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木草熹微>第96章 涟梁乱

  春雨连绵,不依不饶的笼罩在南方大地上。新雨一遍又一遍的冲刷着泥土,终是洗去了那深埋其中的污浊,唤起了新的生息。公孙琰坐在屋檐下,眼前是细密的雨柱。雨珠挂在屋瓦上,十分不舍留恋,可最终还是万般无奈的一同没入了雨柱之中,流向大地。

  他恢复不算快,足足养了一个多月才养出了些许活气,算是可以稍加走动了。而原本苍白的面容总算是有了些人色,消瘦的身子也长了不少肉,不在像一月前那般瘦骨嶙峋。耳边叮里啷当的碗碟声有些吵闹,不过他却品出了些安稳的意味,不由勾了勾嘴角。

  身后,蔺惘然端着两碗热乎乎的面,从屋子里的窜了出来,跟他并肩坐在屋檐下看外面这场春雨。他也没跟她客气,端了面碗握在手心里,面汤的暖意透过瓷碗铺满他的手心,驱散了阴天的冷意。蔺女侠难得进庖厨,他自然要给足面子,捏着筷子,也不顾面汤还热乎着,就扒了几口塞进了嘴里。鸡汤做的汤底本就鲜美,面条的劲道也正正好,总得来说这是碗不错的面。

  他含着笑意看向旁边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蔺女侠,只觉得一股暖意沉在心底,让人安心不少。他笑着抬起筷子,不怎么友好的在她面碗边敲了敲,“不错啊~你什么时候会煮面了?”

  蔺女侠不以为意的看着他,下意识缩了缩自己的手臂,将手中的面碗拉的远了些,躲开了他的荼毒,“吃饭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她这话一语双关,还挺有意思的,公孙琰不免顺着她的意思轻笑了几声。屋里还煮着药汤,陶瓷的盖子在药盅上轻轻抖动,发出“噗噜噗噜”的声响。药香顺着春风被带到屋外,不一会儿,便散了大半个院子。清苦的药味在人鼻息之间久久不散,而手中是温热的面汤,唇齿间更是鲜美的鸡汤。公孙琰竟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些平民布衣,岁月静好的意味来。

  可他们都明白,这世道没那么太平。这一月来,也不知怎的,蔺女侠莫名有些粘他,几乎是亦步亦趋的跟着他。闲的时候,她也会有一搭没一搭的同自己说些四年里发生的大事儿,其中一半都是西境的故事。她会谈到她曾经穿着铠甲跟着季琅冲进妖军之中,也曾谈到她孤身一人深入大漠斩杀晃山钟,还会谈到西边独特的风俗和哪家兄弟突然就在西陇城娶了个老婆。

  听她说来,如今西平已定,可西陇夹在西境和熹皇中间,两面夹击,饶是独孤去闲他们守着,也有点力不从心的意思。

  而他们所处的这座涟梁的小矮山,四处都有微帝留下的暗探,外面的消息也送不进来。是故,连着一个月没收到西陇的消息,说不担心是假的。毕竟以现在的情势来看,熹皇已经同微朝撕破脸有四年,可迟迟都未发动强攻,让人有些摸不大懂。

  如果说,穷奇的目的是为了笼络妖族,扩大信众才迟迟没有强攻,那熹皇的目的就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公孙琰悠哉悠哉的吃完了面,把碗筷端在手里,就这么悠闲的看着眼前的雨幕。大雨在山林间扬起了一层薄雾,山中翠绿的树木、清澈的小溪皆被笼在雾中,到有些置身仙境的朦胧感。不知蔺姑娘是不是贴心的引走了些寒气,他倒是完全不觉得冷,反而在这雨中品出些惬意来。

  “你还跟我回冰原吗?”

