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木草熹微>第12章 百鸟朝阳

  太阳与弯月交替,慢慢攀上了天际。深黑的夜色,被暖色的晨光撕开一个角。沉寂的林子被晨阳唤醒,传来阵阵虫鸣。山中的小虫,拖着长音,在清晨的微风之中带起了整片林子的活气。

  天色尚早,整片林子都带着淡淡湿意,风里也带着寒气,让行人不由自主裹紧外衣。

  蔺惘然一条腿的伤还没好全,被这山林寒意一钻,不由有些胀痛,她皱了皱眉头,将腿上的痛感压了下去。公孙琰大马金刀的在前面走,蓝色的长衫因晨风的吹动微微扬起,伴着山里的朦胧雾气,这刚刚下凡一晚上的少年似乎又做回了他的谪仙。

  这个野山头其实并没有什么灵力,虫鸟走兽很多,但灵气缺少,并不能养出什么妖灵。想来若不是身为树妖,那老婆婆也不至于始终留在这个小地方。

  蔺惘然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再一抬头,公孙琰已经一跃而上,站在前面那颗高树的树冠之上,正笑盈盈的看着她。像公孙琰这样的功夫,落地无声,起跃无形,若是不想,绝对不会留下半点声响。如今这般,是要自己上去。

  她撇了撇嘴,有些艰难的单脚点底,脚踩“落叶”一跃而上,正正好好的落在公孙琰的旁边。

  “快快快!”公孙琰半弯着腰,一手轻拍蔺惘然的肩,一手指着远方晨阳升起的地方。

  暖黄色的圆球已经高高挂在林子里的各片树冠之上,暖色的光给整片绿林都镀了一层金边,莫名有些祥和的意味。初升朝阳,生机盎然。蔺惘然撇了撇嘴,把这美景收进了眼底,却没激起什么大的情绪。下一秒,振翅之声从远方传来,一排排的山鸟从那暖色的圆球之下冲出,形成一张黑色的大网,在空中似乎又拼出了一个鸟的形状。群鸟越过长空,短暂的遮住了初生的晨阳,将暖色的阳光穿在身上形成一片朦胧的淡黄色“羽毛”。鸟儿们整齐划一的划破天际,转瞬之间便穿过了蔺惘然的头顶,振翅之声冲击着少女的耳朵,她张着晶亮的双眼,眨也不眨的看着飞过的鸟群。棕褐色的绒毛随着奋力的振翅而落下些许,恍惚间似乎是真下了一场羽毛雨。

  蔺惘然含着笑,抬手接住了从天空中飘下的绒毛,那羽毛随风晃晃悠悠的落下,在她的掌心留下了晨风的温和。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去看旁边笑眼盈盈的公孙琰,张了张嘴,可终是什么也没发出来。她有些失望的低下头,专心的把玩手里的羽毛。

  公孙琰却像是早已知道她想问什么,足尖一点穿向了前面一棵更高的树冠,一瞬间他就这么立在太阳之前,浑身都镀着光芒。风拂长衫,微微飘动,墨色长发因风而散。淡色的瞳孔里浸了阳光,暖洋洋的一层,和着唇角的笑意,一如这晨间的暖风。

  “晨阳初生,高挂穹顶。天下万物朝阳,鸟儿也不例外。不是我本事大,猜到鸟儿朝阳而飞,而是世间万物本就向阳而生。”

  是吗

  即使是最无助微小的草木也会向阳而生。乱世之中,人命微贱,常常自嘲,人如草芥,可殊不知就算微小如草芥也是朝阳下生机勃勃的生灵。

  蔺惘然眼睛亮了亮,突然在树冠之上蹦跳起来,不小心抖落了一地绿叶。她高抬着一只手臂,指着悬崖边上的那株参天大树。

  古树直逼苍穹,碧绿的树冠像是要把整片树林笼罩在其中,香樟独特的气味由它开始,在鸟儿和晨风的帮助下散发到林子的每一个角落。粗壮的树干不知道几人和抱可不可以围住,树文苍老又庄重,像一个年迈的老者用尽全力张开双手守护着这片林子。

