盎然生机。

  无忧在院外瞧了那桃花一眼, 脚下一转,再入了院中,却见王恬孑然立于花树之下, 正仰头观赏这满树将放的桃花。

  建康几乎人人皆知,王家的二郎性子最是倨傲怪诞。无忧没想到竟会在此与他迎头打个照面,她心下迟疑, 脚下跟着一顿,那王恬却是猛地睁开眼睛,如剑光般锋锐的目光直向她射了过去,“桓夫人。”

  无忧微讶,见礼道,“王郎君。”

  虽是搅扰了他观花的兴致,但此人的态度似乎仍颇平和。只见王恬微微颔首,略还了一礼,道,“听婢子说,桓夫人是来瞧阿亿的?”

  无忧点了点头,道,“正是。那日之后,我便很是担心陶姊姊。一直想来看她,偏生近来事情多,又不得空,而且我也很担心会打扰到陶姊姊休养...是以,才拖到了今日。”

  王恬闭目凝神,默了片刻后,他回头朝那挂着帘幔的房门示意道,“你去吧,阿亿此刻就在房中。”

  无忧应了一声,抬脚便要走,却听王恬在她身后又道,“桓夫人,阿亿近来心绪不宁,我劝她也无用。此番还要...烦劳夫人,多多为她开解开解。”

  王恬的声音里,罕见地透出了一股疲惫,以及隐隐的关怀。

  尤其,他又把自己的身段摆得这样低...

  无忧诧异地回头望去,却见那人又将双手背了过去,他对着花树,闭上眼睛,仿佛在这融融的春意里入了定。

  ... ...

  门口相迎的侍婢直接把无忧引入了里间,“夫人,桓夫人来了。”

  陶亿正靠卧在床头,见无忧来了,她先让那侍婢将自己扶坐起来,而后她微微地对着无忧笑了一下,要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无忧坐到塌沿,顺势打量了陶亿半晌。待看得分明了,她亦是不由地为之感到伤怀难过。

  陶亿的状况比前几日要好上许多,可她本就是位略丰盈的美人,这次又接连遭逢了父亲过世和小产的双重打击,仅仅数日,她的脸蛋就迅速地瘦削了下去,下巴更尖,眼窝也深得更是厉害,可怜得让人心疼。

  此刻的她,哪里还是无忧记忆中那个温柔浅笑、淡定自若的女郎了?!

  同是女儿身,就算无意去争个高下,初次见面时也总是要在心中比对一番的。而对于年幼的无忧来说,同龄人里论气韵,那么这位从武昌过来的陶娘子若排第二,便再没有旁人能排得上第一了——陶亿的容貌虽不是那般的惊艳,却很端庄,偏她身段柔美、气质大方,又是生了两瓣格外饱满的红唇,端庄之余,又无端地显出一番诱人的媚态。

  只是...谁会想到,她如今竟是这般憔悴...

  见无忧的目光中露出同情之色,陶亿柔声道,“放心吧,我已经没事了。”

  话虽这么说,可她的一只手却是下意识地就抚上了自己的小腹,与其说是在安慰无忧,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无忧忙附和道,“是啊,我听医官说了,陶姊姊还很年轻,只要好好保养身子,往后还会...心想事成的。”

  陶亿的唇角强翘到一半,再落了下去,她慢慢地点了点头,沉默半晌后,忽而转首向窗外望去,道,“无忧,我利用了你...你难道不厌恶我吗?”

  她目光所及的方向,似乎是对着窗外的王恬。

  无忧一怔,她忆起那医官的话,突地福灵心至,“陶姊姊,我不厌恶你。”

  “我虽然没有孩子,但是我明白的...那种做了母亲,所以拼命想保护好自己孩子的心情。”

  陶亿一震,她慢慢回过头来,却见无忧极诚恳地瞧着自己,“...医官说,那个孩子已经近两个月了。我想,你之所以会向陶公求助,也是知道前线战况危急后,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因为,你想让王郎君活着,你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

  藏着得那点心思被直接道破,陶亿吃了一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少倾,她轻轻抽了抽鼻子,道,“无忧...那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无忧呆了一呆,只听陶亿缓缓道,“阿兄说,阿父这次病得很重,要静卧少思,才能得以续命。然而...自从我以笛声警示他,让他发觉了这场战事后,阿父便整日歇在州府,一刻也不曾归家。”

  “结果,战事刚刚结束,大军才回武昌,阿父就倒下了...”陶亿顿了顿,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扑簌簌地便落了下来,“阿兄说,阿父纯是被这场战事耗干了心血,活活累死的!”

  “...如果我不说,如果阿父不知道,他现在就还能活得好好的,陶家也会好好的!”

  “这全是我的错,我不能原谅自己!”

