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青麟屑>第81章 凄风冷雾

  薛鸢也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结果。

  这些年来他曾经真的把薛开潮当做自己的儿子看待,也曾经真的把薛鹭当做自己的兄长。但一个人有了太多雄才大略之后就不得不明白,舍弃是很必要的。

  比起兄长或者侄子,薛鸢的力量不值一提,所以他如果要达成自己的愿望,就必须更残忍,更冷酷。

  自然了,在薛鸢自己来说,这也不算什么残忍和冷酷。他终究不能长生不老,毕生所谋的不过是家族能够站在顶端,且永远不坠落。在他的计划里,薛开潮也是很重要的。

  没有了薛开潮,谁能拿到李家的那块令牌,谁又能够同时承受两块令牌呢?

  可惜的是即使不说后面的计划,薛开潮也对薛鸢的这个野心兴致缺缺。他太平和冷静,从来不是什么好事。薛鸢实在头痛。

  从前薛鹭在那个位置上的时候一样不让人省心,如今换了一个也还是这样,好的不过是这次没有一个独孤夫人罢了。

  多年来薛鸢也已经学会了一套和薛开潮父子打交道的办法,实施起来也还不错,只是始终不能顺心如意。原本他是没有选择的,直到上次去桃源见快要死了的薛鹭,薛鸢忽然注意到了薛鹭的那个小徒弟。

  年纪不大,还很单纯,一旦薛鹭过世,他立刻就无所依靠。

  薛鸢也是没有料到,如今他和薛鹭的感情淡薄,居然已经到了对方要死的时候自己不仅没有什么波动,甚至还会大感轻松的地步了。

  从前总是有人争论,仙门究竟是世家更好还是门派更好。世家代代相传,以血缘联系,总归资质不会很差的,更何况一家之内教学相长,互相扶持,在世人眼中总是比门派多了一重保障。

  而门派也有自己的好处,那就是只要能够进门,所有人都有天赋。

  薛鸢年少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资质,这辈子在修行上都是难得寸进。他的长处在其他地方,所以早早就和兄长成了不同的人。多年之后再看两人几乎都不像是兄弟。

  如此看来,果然还是门派更好,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也就不会互相视为异类,彼此不能理解了。

  薛鹭和薛开潮父子都一样,对俗世的名利得失根本不看在眼里,他们能够长生甚至永生,自然不用担忧他日荣华不再。可是想想看,锦衣玉食又是怎么来的?没有薛鸢,他们还能安然静坐,不理俗务吗?

  说这种话没有意思,但是薛鸢打理偌大家业,还要在长安和李家来往周旋,着实不容易,几十年下来心中多少有些不平,也是应该的。

  他原先一心想着的是要在薛鸢父子二人身上谋一个万代基业,现在却忽然茅塞顿开,发现与其在薛鸢父子身上使劲,或许不如换个人试试。

  那小道童就这样被他上了心。

  如此一来,薛鸢简直是等着薛鹭死了。他死了,也好把小道童顺理成章的接回来。

  薛鹭这个人,做弟弟的薛鸢还是很清楚的。自从夫人死后,他就冷淡漠然,连自己的儿子都置之不顾,对这个徒弟想来也不会多好,只是打发时间罢了。看这孩子在桃源里养得白里透红,天真懵懂,就知道薛鹭养他就像是养只猫狗一样,太好骗了,薛鸢跃跃欲试。

