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瑞臣小心翼翼捏着块净布,锦缎的,暗纹流动。
他手底下是一尊菩萨像,屋里不大亮,看不出质地,只是雕琢的刀法看起来十分名贵。这边擦完了,又踮着脚在神龛上摸索一阵,蹭着供盘把菩萨像摆正,随后慢慢伏低了跪拜下去。
宝儿在外面敲过三下门,宁瑞臣才匆匆从蒲团上起身,对着菩萨像又躬身拜了拜,方才出去。每日供奉,他是不让家里侍候的人插手的,宝儿在外头不吱声,主仆两个走出庭院,才开了口。
“老爷赴宴去了,说是北京的来办贡,应天有头有脸的人全都得给他面子。”宝儿如实转述,但并不明白办贡的意思,不大恭敬,撇着嘴:“衙门里没一个人,这下,乱了套了。”
“休要浑说,那是给万岁寿诞采办贡品的太监。”回廊外刺来一道声音,紧跟着闪出行色匆匆的一个身影,颇有些威严,宝儿一僵,又见那人招手:“宝儿过来,有事要对你说。”
宁瑞臣惊喜道:“大哥。”那人才微微颔首,不依不饶地:“宝儿。”
宝儿在宁瑞臣边上等了一会儿,磨磨蹭蹭地叫了声“大爷”,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去。
“我今日要赶到苏州去,”宁玉铨顿了下,向前扫一眼,“你跟着少爷的时间最长,他自小就病弱,你须得照看好了,吃穿住行,切不可马虎。否则……叫老爷扒了你的皮。”
宁玉铨当了半个家,讲话是有分量的,宝儿这下被唬着,定定地愣住,泫然欲泣。
宁瑞臣担忧道:“又要出远门,爹知道吗?”
“爹在衙门脚不沾地,可没工夫搭理我。工部的事,向来都是这样,我早去早回。”大哥把宝儿吓哭,只好托着宝儿胁下转了几圈权当安慰,见宁瑞臣放心不下的模样,又说:“大哥没什么可担心的,倒是你,宫里来人,咱们不要给爹惹乱子。”
说起这个,宁瑞臣倒心虚了:“大哥还信我不过么,再说,爹在应天十几年了,能出什么事……”
话是这么说,跟随父亲去赴宴的长随风风火火闯进门的时候,宁瑞臣就隐隐知道今晚该出事了。
“大爷……少爷,大爷哪去了!”那长随一头汗,冬天里面红耳赤的。
宁玉铨走了两个时辰了,现在哪还寻得回。那长随一听,脸又白了几分:“我的天老爷!出大事了!”
宁瑞臣心口一慌:“是我爹?”
长随胡乱点着头,“那些人在豆蔻亭里开席,又是叫戏子又是玩……唱一天了,没够!结果半途衙门里出了事,老爷只能离席……”他慢慢停下来,脸皱着,“吩咐的是请大爷过去主持,谁知……眼下那帮人还闹着呢!”
宁瑞臣皱起眉毛。
豆蔻亭是他母亲出阁前的旧居,四面玲珑的小园林,这时节正开腊梅,可寻常都不让进人的。宁瑞臣大约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左不过是宫里的人拿天颜来压了,父亲再怎么耿直,到底是臣子,想到这,他对太监的厌恶又深一分。
长随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通,还是没个主心骨,六神无主地抱着脑袋,“大爷也不在,这可怎么好!”
宁瑞臣也无法,只好道:“你莫急,赴宴的到底都是官,规矩总还是有的,豆蔻亭那边你领我去看看。”
豆蔻亭依山傍水,风景绝佳,此时夜气骤降,檐角一轮白月,隔岸的长街挑满灯笼,嘈嘈的人声从那侧浮跃而来,反倒更添静谧。
回廊前枯枝斜出,藤萝蜿蜒,再往里进,幽幽的琵琶弦响,赫然就是那群权贵饮酒作乐的场子。
宁瑞臣还在门外,才略略看清里头坐的都是什么人,那酒局里的人便发现他了。
“贤侄来了!”常喜吆喝一声,十足匪气,脱下那身曳撒,说他是镇守南京的大宦官怕都没人信。他真是醉狠了,两颊烧着红色,拍起桌子:“你老爹哪儿去了,叫叔叔们好等哇!”
这一嗓子出来,琵琶声随之停掉,宁瑞臣没有端详打量的功夫了,被众人炯炯的目光拱卫着,一步一步走到酒桌边上来。
“常叔叔,我父亲公务压身,所以把我叫来,替他招待各位叔叔。”
立刻有人拍着桌:“咱们这在座的,哪个不是公务压身,独他……”还没说完,一边的人就抬了手,那人立刻闭上嘴。
常喜一笑,倚着酒桌:“许久不见贤侄了,过来座,咱们叙叙旧。你看这位——”他举手一指,指向一个斗牛服的太监:“这是宫里来的,叔都要叫一声三哥!”
宫里来办贡的太监名叫崔飨,鬓发微白,皱纹却没几根,太监都这样,与旁人比不出年纪。常喜就是要难为宁瑞臣,端看他怎么叫出口这称谓。
酒席上的人不清楚宁瑞臣,但都清楚他爹宁冀,那是个铁面将军,给多少人落了不痛快,这时候他们全等着看笑话。
哪知宁瑞臣不叫叔叔,也不叫伯伯,直直一拜,温吞叫了声:“老先生。”
这声尊称,分量十足了,崔飨和常喜都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出,俱是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立刻笑开,崔飨一咧嘴,大度的样子:“行啦,什么老先生,是崔伯伯!”
“三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咱们南京锦衣卫宁指挥的儿子!瞧瞧,就是有福相!今次大伙兴许头回见,都来认识认识!”常喜睁着醉眼,拊掌道:“来来,贤侄快入座!”
宁冀走前,坐的是朝西的主位,这会儿空着,宁瑞臣瞧也不瞧,来路上都吩咐好了,他往外一瞥,守在外面的长随就搬来一张新的软椅,架在最末。
“怎么各位叔叔只喝些闷酒?”宁瑞臣笑了笑,没去细看常喜莫测的神情,“我听说常叔叔的家班在这里,怎么想都是一等一的班子,叔叔可不要藏着,让侄儿开开眼界。”
“贤侄洒脱。”常喜喷着酒气,歪斜着身体上下一端详:“你和你爹,真是不一样。”
那崔飨把面一扬,道:“你爹不喜欢,叔叔伯伯也不好逆着他的心意,都让他们去凉快了。”
别的人不知道,不过常喜这一枝的太监最讲排场,宁瑞臣见过听过,晓得这又是怪罪:“这不就叫侄儿来了,这场崔伯伯是客,侄儿虽蒙昧,但也明白哪有让客扫兴而归的道理。”
常喜这才正眼看了他,有半晌了,一挥手,那后面的人影就绰绰地动起来。
琵琶弦颤开,常喜的人重新登上水榭来,黑发髻,轻纱衣,像凭空席卷来一团软飘飘的云雾。乐师吹拉着乐,宁瑞臣在席间扫眼过去,一径的美人,那都是芙蓉水仙成的精,妆着粉墨,却没几个出来唱的,都折了颈偎在权贵的怀里侑酒。
宁瑞臣的心沉下去。
这哪是家乐班,分明是个姓常的娼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