  说到最后,她以帕掩面,声声悲泣,不能自己。

  ... ...

  “桓夫人!”

  陶亿的哭声才起,房门就被人从外大力地踹开了。

  无忧正忙着给陶亿拭泪,方一抬头,却见王恬大步走进,一张俊秀的面上满是凶神恶煞,“我以为你是来安慰她,而不是来惹她伤心的!”

  “我...”

  “夫君莫要如此!”陶亿拭了拭泪,却是嗔怪道,“是我自己伤心难过,和无忧有什么干系?!”

  说着,她用一双朦朦的泪眼同王恬对视,“我们女人家自说我们的悄悄话,哭了笑了,也是我们自己的事。倒是夫君,你方才不是说外面的春色正好,怎地不多转一会儿再回来?”

  王恬的一腔怒火,硬是被陶亿这三言两语说得哑火了。

  他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后,冷冷地瞥了无忧一眼,道,“好吧,但是等一会汤药熬好了,你就必须要歇息了!”

  “无忧,对不住。他的脾气一向不好,刚才的话只是无心的,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王恬前脚方走,陶亿后脚就立刻向无忧致歉。

  无忧一笑,却是摇了摇头,道,“陶姊姊,又不怪你,你又何必道歉呢?!”

  “你看,王郎君一听到你的哭声,就主动赶了过来,是因为担心你的缘故;而陶公一听到你的笛声,心中惦念,也是自然而然地就将你唤了去。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他们关心你,在乎你呀!”

  “天下间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可放到陶公那里,却是又多了一层——那就是对他治下百姓,以及手下将官的爱护之情。陶公那般智慧,就连小陶将军都不敢保证定能将他死死瞒住。所以...陶姊姊,你就莫要如此自责了!”

  见陶亿有松动之意,无忧再接再厉,道,“而且,你是陶公唯一的女儿呀,陶公最惦念得就是你了。如果陶公在天之灵见到你悲伤至此,恐怕他也会因为难过,而不得安宁的...”

  无忧说到最后,陶亿再想起从前的种种,眼中的泪却是又无声地流过了一回。等她拭干眼泪,却是抽了抽鼻子,道,“我明白了,往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无忧松了口气,她方要再开口,那房门又是被人一脚大力踹开了,“阿亿,药好了!”

  ... ...

  出了武昌城西门,郊外驿道旁不足十里的路边,一大早就汇聚了一群兵将,好不热闹。

  “子昂,你觉得这画像刻得如何?像不像?”周光拍了拍桓崇的肩膀,问道。

  桓崇对着那刚刚竖起得石刻端详了一会,却是露出了怀念的神色,“这是那前街的张刻匠做得?”

  周光道,“当然,我可是亲眼见得,老张这些天来没日没夜把它刻出来的。你也知道,他年纪大了,所以轻易不出手,现下大多时间都是在指导他的儿子和徒弟。可是我那天一说是给陶师做像,那张刻匠和我说,不管咱们要得尺寸有多大,反正这活儿他定要自己揽下。”

  桓崇感慨道,“...也真难为他了。”

  周光叹了口气,神情也惆怅起来,“我生在武昌,长在武昌,更是亲眼见着陶公在武昌的这些年里,为了咱们武昌城做了多少事!”说着,他话锋一转,变得慷慨起来,“莫说是刻个石像了,就是...”

  “莫要再说了!”桓崇瞥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

  “子昂,你什么意思?!”周光不悦道。

  桓崇盯着他,缓缓地,甚至是有些冷酷地,道,“你明白我的意思。陶师不在了,以后,咱们的荆州军也就等于易主了。显明,我知道你嘴上厉害,但是,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些为妙。”

  两人对视了片刻。见周光垂下了视线,桓崇也再不言语,他脚下一转,就要走去道路的另一侧,去看对面那刻有功绩的石碑立得如何了。

  不想,脚下刚走了两步,周光就从后按住了他的肩头,“等等!”

  桓崇疑惑地稍一回头,却听迎面传来风声。若不是他稍稍侧头,躲得快了一步,怕是鼻子都能被这迎面的一拳砸歪了去。

  饶是避开了那下重击,他的侧脸还是被那拳风给卷了一下。

  “周光,你疯了吗?!”

  周光一拳没落到实处,犹不解恨,他紧紧地拉扯住对方的衣襟,道,“桓崇,别装了!我们都知道了,接下来要接管武昌的,就是你那好君父。怎地,那庾亮还没来,你就先在我们面前逞起威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无妄之灾,舅舅新抱来得猫暂时放到了我家,结果就那么短短一会儿工夫,我的右手居然被它给挠了?!

  挺深的一道口子,还得打好几次疫苗,真是要气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