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明月来相照>第27章

  开春之后,兰泉寺山脚下的集会就多起来。

  这条街的商铺很会做生意,趁着丫鬟小姐们出来的日子,专把广州来的漂亮货摆到台面上,赚了一大笔钱。一条街,莺莺燕燕的,宁瑞辰从寺里出来,到了山脚,轿子被来去的人群搡拥得没处可去。

  “不坐轿了,找个地方逛一逛。”宁瑞臣煞有介事,往四周望了望。人确实多,年轻女子更多,大约是因为花朝节快到了,南京拜花神的时候一向很热闹。

  店铺门楹上悬挂扫晴娘的剪纸,在春风里飞着,宁瑞臣一颗心也飞着,但碍于出游的人,只能拘谨地往前走。跟来的下人亦步亦趋,生怕跟丢了,宝儿身量小,只能攥紧了宁瑞臣的袖子,小短腿迈得飞快,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看后头,忽然叫一声:“少爷,你见着元花匠没有?”

  宁瑞臣光顾着乱逛,真没留心元君玉走到哪里,这时候四处张望一番,的确没有元君玉的人影。

  “丢了?什么时候?”

  少爷这么挂心他,宝儿很有些吃味,鼓着腮帮子:“他那么大个人,总不会被拐了骗了,找不着咱们,兴许就回家里去了。”

  “等等他,”宁瑞臣拍拍宝儿的肩膀,“去边上喝碗糖水,一边喝一边等。”

  一碗糖水下了肚,元君玉还是没有找过来。

  这日不凑巧,早上还有些阳光,过了午便阴了,一会儿,凉风吹拂,细细的雨丝软绵绵地飘在身上。雨一落下来,人群就有骚动,往各自的方向涌。夹在人流里的,还有几顶寸步难行的粉红小软轿,宁瑞臣没敢多看,元君玉告诉过他,那些是有钱的妓女。

  宝儿抬眼看看天色,有几分着急:“怕是要越下越大了,少爷,咱们赶紧回家,我把轿子喊来,多少遮遮雨。”

  也只能如此,宁瑞臣向他们来的路上望一眼,勉强地点了头。

  一场雨,整个集都乱了,不过各户商铺都有准备,纷纷摆出雨具,这样一来,又是一笔收入。

  按说此时,街边的小铺子该挤满了躲雨的人,可偏有一家茶楼门可罗雀,看着凄清至极。

  常梅子把伞收了,放在角落里靠住,回头看一眼楼外绵密的雨势,取了帘勾,屋里唰一下暗了,窗纸投进的微光浮在屋内两人神态各异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想碰上你,实在不容易。避开那个小少爷,就更不容易了。”常梅子笑吟吟的,将茶壶提起,淅淅沥沥倒着茶。

  “这回又是什么事。”元君玉说着,往茶楼下面瞟一眼,海棠花窗掩得实实的,根本看不清楼下有什么。

  常梅子知道他的顾虑:“放心,我留了人手盯着呢。”

  元君玉不再说话,也并不喝常梅子倒的茶。

  “有个人,我想问问你,”常梅子说,“覃酉,祖籍杭州的,认识不认识?”

  元君玉仿佛是在看一个病入膏肓之人:“不认识。”

  “他去找过你,怎么不认识了?”常梅子闲闲地喝茶。

  常梅子是有备而来,元君玉便半承认道:“一个疯子,你倒是上心。”

  常梅子笑道:“不上心不行,此人是我带回去的,现如今在督公手底下的人家里做西席,有一点小才能,督公有意,给他弄个小官当当。”

  元君玉挑眉:“你带回去的人,底细应当由你摸清楚,反倒问我?”

  “这不就在打听了,他说是你的旧识,倘若不是真话,那就该杀了。”

  楼外雨声渐浓,屋蓬檐角滴着水珠,嗒嗒作响。

  “听着真新鲜,”元君玉抬眼盯住常梅子,“常督公手下人想杀人,竟还要先行打听。”

  “此言差矣!太监家也是有王法的。”常梅子把桌子一拍:“行啦,兜圈子浪费时间,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个人,来历有些名堂。”

  元君玉没料到他会说这个,这才正视了他。

  “他在江阴讨饭,饿得快死了,哪里来的你的消息?还不是别人透露给他的……可你的下落,咱们督公藏的好好儿的,没点门路,谁知道你在江阴风光过。有人想捏督公的短处,我可不能坐视不理。”常梅子笑着,耷拉的眉眼都挑起来:“谁把他弄来的,你不想知道?”

  雨下个不停,常梅子背手转两圈,对着窗外模糊的雨帘说:“你到宁冀家里,也有一阵了吧?督公交代的事,一件也没成,莫非你真想在他们家锄一辈子花?”

  这番话说得切中要害,元君玉垂眸,似乎真的在考虑。

  常梅子趋近几步,趁势道:“这是给督公效力的大好机会,你不是一直想弄个清白的身世,去考个童生秀才什么的,在督公面前立了功,这便是机会。”

  他说得对,常喜在南京一手遮天,他做的事,下面没人敢置喙,何况是给一个小小的乐伶毁除籍贯。

  元君玉动了心思,嘴上却说:“也算不得什么难事,那些达官显贵,翻掌之间就能造一册文牒。”

  “难说,”常梅子偏要把他的外强中干戳破,“你把宁家少爷哄高兴了没用,得他爹愿意才行。可他们家,肯吗?”

  想也知道,这条路走不通。

  元君玉又不说话了。他想要的清白身世,是所有人都不记得他那几年的优伶过往,他要做天地间清清白白的一个人。这就是要从后湖黄册库里把元君玉这个姓名彻底抹掉,除了常喜,没人会为他这么干。

  “是常督公吩咐你这么做,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常梅子把话咬死了:“一回事,我是督公的心腹人,做什么都是为了督公着想。”

  话说到这个份上,元君玉反倒迟疑:“督公不知道,你也敢去折腾?”

  “可能吧,”常梅子绕着圈子,“知不知道都一样,重要的是我们下面的怎么去办。我说元相公,这是个好机会,要不是牵着你,我就一个人独吞了。”

  他的意思,恐怕是要元君玉去与覃酉周旋。

  “不着急,两天之后,我还在这等你。”元君玉不表态,常梅子却有一种胸有成竹地架势,一点讨价还价的意思都无,拂一把袖子站起身,站在门口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顿住脚步:“还有件事,我得提前知会你。”

  “宫里崔公公来的那次,你把督公弄得动了怒,这次要想回去过好日子,恐怕要费点心思……我听人说了,督公一直在找你的什么东西?拎拎清,该舍掉的,还是要舍掉。”常梅子敲敲门板,意有所指。

  “他要什么?”元君玉倏地望向他。

  “督公的心事,我知道的一向不多,”常梅子一耸肩,拉了门闩要出去:“记着,两天后——”

  突然间,元君玉把他叫住:“且慢。”

  “你和督公说好了吧。”他一手扣在茶盖上,漫不经心道。

  “哪能啊,督公不干铤而走险的事,要是事先知道,那疯童生早就没命了。”常梅子涎皮得像个无赖。

  元君玉像是笃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为所动。

  “为你好是有的,但为我好的更多。”常梅子知道他已经动摇了,颇有深意地看着他:“追根究底,咱们算一家人,伞就送你了……毕竟当年你在钟山,还要叫那些司香的太监一声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