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明月来相照>第34章

  “谁……”覃酉艰难地出了声,发现自己的嗓子因惊厥而嘶哑,那冰凉的东西贴上他的颈子,很轻佻地一拨。

  一股寒凉的铁锈味窜上口鼻,覃酉抖抖索索,几欲昏倒。

  “慢着,”漆黑的走道外,忽的闯进一线明光,由远至近,缓缓摇荡而来,“干爹嘱咐了,切不可伤人性命。”

  那嗓音温醇之人逐步从暗处走来,红衣箭袖,额上扎一条镶金片的红纱抹额,青稚的少年面容中浑然一种老练的气质。

  这也是个宦官。

  元君玉蹙起眉毛,如临大敌地看着来人。他与覃酉距离不过几尺,尚不能预料那刀剑何时会架在他的脖子上。

  岂料那小宦官肃容站定,双手将袍子一提一抖,竟然跪在他身前,十二万分的恭谨:“世子殿下,可被这贼子伤到了贵体?”

  这少年一跪下,他身后便也唰唰的一片声音,元君玉悚然抬眸,才发现在火把跳动下,那后面密密麻麻的,全部都是披甲执锐的精兵。

  如此多的人进入暗室,竟然让人无知无觉。

  元君玉大出意料,紧接着,被左右并来的两名跨刀的兵扶稳了,脚踝处的铁链也被啪一下打开,元君玉活动一下腿脚,听那少年的宦官继续说:“我等方才在外面,制服了一批此獠的同伙,世子不妨随我前去辨认。”

  一旁被辖制的覃酉虽意识模糊,却也听到了只言片语,更加面如死灰。他先前奇怪怎么不见常喜的人来开门,原来是被这些人牵制,不能脱身。绝望之下,两眼上翻,微搐着闭过气去。

  “世子,请随奴婢出去。”那宦官微微一笑,躬身做个请的姿势。

  元君玉随即踏出一步,却有片刻流连:“慢着,你们……。”

  “世子请讲。”

  “你进来的时候……”元君玉盯着被掷去墙角的铁链子,炬火鬼魅一样窜动,“我听见你说干爹。”

  少年爽朗长笑,八面玲珑地:“那是宫里的崔公公,万岁爷身边的秉笔,老祖宗近前的红人。咱们这一票孝子贤孙,数干爹最厉害,就是咱们南京的守备官,也得叫一声‘三哥’的!”

  他亮明身份,把腰间挂的牙牌提在手上:“奴婢名讳崔竹,世子请看。”

  不必看了,元君玉听到那个“崔”字,心里就有了底,他在北京派内使办贡的那一回就知道了,崔飨和常喜是水火不容的两个人,这两个派系暗地里较着劲儿,迟早有一天,一个会挤兑掉另外一个。

  眼下姓崔的一颗从天而降的炮挤掉了姓常的马,一大票的卒子也涌到家门口了,这还有什么可选的,元君玉瞥了一眼覃酉,那身阔气的袍子沾得灰扑扑的,人也被猪狗一般捆成一团儿,瑟瑟索索被扣在那里,因为近于昏死,两个兵蹲在他身旁,一个扇着脸,另一个掐着人中。

  这并不顶事,覃酉双目紧闭,不曾醒转。

  眼下大势已定,元君玉转身对崔竹道:“多劳搭救,走吧。”

  崔竹略略颔首,对带来的兵卒们一扬下巴,塞在走道内的密密麻麻的兵就分列让道,少年又是一扬手,示意他们带上覃酉,而后率先跟着元君玉出了门去。

  出了暗室,外面也都是兵,一看就不像那些强征作数来骗饷的,一个个都是调拨来精兵,神情冷郁,有种令人胆寒的狠厉。

  在暗室里待久了,元君玉脚步有些不稳,悄悄扶住一边的墙壁:“是崔公公命你们……”

  崔竹不厌其烦:“是崔公公查出了世子的下落,听闻世子为歹人所困,这才急令奴婢带兵解救。”

  元君玉若有所思,走出那暗藏玄机的大门时,迎面撞上一个焦急的人。

  “啊呀!世子殿下!”

