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佳色>第57章

  这次间歇, 陶侃沉默的时间更长。

  就在无忧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 里屋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陶师!陶师!”桓崇的语气急促, 紧接着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动静。

  无忧脚步轻移,急忙上前两步, 尚未及现身,却听陶侃低声道,“阿崇,不要紧...”

  无忧脚下一滞,她犹疑了一瞬,还是在那扇高大的屏风外停了下来。

  ...偷听壁角,固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这对师徒之间, 明显还有很多话要说。

  她不想贸贸然地打断他们。

  ...而且,不止桓崇心中有疑问,她的心中也满是急需解答的问号。

  ... ...

  居安思危, 思则有备, 有备无患, 敢以此规。

  从嫁他的那天起, 这大半年来,无忧想出了关于未来的数种可能。

  她所了解的晋廷,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

  陶侃、庾亮、王导...这朝中的三人, 每一个都有自己的考量。

  他们互有积怨,又互相制衡,以维持着朝堂上平衡的局面...

  那么, 桓崇呢?他从陶家归于庾家,周旋于这几人当中,他的脑中到底又在想些什么?!

  难道,他真是只是想向司马衍复仇?...或者,如现在陶侃暗示的那般,他还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如果,他做到最后,意图得是建康宫里的那一张龙床呢?!

  无忧不由捂住唇,背上慢慢地渗出些冷汗。

  ... ...

  那边,陶侃似是缓缓地咽下了一口水,再开口时,他的声音里都透出了一股疲惫,“阿崇...”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自是清楚。你之兄长,受限于天赋才能,只可为将,不可为帅...等我死后,陶家必会一代而盛,二代即衰。”

  他顿了顿,缓缓道,“但,也好在他为人赤诚,平日里待人不求回报。陶家纵然衰败,守成亦足矣。对于我陶家的子孙,老夫并无忧虑。”

  “陶师!”随着一声重重的床板撞击声,桓崇的声音再度传来,“陶师,你在胡说些什么?!...你不会死的!陶家...陶家也不会散得!”

  若说方才他的声音还只是微微有些颤,那么此刻,他的声音里便多了一丝哽咽。

  无忧垂下眼帘。

  陶侃轻声一笑,低声道,“阿崇,你听我说完。”

  “...这些年,为师亲眼看着你长大成人。你英略过人,兼顾文武,才华不逊老夫。而且,你一心进取,又存了极其坚定的北伐志向,他日若有作为,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哈,我甚至曾经想过,要把你永远留在陶家,继承我的位置,执掌荆州。”

  陶侃的话说完,不止是桓崇呆住了,连在背后偷听的无忧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而且,她背上的冷汗,渗得越来越厉害。

  ... ...

  晋廷之所以能立于江左,所依凭者,无非据有荆、扬二州,方与北方划江而治。

  但荆州的战略地位,比之扬州,更要高出大大一截。

  荆州户口百万,地处要冲,乃是吴地西面的门户。其北距强胡,西邻劲蜀,经略险阻,周旋万里,得贤则中原可复,势弱则社稷同忧。

  若要守国,那便必须要任推毂于荆楚,委荆州为阃外。

  但与此同时,荆州丰沛的粮草、雄盛的军力,也让处在扬州建康的司马氏和王家很是猜忌。

  武昌就在建康的上游,若是此地的守将心怀不轨,那么调兵遣将,顺流而下,夺取建康,不过旦夕。譬如,刚建国时,那身为荆、江二州牧的王敦自武昌称兵向阙,险些绝了司马氏的后嗣。

  若陶侃真有此意,若桓崇真地掌握了荆州的兵力...无忧几乎不敢去想象会发生什么!

  ... ...

  话到这里,陶侃更是有了些苦口婆心的意味,“阿崇,人生在世,自然是要有所追求。但你还年轻,日后更会历经千帆风雨,执着太深,也并非尽是好事...所以...”

  “陶师,不必说了!”桓崇忽而出言打断。

  他沉吟片刻,“陶师慧眼。”

  “不错!无论是为建功立业,还是别的其他...荆州乃我日后必取的立足之地。”桓崇说着,却是奇怪地轻笑了一声,道,“但是...陶师对我,始终还是心存顾虑,对吗?!”

  见陶侃不语,他的口气转冷,“如果陶师真的像自己所说的那般,对我全心信赖,毫无保留...”

  “当初,你又为何要把陶家姊嫁给那王二郎?!”

  “只怕从那时起...”桓崇的话刚起头,便听到一侧的屏风后发出了几下声响。

  他蓦地皱起眉毛,眯眼向侧旁望去,厉声道,“什么人?!”

  “出来!”

  ... ...

  亲耳听到自己的郎君,承认对另一个女人的在意,是什么感觉?

  纵然不是心灰意冷,无忧的心中还是飘飘悠悠地晃荡了一下。

  她脚下略微一错,若不是扶住了面前的那扇书法屏风,她险些将自己绊倒。

  然后,她就听到他警觉道,“什么人?!出来!”

  无忧紧紧咬唇,重重地闭上眼睛,再慢慢地睁开。

  她定了定神,绕过屏风,缓缓地走到两人面前,“...夫君,是我。”

  ... ...

