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明月来相照>第7章

  白玉类君子,芙蓉似妖姬。

  二者居其一,都是世间至美。元君玉少年风姿,有玉琢之气,而眉目间,是芙蓉之艳,玉芙蓉三字是故由来。

  到他年岁稍大,脱去少年稚气,渐有男子轮廓,“芙蓉”二字便不合时宜,有认识的,便给他起个风雅的别名——“玉郎君。”

  寂然僧舍内,突然响起一声轻笑。空明初阳透窗而入,照亮了青绿色的一身曳撒,那来传话的小宦官瘦瘦小小的,毕恭毕敬叫着元君玉:“玉郎君所说,是想尽快回去了?”

  “全看督公心意。”元君玉打量着这个官宦,应该是常喜近身的心腹,和他主子一样,那神情令人生厌。

  宦官压低了脑袋:“小的来时,督公就事先吩咐了,若是玉郎君想回,就得先想好,先踏哪只脚进门。”

  这是在质问他究竟是心向何处了。难怪的,那夜酒席他使计代人抚琴,招来了崔飨的注意……这在浸淫宫廷多年的太监眼里,不过是拙劣的手段,只是为什么常喜还会有耐性,遣一个心腹来替他打这种哑谜?

  元君玉僵在那里,但对着一个阉人,他不愿露出破绽,强自镇定着,抬眸道:“督公此言,是怎么个说法?”

  小宦官笑了,眯着眼,又是那副不怀好意的尊荣:“玉郎君这句话,督公也料到了。督公说,玉郎君聪慧,不必他解释,郎君自会明白……”

  脱漆的舍门“吱”的一响,古旧的声音在眼前盘旋,不知什么时候,僧舍内就只剩元君玉一人。阳光愈盛,投在地上如宝珠生辉,屋内却尤为寒凉,元君玉缓缓靠坐在竹椅上,眉心紧绞。

  向高处爬,是没有错的,他这一着错在不合时宜,眼下常喜对他嫌隙已生,若再不做些什么……

  元君玉抬手倒水,一壶尽枯,滴水也无。索性重新调起琴弦,拨了两把,却始终缺一股味道,胸中只觉得有什么失而复得,却忽的得而复失,撬空一般难忍——

  一阵恍惚,刹那光景,元君玉想起今日宁瑞臣所说。

  寺后点点雪野,万彻碧落下佛音缥缈,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状似无心的一句话,险些让他发笑。

  不在太监家里唱戏的时候,他靠着一副好皮囊,在江阴正当红,那些捧场子的狂蜂浪蝶,哪一个不是捡着漂亮话说,哪一个又真把戏子当人了呢。戏子、娼妓,风华正好的几年,兴许有些风头,时日一久,就是碾做尘泥的衰草烂叶,谁人去看顾?

  元君玉太明白了,可涟漪也实实在在地荡在心上,是因为那双眼睛?元君玉想,一双黑漆漆的凤眼,不通世故的神情,几分真,几分假?

  好半天,也不知是说谁,元君玉摇动手腕,叹着气,轻轻拨弦:“罢了。”

  昏瞑的斗室,残香已经燃尽了,晨光乍露的时候,屋里绵长的气息忽的一止,裹在丝被中的人轻哼一声,爬起来揉眼。

  宁瑞臣懒迷迷地拨着头发,拢着亵衣,起身把香盖阖上,坐回榻上,耳边是豆蔻亭流水淙淙,再听,还有早起的下人脚步摩擦的簌簌声。

  今日二十九了,豆蔻亭附近倒没什么热闹,叫卖和笑语都离得很远,幽静非常。放在家里,那一定是门庭若市的,内外各色补服衣冠,赤橙黄绿,染缸也似。也是因为这一点,每年三十前后,宁冀都会把宁瑞臣送去豆蔻亭小住。

  年纪小时,还觉得没什么,到了十多岁,宁瑞臣就逐渐察觉的自己和别家孩子不同的地方了。别人家的孩子出门交游,他只能待在家里数石头,就是开蒙一事,也是交由家塾先生来做。这样弄的,真和个娇小姐似的。

  冬日困懒,宁瑞臣缓了好一会儿,草草拢了头发,惺忪着趿住鞋,慢腾腾披衣,取棍撑起窗。还没看清窗外风景,就听一声惊呼:“少爷,快快关上,着凉可怎么是好!”

  不知是谁伸来一只手,啪一下把棍抽了,窗叶哐一声落下来。

  呆愣的一刻,外面又是噔噔的足音,两三个伺候的端着水盆巾子进来,后面跟着宝儿。

  “少爷今日醒这么早。”宝儿吭哧吭哧喘着气,肉脸蛋上冒起红晕。

  见着宝儿,宁瑞臣才算清醒了些,一面张着双臂由人伺候穿衣,一面侧脸问宝儿:“送去兰泉寺的信,有回音了没有?”

  宝儿不敢说,一连几天,不管是差人送去的信,还是金银财帛,无一例外退还了。不仅是退还,还有话要他们带,说是往后都不要再见。可他们哪敢往回报,全吞在肚里,宁瑞臣再有东西捎去,还是装作不知,全塞给兰泉寺的和尚。

  宁瑞臣见他沉默,心里也知晓了,没说什么,垂着头让下人挂上长命锁,心中低沉,在面上也一览无余。

  再怎么说,他是在元君玉面前讲错话了的。那些话,并不太重,可人与人际遇大不相同,兴许就有那么一两句无心之语,利剑一样,扎在他的心上。宁瑞臣对他,多是愧疚,这样一来,似乎难以弥还了。

  穿戴停当,宁瑞臣左右思量,直奔书房研墨,抽了张玉兰笺,按在香薰前熏足香气,才提笔写上: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停笔,款也不题,信也不封,送出去半日,竟就得了回音。

  出了奇了,宝儿踮着脚眯眼看洇过纸的墨痕,堪堪分辨出一个“相见”、一个“正旦”。还没来得及看完,那短纸一晃, 已经被宁瑞臣投进灯里烧了。

  “初一的时候……咱们去兰泉寺?”宝儿不太懂少爷和那戏子的关系,说熟吧,好像总共才说过几句话,说不熟,哪来这乱七八糟的信件呢?

  他到底是个孩子,想不通,就不去纠结,悄悄瞥着烧得蜷曲的纸条,不一会儿灯罩里就飘了飞灰。

  “每年都去的,问这多余的事,”宁瑞臣忽然有些躁,转眼一看宝儿瘪起嘴,还是软了心,“今年去,咱们一道还愿,你莫再东奔西跑。心不诚,愿力就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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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浣溪沙》王国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