  耳边传来一声清澈的女声,公孙琰微微一怔,竟生出些笑意来。只是这笑意不刺人,反而还暖烘烘的,让人不自觉的开始欢喜。他慕二王爷英明一世,实在是没想到,他这万贯家财套不着个小王妃,倒是有人死拖硬拖,愣是希望把他拐回家去。他大概是实在觉得有趣的紧,就这么一瞬不瞬的盯着旁边的青衣女子。青衣的女子似是不自在偏了下视线,耳尖透出一点薄红。到最后大概是实在受不了了,抬起剑柄,轻轻的戳了下他的腰腹。公孙琰端着碗筷,很是潇洒的轻笑了几声,颇有些灵巧的躲开那追来的剑柄。

  “回,肯定回!就是本王躺了四年,聘礼还没准备好,你让本王好好想想!”他笑着道。

  蔺惘然腾地一下站起来,薄红从耳尖蔓延了整个耳廓,握剑的指尖也被不自在的缩了下。这便算是羞恼了,公孙琰笑意盈盈的看着她不自在,就等着她恼羞成怒的抬着剑柄戳自己。谁想这向来暴躁的蔺女侠,竟是一言不发的坐了回去,干脆闭嘴成了个漂亮的青衣塑像。

  这算是默认了?他心里觉着好玩,忍不住想多逗她几下。

  可老天爷没想让他继续逗下去。他刚要开口,远处的山林间便窸窸窣窣传来一阵轻响,无形之中似有灵力的涌动。他们二人皆是一怔,屏息凝神感知这山林种的灵气。那两股灵力以极快得速度穿过山林,偶有刀剑相交的金属声,但很明显,其中一方之力远强于另一方。

  很快三个人影便出现在长阶之下的观门口,那三个人颇为闲散的立在观门口,为首的墨衣男子轻轻扣了扣木门,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深深的往观里看。

  “周某擅自前来,王爷莫怪。”来人道。

  周千离靠在门栏上,右手持着一把油纸伞,他已经脱了身上那层冗杂的官服,整个人显得闲散而舒适,眉目也舒朗了几分。而他身后的沈季淞和龙晓正漫不经心的抖着袖子,那漂亮的飞雨花伞面上正挂着几滴血珠,混着血水滑下,最终被伞面的刀刃切成极薄的瓣状。

  蔺惘然扶着公孙琰一节一节的顺着长阶往下走,她脸色没什么异常,像是一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一般。公孙琰反而是有些讶异,他实在是没想到这几年没见,这小姑娘竟是也多生了几个心眼儿。

  周千离神色未变,没因为他死而复生而过分激动,还跟从前一样,十分欠揍的抬着眼皮瞧他。扣在门栏上的手下意识的一下下敲动,雨水顺着门栏落下,垂在他的指尖上,一滴又一滴的落在地上,竟是说不出的有些肃穆。

  周千离整了整神色,“涟梁出事了。”

  出事了?可涟梁是微朝都城,守卫极其森严,能出什么事?蘅妃院子?可那只是微帝的障眼法啊?

  公孙琰皱了皱眉,借着蔺惘然的力气向前走了一步,“出什么事了?”

  周千离:“一周之前,礼部大人宅内出了妖乱。赵峰奉命平乱,扰乱宅院的是一只鼠妖,可没等赵锋擒住它,它就自爆内丹而亡,死前留下血书,写下,穷奇降世,血流漂杵。之后,几位大人宅内陆续出现妖乱,等赵锋过去,皆是一样的反应。涟梁人心惶惶,就在昨日,一队西境妖潜入涟梁,在主街造成动乱。等羁妖司到的时候,也是同样自爆内丹,留下血书。同时,涟梁城内谣言四起,说是只有皇族亲征,微将军降世才能平定祸乱。今早,又有人将一长箭射于羁妖司门口,说是穷奇大煞将于下月初三降世,血洗天下。接着,满朝文武宅院中皆是妖乱四起,慌乱不堪。小烟走前,给了我和赵锋一人一片龙鳞,所以周府和赵府暂无大碍。但妖乱太甚,谁也查不出这些妖究竟是怎么出现的,怎么进入涟梁的。我怕涟梁妖乱仅是开始,很快就会在整个微朝蔓延开来。”