  桓崇从方才起,就已经戒备地站起身来,只见嫩黄的裙角一扬,却是无忧的身影从屏风后慢慢现了出来。

  他先是呆了呆,然后大步上前,去拉她的手,低声道,“...什么时候来得?怎么不说一声?!”

  那只小手冷冰冰,展开的手心里带了湿腻腻的汗水。

  她任他牵着,笑而不答,视线一转,却是连丝眼风都没有向他扫去一个。

  桓崇不自觉地便把那只小手捏了捏,心中却再次将自己暗暗骂了一通。

  ...也不知,她到底听去了多少?!

  ... ...

  相比桓崇的那间卧房,陶侃的屋子更开阔些,但个中陈设,丝毫不比他处奢华。

  绕过来后,无忧几乎一眼就看到侧卧在床上的陶侃。

  照面过后,她上前两步,赶忙低头行礼,恭敬道,“媳妇拜见陶师。”

  虽只是短暂的一瞥,也足已让她窥得陶侃的面貌。

  与王导、庾亮那让人赞叹的容貌不同,陶侃面如常人,若说他是外头随处可见的农人老翁,恐怕也是有人信得。身为知名的武将,他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臂却很是干瘦,显是卧床的时日已经不短。

  此刻,他虽是面有病容,但一双眼睛却是亮得惊人。而他通身的气质,颇有些佛家里混俗和光的感觉,亲切而无矫饰,让无忧对他顿时生出了好感。

  陶侃微微调整了躺姿,方动了一动,他便咳嗽了两声。

  桓崇赶忙上前去扶,却被陶侃用手指了指,向他示意地下的无忧,“阿崇,快叫新妇起身。”

  桓崇迟疑了一下,待对上了陶侃的目光,他应了一声,又过去扶无忧。可没等他把手伸过来,无忧虚晃一下,自行起了身,而后自行站到了他的侧后方。

  这点小动作,自是逃不出陶侃的眼去。他瞧着并排站着的两人,微笑向无忧道,“文盈可还好?”

  无忧诧异地抬起眼睛,“多谢陶师挂念,家父一切都好。”

  对上陶侃那和蔼的含笑目光,无忧的胆子也不由大了起来。她的眼帘一垂一掀,眼光里露出了好奇之意,“原来,家父和陶公竟也相识?”

  陶侃点了点头,笑道,“文盈那时还是少年,而老夫那时也还算年轻...”

  “文盈才情极高,所写文章,针砭时弊,篇篇振聋。可惜老夫听闻,他已经封笔多年了。”

  身为曹家人,阿父的血脉始终是扎在司马家的一根刺。

  他不能从政,不能从军,只能当个“美名在外”的闲散名士。

  无忧点了点头,轻声道,“阿父,总是拿心血来做文章...他的身体又一向不大好,的确有很多年不再动笔了。”

  陶侃面露憾色。

  停了少倾,他扫了眼一旁的桓崇,“我虽是阿崇的师长,但情同父子。阿崇在这里住了许久,既然来了,便也不要拘束,只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即可。”

  这便是接纳她的意思了?!无忧连忙应声。

  又听陶侃微微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阿崇从小到大,命运多舛,这些年间,本事渐长,性子也磨炼得越发倔了些...有什么事,他也只像个闷葫芦似的,默默地憋在心里,从不向外说。”

  “陶师!”

  陶侃却没有理会桓崇,他只是盯着无忧,认真道,“阿崇性子不好,却是个实打实的好孩子。你是文盈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差。往后...若我不在了,还要请你替我继续看顾着他。”

  说到最后,他似是意有所指,道,“若是他惹得你生气了,直说即可。过了那个坎,他自己便会慢慢想明白的。”

  无忧愣愣地抬起头。

  陶侃的语气,颇有些临终托孤的意味...

  她咬了咬唇,终是向身旁那人望了一眼,而后她肃整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媳妇知道了。”

  陶侃这才再度笑了出来,他对桓崇道,“去吧,你们长途跋涉,自回屋去休息。我也累了,想再歇一会儿。”

  “陶师!”桓崇急急地喊了一句。

  陶侃最后看了他一眼,却是直接合上了眼睛。

  ... ...

  无忧和桓崇,一前一后地出了陶侃的屋子。

  方跨到廊外,无忧便脚下生风,行走时呼呼不停。

  桓崇小心地合上房门,再一抬头,却见自己已被她甩下了一大截。

  他赶快小跑几步,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干脆从后面拉住了她的手,“等等!你听我解释。”

  无忧心中厌烦已极,她低声道,“桓崇,这里是陶家。你别总这样,动手动脚!”

  桓崇瞧着她的冷脸,双目一垂,神色间竟有些可怜巴巴地,“...我怕我一松手,你便再不理我了...”

  无忧瞪他一眼,方要再说话。这时,转角的内门处却是进来了一对璧人。

  其中那女子见了桓崇,登时惊讶道,“阿崇 ?!”

  女声轻柔,闻之还有些婉转之感。

  无忧回身向门口的方向一望,却见来人正是陶亿和王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