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踏进金龙宫,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这药味若是浅淡,也能算得上是药香,只是闻起来这样清晰,就只剩下苦涩了。
我如今已是德妃,要见皇上自然就容易多了,守门的小太监进殿一趟,一出来就立刻将我迎了进去。
屋内很热,且药味愈发浓重,苦涩中夹杂着冰雪般的清冷之气。
“这就是续命草的味道。”
这是皇上的声音。
虽然因久未说话而虚弱浑浊,但我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我一愣,立刻跪下行礼。
皇上道:“起来吧。”
往常嫔妃行礼,皇上让人起来时,都会习惯性的摆摆手,此刻却是动也没动,似乎连动动手的力气也没有了,堂堂一国之君,病重成这副模样,案前却仍有奏折堆积成山,这场景实在是令人心酸。
皇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朕坐起来?”
我连忙上前,将皇上搀扶起来,又往他背后垫了两个枕头。我年少入宫,祖父几次生病,我都未曾侍奉过,此刻瞧着皇上老态龙钟的样子,我突然产生了一种病榻前尽孝的错觉,动作便更体贴了。
皇上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事实上,以我的年纪,的确可以做的了皇上的孙女,是以皇上也没说什么,只咳嗽了两声。
我倒了杯茶,递到皇上嘴边,皇上扭了扭头,是不想喝的意思,我立刻识趣地将茶杯放了回去。
皇上咳嗽了两声,仿佛清了喉中的痰,道:“德妃,什么事?”
我一边酝酿着,一边慢慢道:“皇上……”
皇上道:“朕现在的身体你也瞧见了,朕精力不济,你有话直说,莫要七弯八绕。”
我便直说了。
“臣妾想出宫一趟。”
“多久?”
我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
“短则半年,长则……”
无期?
不行,不能这么说。
皇上倒也没惊讶,只道:“你要去哪里?做什么?”
我后退几步,跪下来,先摆出请罪的姿态,才道:“臣妾想去边关,去契丹大漠找三皇子。”
皇上垂首看着我,虽苍老虚弱,但那种久居高位的君王威严分毫不减。
我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皇上缓缓道:“我大宁朝的将士苦寻多日,仍没能找到焕儿,你一介女流之辈,凭什么本事找到他?凭你和他心有灵犀的母子情么?”
皇上语气中带了些讥讽,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
“还是说,焕儿生死不明,你就也不想活了,想跟他死在一块儿?真是卑鄙又恶心,我告诉你,你休想!”
这话颇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其中的杀意却是清晰的,我连连叩首,将姿态摆的更卑微了。
“臣妾有从前契丹公主送的契丹贵族女子服饰,四公主还会将契丹王留下的属下交给我,因边关将士皆有军功,契丹王的下属认为他们沾了契丹勇士的血,并不愿听从我朝将士的指挥……”
我慌乱地解释着,皇上却慢慢平静下来,道:“契丹人这个习俗,朕也有所耳闻。”
皇上只说他有所耳闻,却也没说愿不愿意放我出宫,我大气也不敢出,缩成一团跪在地上,恨不能当个透明人。
气氛凝滞时,尤安进来了。
我留意到尤安手上还捧着个托盘,托盘上放两个玉盒,玉盒里分别放着一叠镀金的帛书,有朱砂的痕迹透出来,似乎是盖了国玺。
尤安是宫中第一大太监,地位超然,寻常的皇上的旨意,尤安直接双手捧出即可,而这两份圣旨又是玉盒又是托盘的,证明这两份圣旨十分重要且高贵,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配得上一切庄重的仪式,而尤安身为下人,哪怕是宫中第一大太监,也不配触碰。
我忍不住浮想联翩起来,但符合条件的旨意并不少,因此这也只能是我的胡思乱想了。
皇上原先就不知想到了什么事情,不再搭理我,这一下更是彻底忽略了我,径直看向尤安,双手撑着床,竟微微向上坐了一些。
“怎么样?他说了什么?”
尤安原是个周到的,此刻竟也忽视了我,先是郑重地将托盘放到桌上,随后直奔向皇上,将皇上扶住,调整了坐垫和靠背的位置。
“大皇子说,他不愿。”
大皇子不愿?
不愿做什么?