  公孙琰:“应该不是突然出现的妖,估计早就在涟梁埋伏下来了。”

  周千离:“八成是,只是现在妖乱频出,羁妖司人手根本不够,江湖门派有自己的管地,也抽不出精力。好在这些妖怪,妖力并不强劲,但如此放任下去,终会酿成大祸。”

  公孙琰点了点头,他们说话的功夫,已经移进了室内。凤凰行迹不明,这会儿也不知是飞去哪了,观内显得格外冷清。厨上的汤药煮的差不多了,清苦药味一点点散开,散去了行路人心底的烦躁。蔺惘然滤了药渣将苦药倒在瓷碗之中,春风吹开汤药散出的白雾,她亦调动灵力将药汤稳在了最适宜的温度。等做好了这些,她才将药汤塞进公孙琰的手中。

  他持着汤匙搅了搅药汤,神色淡然的将一碗泛着清苦气息的汤药饮尽。苦涩萦绕在他的味蕾之上,让他忍不住微微蹙着眉,而汤药恰好的温润,却顺着他的喉一寸一寸流入肺腑之中。

  “所以说,熹皇和西境的联军很有可能在下月初三发动强攻?但有个问题是……他们以穷奇为号,难道穷奇真的在暗中推波助力吗?可穷奇和熹皇合作又是为了什么?”许是因为刚才的药汤润色了喉咙,他的声音较先前而言更为清朗,多了几分精神气儿来。

  穷奇者,上古四凶之一,据《山海经》所载,邽山,其上有兽焉,其状如虎,猬毛,名曰穷奇,音如嗥狗,是食人。传闻穷奇以善为食,助长凶恶,每每出现,天下必现战事,可谓是穷凶极恶。长久以来,世人皆以为穷奇只是远古记载中的传说。可无论是公孙琰的师傅凤凰,还是陈师兄毕方陈家的毕方火,无不彰显传说还是有其真实性的。

  “穷奇是上古凶兽,它所图的当然不是什么天下一统,它只是想激化人心的恶意,以做吞食。其实这很正常,就像你们每到除夕现世的年兽一般,穷奇也有它出现的时限和目的。基本上是千年一次,等它吃够了,它就又会重新陷入沉睡,等下一个轮回。”暖黄衣衫的凤凰从屋外走了进来,他走路没声更无形,乍一开口,把屋里几个人都吓得够呛。

  只有那公孙琰像是早就习惯了一般,只是浅浅勾了勾嘴角,低声喊了一句,“师傅。”

  凤凰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随手拉了把木凳挤在他们里面,很没坐相的翘着一条腿。可独独一双眼睛沉沉的压着,甚至露出了些橘火色的明光来,让人不由敬畏起来。

  “穷奇被熹皇的贪念吸引,先是偷得蚀心珠,激起妖的凶性和恶意,再同熹皇合作激起战事。等微朝攻破,万妖以人为食,到时它自然有足够多的恶意吞食。”凤凰翘着他的腿继续道。

  “我估摸着,穷奇用蚀心珠已经控制了大半西境妖,熹皇那边也已经整了四年兵,下月初三发动强攻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要提前通知南边呢?打个猝不及防不是更有效?”

  蔺惘然眨了眨眼睛,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因为通知了,微朝才会派最大兵力进行抵抗。战场越惨烈,恶意滋生的也就越多,穷奇才能最大获利。”

  凤凰给了她一个“孺子可教也”的眼神,颇为赞许,“徒弟媳妇儿不错!所以穷奇和熹皇的目的不同,这一招棋是穷奇下的。而你们正好可以利用他们目的不同一事,想想办法,有什么办法能让熹微二朝不开战,有什么人能把穷奇压制?”

  龙晓:“如何让熹微二朝不开战我不知道,只是能压制穷奇的,如今世上,恐怕只有神君你和东海的应龙了吧?”