  那是那个妖怪婆婆的原身。

  蔺惘然点着“落叶”,几步之间就已经落到了那参天大树的面前。如此走近,又在这阳光之下,蔺惘然才看见整棵巨树,每一片绿叶上都挂着露珠,每一根树干上都承着阳光,两相结合泛着淡绿色的光芒。树根伸入土地,把薄薄的大地都顶出几个凸起。树干之下,有几个小小的土洞,眨眼之间里面就钻出了一只雪白的兔子,双腿蹦着带着一双红色双眼,从蔺惘然的脚边跳过。而高高的树冠之上更是筑了不止一个鸟巢,那筑巢用的枯树平整圆和,似乎本就属于这棵参天大树。而巢中的几只幼鸟也是叽叽喳喳的吵个不停,一时之间树冠之上根本就没有消停。

  她有些惊讶,因为她记得,妖死后原身也会泯灭,徒留一地悲凉。可如今这妖怪婆婆的原身全然不是那般,这棵古树香樟蓬勃而生,树冠巨大,没有半点衰败的迹象。周身鸟兽遍布,坚毅的撑起了这些小动物的生存空间。

  蔺惘然轻轻的眨了下眼睫,心下空出了一块。一直以来,她都认为妖物是可憎的可怖的,即使是那些安于生活的小妖,即使是那些早已生活与人无异的妖怪,也只是因为能力不足难以掀起什么风云。她不喜欢妖,更憎恶妖,因为妖物他们蔺家军才会全军覆没。可如今这大树却把她心里的偏见生生撕裂了一块,妖可以不危害他人,可以不腥风血雨,可以不面露獠牙,却可以安于一角,也庇佑一角。老婆婆是这野山头唯一的妖物,可也是她给这座没什么灵气的山撑起了一片净土,灵气不足她便可做这灵气的来源,周遭的花鸟走兽依然生活安和。

  身死而灵不灭,形消而心不散。

  “走吧。”不知道是不是蔺惘然的错觉,公孙琰的声音竟是比刚才冷了许多,“树妖婆婆影响如此之大,我们定能寻到她留下的蛛丝马迹。”说着,宽袖一挥,只余下一地清风。

  蔺惘然愣了片刻,便艰难的拖着伤腿跟上他,公孙琰算是有良心,上山的路上随便掰扯了一根树杆子给她挡拐子。虽说一个半大的小姑娘手里杵着一根拐不是很像样吧,但好在给她走路省了很多力。她杵着跟拐,却走出了蹦跳的感觉,一瞬之间就窜到了公孙琰的身边。她大大咧咧的一把拽过公孙琰的手,轻轻将他的十指展平,小心翼翼的在上面写写画画。

  你记不记得那只追着我们的鹿妖?

  公孙琰的脚步慢了些,没把手抽回来,就这么由她拽着,“记得。那只鹿妖妖气充足,杀意很重。不像是这里的妖怪。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

  蔺惘然抬眼看他,用力的点了两下头,继续扒着他的手写——树妖婆婆说过,鹿妖为祸这里。

  公孙琰脚步一顿,就着这个两人手交叠在一起的姿势看向那双清澈的明眸,眼神微微闪了闪,“你的意思是说,那鹿妖的出现可能与高家的妖乱有关?可,若是控制姜黄蜘蛛的是鹿妖,那鹿妖已死,为什么妖乱还会继续呢?”

  小姑娘像是被问住了,皱着眉头看着他,看了许久也未移开那双眼睛,饶是公孙琰都有些顶不住,略显尴尬的磕了几声。小姑娘见他呛磕,眉头皱的更深了,甚至还往前凑了凑,完全没理解他的尴尬。

  最后蔺惘然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把他的手拽地更近了些,一本正经的在那里写画——合作犯案。

  嘶,这小姑娘还懂那么高深的词?