皇上脸上现出了茫然的神色,这对于一国之君,尤其是对于皇上这样威严的君主而言,是非常少见的。
皇上整个身体都松懈了,抬头望着帷幔上的花纹,良久,他似是受了一个比较大的刺激,魔怔般喊道:“皇后……”
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尤安这才看见了我,上前将我扶了起来,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皇上道:“皇后,是你在报复朕吗?你在报复朕吗?朕有三个儿子,只有焕儿可堪大任,如果这是你的报复,那么焕儿……”
皇上突然坐了起来,我一惊,立刻站到皇上身前,皇上握住了我的手,似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手腕上。
我自然是承受不住的,心中暗暗叫苦,所幸尤安也立刻过来扶住了皇上。
皇上喘了口气,道:“你去吧,德妃,你去吧——尤安,拟旨,让德妃和冯静仪去城皇寺为三皇子祈福,不可携带仆从,任何人不得探视,不得沾染丝毫凡俗之气,至三皇子归来,方可回宫。”
这就是同意我去边关了。
尤安道:“是。”
我也立刻行礼道:“谢皇上。”
皇上又道:“把城皇寺送来的那个手串拿来。”
尤安应了一声,将一个精巧的木盒捧给皇上,皇上道:“德妃,你拿着吧。”
尤安转而将木盒递给我,我一打开,便闻到了一股寺庙的香火气。
“去吧,德妃,记着,你是三皇子的母亲,永远记着这一点,若是两年之内,三皇子没能回来,你就也别回来了。”
“是,臣妾多谢皇上。”
“去吧。”
“臣妾告退。”
皇上闭了闭眼,仿佛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看着皇上这样子,虽然生老病死乃人间常态,但眼睁睁看着一国之君病重的老弱之态,还是让我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皇上闭上眼后,便再没了声息,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最后是尤安送我出去的,他一边恭谨地走在前头,一边道:“德妃娘娘,您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吧,今天下午就会有宫人去青藻宫接应,皇上说了不许带任何仆从,您和冯静仪的贴身宫女也要留在宫里。”
我手里握着那城皇寺的玉手串,只觉得那股凉意从手中一直传到了眉心。
这的确是个凝神静气的好东西。
“多谢尤公公,本宫会做好安排。”
行至少人处,尤安犹豫片刻,道:“德妃娘娘,您可知那玉盒里装着的是什么旨意?”
我放缓了脚步,确认附近的宫人都听不见我们的声音。
“本宫不知。”
“玉盒里有两份传位诏书,”尤安道,“一份传位于三皇子,一份传位于大皇子。”
所以大皇子的不愿是指……
尤安道:“皇上要求大皇子领兵前往契丹大漠,或是寻回三皇子,或是清除残存的叛军,平定契丹战事,只要完成一项,就立大皇子为太子,但……您也听见了,大皇子拒绝了。”
我一时无言。
不得不说,皇上真是为大皇子和大宁朝操碎了心。
大皇子素来性情温厚,有爱民之仁心,无帝王之威严,偏偏大宁朝近些年战事不断,若君主过于仁厚,镇不住各处蠢蠢欲动的势力,大宁朝迟早要乱。
而皇上让大皇子去契丹,若大皇子寻回了三皇子,兄弟之情愈深,骁勇善战的三皇子便能替大皇子镇河山,若大皇子平定了契丹战事,一是历练,二是证明大皇子有将才,也能让大皇子立威。
可惜大皇子不愿。
诚然契丹战场刀剑无眼,此去凶险,但只要胜了,便是胜了皇位,大皇子惜命到这个程度,若将大宁朝江山交与大皇子,皇上只怕要死不瞑目。
皇上生于钱太后乱政之时,朝纲紊乱,社稷飘摇,今日天启帝坐拥的大宁朝江山,乃是皇上自年少时起,真刀真枪,浴血奋战,一块一块打下来的,当年皇上召集各路英雄豪杰,以清君侧的名义,于松江郡起兵,一路打到京城,拿钱太后的尸身威胁了先皇,这才成了个名正言顺的太子,且接手的还是个被钱太后糟蹋过的烂摊子,如今皇上已经写好了传位诏书,只需大皇子出去打一仗,大皇子却能拒绝……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若皇上当年能有这个待遇,只怕皇上要高兴得热泪盈眶。
尤安道:“娘娘,皇上如今全靠续命草拖着,短则一年,长则两年,皇上必定……请您务必要尽快找到三皇子啊,淑贵妃就全靠皇上压着呢,大皇子这个样子,只要三皇子一回来,要不了多久,您就是万人之上尽享荣华的太后,可若是三皇子没能及时回来,淑贵妃恨您入骨,她不会放过您的。”
我道:“多谢尤公公提点,本宫心中有数。”
尤安轻叹一声,道:“如此甚好,老奴就不耽误娘娘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