  又是一把尖尖细细的嗓子,元君玉忽然一下掉进了太监堆里,袖子一下被扯住,什么人哭哭啼啼并着两膝行过来,却被那少年挡开。

  “五叔,倒是巧了。”崔竹向前一步,先把那痛哭流涕的陌生太监一脚拨开,而后才笑脸迎上后面那人:“干爹回京之后,还老和我念叨您哪。”

  常喜来此也是带了兵的,统统大红罩甲,腰间挎绣春刀,钢鞘黑粼粼泛着光,两边的兵一碰上,火花就擦出来了,呲呲的炸响着。常喜磨磨牙,不在这少年面前输了阵势:“侄儿,怎么,你也来援救世子爷?那你可扣错人啦!”他一指不远处被五花大绑的几个番子:“都是叔叔的心腹,快给他们撤了绑!”

  他用一个“也”字的意味很巧妙,好像常喜才是那头一个得知消息的忠仆,这崔飨的干儿子,不过是屁颠屁颠跑来捡下水的。

  崔竹听罢,笑了笑,抬起手,缓缓地动了一下食指,那边看管的人才优哉游哉地松起绳子。“五叔,这我可要和您问个明白了。”他又是一动指头,叫人把昏死过去的覃酉拖过来,指着道:“此人冒充忠义伯后人,五叔却把他当真金白银的如意宝贝供着?事前也不查查清楚!”

  元君玉听他话里有话,便知他们是来揭常喜的底了,转而向常喜看了一眼,常喜更是一副愤愤之色:“侄儿所言甚是,叔叔蒙了心了!刚一查明真相,便带人前来搭救,莫是你说,就是只有我在场,我也要将此人诛杀!”

  说罢,叫来两个锦衣卫,横了一眼,拔出刀来。

  “叔叔慢下手!”崔竹扬手一喝,“此人虽说罪大恶极,可怎么也要等世子爷发落吧。叔叔此举,是喧宾夺主啦!”

  方才在外面,两队人马实际上就已经快要打起来了,好巧不巧,这时候元君玉从暗室里出来,及时把这势头给止住。但此时,火药味又隐隐冒了个头。

  眼看着火要烧到自己身上,元君玉别开脸,指着昏迷不醒的覃酉:“先将此人带回去看守,”他再一转头,“常督公。”

  常喜殷殷上前:“不敢!”

  元君玉淡淡一笑:“你且回去,今夜就劳这位小崔公公看守匪徒,明日天亮,再交由应天府尹办理。”

  常喜一愣。

  不得不说,元君玉此时,确实有了几分贵胄的气度,云淡风轻的,把下面几个欲图围拢上来的小宦官唬得一愣一愣的,各自望向自己的主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世子果然大气。”崔竹拍手,“这一夜闹得,都该歇了吧!奴婢在夫子庙包了一间客栈,世子想住,大可以去那儿,毕竟不是宫里府里,没那么多条框,咱们在外面行走,还不就求一个舒坦吗?”

  这是明晃晃地问元君玉站在哪边了。常喜银牙咬碎:“世子殿下,客栈毕竟常有粗野之人往来,比不得我那别馆,何况我这侄儿也是刚到金陵,怎知金陵的风土人情?”他很热络地将崔竹揽过来,“侄儿你想想,客栈里人来人去,脏巴巴的,叔叔的园子里可有意思多啦。”

  崔竹身量细长,那样子,像被常喜挟持住了,周遭跟来的兵丁陡一见,胸背已经暗暗鼓起,将将一个蓄势待发的护主姿态。

  两个太监针锋相对,气氛僵持不下。元君玉不急不慢,伸手解放了崔竹,又拍上常喜的肩背:“好了,今夜你们二位都劳累了,我哪也不叨扰,就照惯例,去南京的会馆下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