  公孙琰挑了挑眉头,没把欠揍的话挑明。蔺惘然说的其实也不错,那只妖力强大的鹿妖不会凭空出现在这座小城,而且若不是心有所图,更不会逢人就杀。他突然想到他们两匆忙逃命时曾经下的结论,也许他们是撞破了什么才被这鹿妖一路追杀的。

  很有可能!

  公孙琰猛的抬头,脚底生风,瞬时间便跳了出去,只留一阵清风。蔺惘然还发着呆呢,手中温和的手掌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抽走了,她有些呆愣的张了张嘴,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办法说话,一时间心里竟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这些时日,她和公孙琰的交谈太过顺畅,竟叫她忘了自己是个不能言语的小哑巴。

  突然,一阵清冽的木香从远处传来,还带来了一阵微风。蔺惘然没反应过来,后衣领就被一只手给揪住了。她是习武之人,下意识就凝掌去劈,但那双揪她的手只是温和的绕着她的掌风转了一圈,又重新揪住了她的衣领。蔺惘然被这温和的灵力冲的一愣,熟悉确是熟悉,可干嘛非揪她的领子的。她像是猫似的张牙舞爪的挠了几下后衣领上的手,耳边传来一声轻笑。眼看着她就要被拎着撞向前面的树干了,一时间生出些不知所措。毕竟蔺惘然身上没剑又不想没轻没重的用灵力去劈身后的手!

  她有些气恼的瞪了眼逗他玩的人,接着浑身凝力,她绷着脊背,在即将撞上的一瞬,腰腹使力,能用的那条腿往树干上一蹬!果然身后的那只爪子适时的松开了,蔺惘然借这力向上翻了一圈,脚点“落叶”轻巧的落在了树干之上。接着,她半刻未停,单腿轻点,一跃跟上了前面的长衫男子。她瞪着眼睛跟在公孙琰的后面,用瞪圆的眼睛诉说着她对于公孙琰不分场合开玩笑的无声控诉。

  “你看,你这小姑娘还是睁着眼睛瞪人好玩,别没事学人家大家小姐悲秋风了。”

  ......

  蔺女侠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她难得一次暗自神伤,竟然被这人玩笑似的接了过去。

  公孙琰侧着脸,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眯了眯,有些浅淡的笑意。忽然,他的笑容一瞬凝住了,慢慢收拢起来,变为一个有些严肃的样子。公孙琰微一欠身,从树干之上轻巧的落在地上,单膝跪地,长衫落下,与地上的落叶搅成了一团。他轻拢宽袖,修长的手指拨开了地上的几片落叶,露出了一件泛着银光的物什。那是一把锁,一把银质的长生锁,锁面上精巧的刻着几朵祥云,而被祥云团团围住了的是一个名字。

  高知棋。

  赵锋不知道从哪抽出了条白帕子,细细的将手上的血痕擦拭干净。他不太高兴的抬了抬眼皮,瞥了眼地上疯疯癫癫的女人,又看了眼站在柴房外的陈烨生,脑子里昨日被陈烨生灌输的那些玄里玄气的话语,忍了满肚子的风凉话,一个都没发作出来。

  紫衣的女人脸上都是化下来的妆,红红黄黄的糊的满脸都是,手臂做抱婴儿状,疯疯癫癫的在那里摇,嘴里还嘟嘟囔囔的在讲些什么。

  “棋儿乖,棋儿乖。阿娘在,阿娘在。”

  女人的背上有两个血洞,已经结了黑色的血痂,旁边还有暗黄色脓块。一边的血洞连到背上的骨头,一节白骨露了出来,模样很是可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勾的破破烂烂,她只是蜷在柴房里说着疯言疯语。