  有了这个想法,自然就转头想要放弃薛开潮了。

  只是放弃薛开潮并没有那么容易,薛鸢也不是很舍得。薛开潮已经长成,虽然不好控制,却也有独一无二的好处。既然不能立刻决断是否放弃,或许圣骨就是时候用上了。

  六七年前薛鸢曾挖掘出了圣骨,但是研究圣骨究竟有何用途,却是早十几年前就开始了。他从前狠不下心,一来是因为毕竟看着薛开潮长大,而对薛鹭,他自知是算计不到的。

  因夫人之死,薛鹭对家里十分冷淡,甚至灰心,根本不可能给他机会。薛开潮倒是好骗一些,可薛鸢总指望着他能够更好骗,倒是没有想过走这条路。

  如今看来……倒也不差。

  只要控制得当,用那小道童来接薛开潮的班,等上个十几年族中就又是一辈人长起来了,到时候他什么都掌握在手,扶植起来一个儿皇帝也不难,这样千秋万代就尘埃落定了。

  薛鸢也不记得自己有此执念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但如今功亏一篑,总不可能后悔。

  他出来的时候身上更觉轻松,就像是那天见过薛鹭之后一样。

  人世间这些牵绊,原来放开是这种感觉,怪不得他们修行日久的人都万事不挂心了。

  无论是不是薛开潮所为,那都不重要了,薛鸢已经下定决心,把他舍弃了。

  外头的事还在继续,甚至薛家家里也有人持续殒命。不知道究竟有几个人动手,总之不疾不徐,颇有节奏。

  薛鸢自然不知道这是舒君见缝插针安排的,他已经把从前那点事查得七七八八,心里有了个名单,所以把薛鸢放在了最后一步。

  意识到自己也是那人的目标之后,薛鸢就格外心烦意乱。他并不相信有人能够轻而易举取自己的人头,但这也实在烦人。

  多年来他从没有经历过性命之忧,这几个月倒是补全了,烦躁到头甚至希望这事来得更快一点,早出个结果。

  薛鸢并不惋惜曾经同谋的殒命,不过为了自己他还是给了不少助力,春雨霏霏的时候那人蛰伏了将近一月,他也算是缓了一口气,又调集不少年轻子弟过来书房,宾客日夜盈门,往来不绝,倒是添了几分安全感。

  那段日子舒君在江陵城。

  这地方他和薛开潮假称师徒的时候滞留过,也不算陌生。不过如今皓霜刀四处寻觅目标,拔除祸患,简直是随风潜入夜般悄无声息的恐怖传说,下到这么远的地方收割人命倒也不意外。

  薛开潮现在要他们留下痕迹,所以舒君就让小蛇咬死了那个目标。第二日早上被发现的时候,目标已经肿得有两三倍那么大,浑身布满红色瘀斑,七孔流血,模样不是一般的凄惨。

  舒君杀了人,第二天早晨坐在哭声响起的府邸外墙上,抱着腿往远处青山看。

  春天来了,一线绿意由南至北蔓延,等他回到长安的时候似乎绿色已经染上了薛开潮衣袖,简直像是他带来的。

  他站在阶下仰头望去,一时却不愿上前。他的手上沾染着泥泞的污血,滴答滴答往下流,溅起一片令人发痛抽搐的水滴声。他既怕会弄脏薛开潮,又怕会被发现。

  他都不知道自己皮囊里装的是什么了,只觉得拖泥带水,浑身湿透,沉重得几乎无法迈出脚步。

  但薛开潮若有所觉,抬起头来就看到他了。

  难得有一次舒君从外面回来见到他是端坐在窗下写东西的,以前他不是闭目趺坐就是在榻上看书,很少下地。薛开潮的性情未免太安静,虽然不会变确实令人安心,但过分的寂静就叫人担心了。

  舒君勉强如常的笑笑,拾阶而上。

  “主君。”他低声地叫。

  薛开潮点点头,折起一张纸笺压在镇纸下面,示意他过来坐在自己身边。

  舒君依言而行,坐下来被拉起手的时候却忽然下意识抽手:“我……我还没有沐浴过,一身风尘,主君……”

  他说不上自己的畏怯是怎么回事,但总归不是为了风尘,而是为了萦绕不散的血气。

  薛开潮倒是不在乎,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不要折腾了,你也累了。受伤没有?”

  舒君摇头。

  他现在也很难受伤了。

  薛开潮也没有发现什么。于是松开手看了看他的脸色:“你回来的倒是早,厨房里的江米甜糕还没做好。”

  舒君是南方人,爱吃甜口,也爱吃江米点心。薛开潮在吃上根本没有需求,只是偶尔会跟着吃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舒君忽然发现自己在薛开潮这里越来越重要了,他有一种意外的罪恶感,不知道这个已经学会和自己说些家常闲话的薛开潮在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会不会伤心。

  从前他以为不会的,现在却茫然了。

  他固然轻视自己,却无法去轻视薛开潮,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他就从现在开始难过。

  没有了他之后,薛开潮会有别人吗?他要多久才能忘记自己的相貌声音和所作所为?

  人死如灯灭,一盏灯不复存在之后曾被照亮的那个人该怎么办?

  舒君从未如现在这样感觉到背叛是压在舌根下的荆棘,在伤害到别人之前自己先被刺得鲜血淋漓。

  他只是迟疑片刻,却发现自己居然靠进了薛开潮怀里,软软黏黏叫:“主君……”

  他认清了,他是当真舍不得的。

  薛开潮摸摸他的头发,似无所觉:“要是困就去睡一阵吧。”

  舒君明白他的意思,是不愿意自己离开他的视线的。他才在薛开潮的床上躺好,就发现被子隆起一个鼓包,小麒麟在里面刨了好一阵,终于靠在自己胸前露出一个头。

  他往下一看就见到重重帘幕之外薛开潮朦胧且修长的身影,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外面又下起细密如雾的春雨,舒君赤着脚散着头发从床帐里挣扎出来,就听见外面幽泉平静中蕴含着焦虑的声音:“主君节哀……先令主过世了。”

  舒君心脏顿时猛跳,其实他还没明白这话到底什么意思,睡意是下一刻才烟消云散,抬头看去就见到薛开潮脸上那一瞬的空白。

  当真是什么都没有,一片毫无反应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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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薛……唉,小薛曾经也是有真正的美满家庭的。他心情还蛮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