  凤凰冲他笑了笑,继续道:“我是没办法帮你们的,毕竟一切有因果,问题出自蚀心珠,自然是东海那边的事儿了。”

  说到这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儿的事情,微微勾了勾唇角,“因果轮回,有因必有果,为命数啊。”说完他丢下一个不知哪儿寻来的食盒,很是高深的挥着他明晃晃的袍子。

  沈道长的脸色有些古怪,他深深的看了眼凤凰的背影,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起身追着凤凰出去了。

  凤凰带去了他那自有的肃穆之气,屋内之人只觉陡然之间轻松了许多。周千离端着茶杯,若有所思的饮了一口,“因果……?那你们说,百姓传言必是把双刃剑,若是我们皇族亲征,那会不会引得熹朝那边也……?”

  许是方才凤凰落下的那句因果之言太过惑人,他竟是在不知不觉中生出了这般想法。可此般猜想虽无定数,但若是真能赌中,也未尝不是契机。

  蔺惘然有些出神的撑着头,耳边回荡着凤凰方才的止战之言,竟是不由想到了……

  佛家有因缘和果报,万事万物讲究因果循环,轮回有报。凡人所言的天理命数,也是出自于此。人性有命,正是因为冥冥之中有些事情,竟是巧的难以说清。

  他们虽从不信命,可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从多年前开始似乎就在冥冥之中注定了结局。

  蔺惘然挎着草木蹲在观门口,林间的守卫被沈季淞和龙晓清了大半,到是显得越发幽静了。而周千离在涟梁还有要打理的事情,也在昨日夜紧赶慢赶的走了回去。昨天所谈因果,在她脑子里上窜下跳了许久。也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隐隐之中,有些呼之欲出的事情,将要刺破这春日的轻雾,重显于世。

  她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得眼前是春日薄雾,可心下却是繁杂难以捉摸的时局。今日又收了封新来的西边书信,里面大底讲了些西陇两面夹击的困境,大概是西边的处境更为凶险了些。说来,她跑来这儿微朝已经一月多了,理应赶紧回去帮衬独孤大哥他们,可她又实在是不想离开这边,两边为难,很是矛盾。如此这般优柔寡断,实在是不像她的作为了,头疼的紧啊。

  “小丫头?愁眉苦脸做什么呢?”

  一双素白的布鞋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来人年岁已经很大了,声音有些苍老,但身子依旧挺拔高大,下巴上蓄了长胡子,白花花的一长条。来人眼神亦是清明锐利,精神气很足。老人见她蹲坐在长阶上,便弯下了腰,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白白的长胡子,玩味的顺着唇角抖了抖。

  蔺惘然睁着眼睛,眼底溢出了几分惊讶。她腾地一下从长阶上站起来,末了,还因为身子不稳向前倾了些许,一不小心砸在了老人家身上。白胡子老人家身量很高,被她这么一撞,装模作样的“诶呦”了一声,立刻就要吹胡子瞪眼的看她。

  “师傅?”蔺惘然有些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睛,甚至有些呆滞的捏了捏老人家的手臂。

  老人家勾着嘴角,眼神很是生动的闪了闪,还貌似嫌弃的拍开了蔺惘然戳上来的爪子,又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你个臭丫头!没大没小了你,爪子往哪儿戳呢诶!都多久没回冰原了,亏你还敢叫我师傅!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师傅吗!”

  “师傅?你……你怎么来了?”蔺惘然被骂的有些结巴,可语气之中仍是带出了不少难以抑制的欣喜。

  连绵的雨丝无声无息的从天幕中落下,引出新雨的气息。可雨丝并未落在二人身上,老人周身隐隐散出的寒气,将连绵的细雨阻隔在外。老人家随意的掸了掸身上的斗篷,十分矜傲的拎起了蔺惘然的后衣领,不由分说的拎着她走过长阶,往屋里窜。

  “哼!”冰原老阁主不怎么愉快的冲蔺惘然哼了哼,跟屋内正瞧好戏的凤凰打了个愉快的照片,便自顾自的往里屋里走,“进去了再说!臭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