  赵锋冷着脸跨出了柴房,将方才随手写的药方丢给了个在外面等着的家仆。那家仆估计是被前几日的妖乱吓破了胆,抖着腿一刻也不想在这个柴房外面待着,揪着药方拔腿就跑,一瞬也不待迟缓的。

  陈烨生在外面等的有些久了,他体力又不是上佳,腿就有些酸麻,偏偏面上挂着那副公子相没办法松懈会儿。这不,眼瞧着赵锋冷着脸跨出来,他顿时就像是寻着了救星。陈烨生带着彬彬有礼的笑脸,风度翩翩的向前跨了一步,缓解了下腿上的酸麻。

  “看完了?”

  赵锋眼皮都懒得抬,就着鼻音“嗯”了一声。

  “周娘子可有什么异常?”

  “肩背的伤很严重,妖毒深入脊骨,应该还受了很大的刺激,精神也不算太好。伤口淬毒,又化了脓,不好治。”

  陈烨生有些怅然的叹了口气,“这周娘子生的也可怜,本就在高家占不到什么地位,如今更是被视为毒瘤,高家上下恐怕都想将她逐出去。”

  赵锋点了点头,一时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偏头看了眼在柴房里发疯的周娘子,见她依旧痴傻的抱着个假孩子在那哄,便放心了些许。

  他迎上陈烨生那装出来的悲天悯人的脸,不由有些牙酸,“你说,这府中最想要置她于死地人是谁?”

  陈烨生顿了顿,想了片刻,“秦夫人。”

  赵锋勾了勾嘴角,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一瞬,陈烨生才从这个白衣少年身上看出几分老成来。赵锋嘴角的笑意有些冷,只是没那令人难受的讥诮,显出几分高深莫测的感觉来。陈烨生见四下没人,也不跟他装君子款款,他松了松肩膀,懒洋洋的靠着柴房摇摇欲坠的木门,指尖捻出几团稀松平常的小火玩。他必须承认,在判别人心和世家杂事上,赵锋这个混在官场和四处领命捉妖的羁妖捕要比自己明白的多,所以他干脆也不费脑子去猜他言下的深意,而是十分谦逊的等他指教。

  赵锋没等到下文只好自己接着讲,“高知棋。”

  陈烨生:?

  赵锋轻轻笑了笑,这回连冷意都没了,十分真心的嘲讽陈烨生的无知,到是显得少年人那张清秀俊雅的脸没那么凶了,“这几日打听下来,高知棋自小便亲近秦夫人,反而对周娘子这个亲娘有所疏远。要我说,其实他才是最希望周娘子消失的人。没有了周娘子,那谁都不会知道他是个庶出的儿子。再者他若是要抢夺家产,前提条件就是要减少秦夫人和高知琴对他的堤防。病秧子已经为他筑了一层先天的保护膜,而若是周娘子消失他便对秦夫人更为亲近,如此一来目的也可达到。这两者结合便是,若是周娘子死了,没人再低估他是庶出一事,到时候他再在高老爷那拉拢些人心,假以时日若是他越过高知琴继承高家家财,别人也没办反在他背后说闲话。这是一步大棋,也是一步久棋。”

  陈烨生点了点头,补充他没讲完的话,“妖乱一来,高府受到重创,高老爷,高知琴和秦夫人都中了妖毒,性命堪忧,甚至底下的心腹家丁都糟了祸。如此一来整个高家,病的病,疯的疯,小妹高知书还小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如此一来,他便离家产更近一步了。”

  陈烨生带着温润的笑,微眯着眼睛从上到下打量了下赵锋,非常恭敬的向后退了半步,抱拳行了个江湖礼,“高山仰止。赵兄不愧为微朝首席羁妖捕啊。”

  白衣少年飞快的扫了他一眼,耳根上坠了几点红色,克制的留了个“嗯”走出了这片破院子。

  德行,小狼似的,还要人表扬。

  陈烨生如是挖苦。当然是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