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我的和尚夫君>第71章 最后的告别

  杜守元预估的一年期限在昙玄的不懈努力下被改写,癸丑年的新春已过,沈舒云还好好的活着。

  这年她三十六岁,头发因长时间吃药脱落得十分厉害,几乎要掉光,眼角上也多了好几道深长的皱纹,即使不笑,那纹路依然清晰可辨。

  渐渐的她不再对着镜子梳头发涂润肤膏,那把用了二十一年的梳子也在这年的某一日早晨突然折断。沈舒云望着这把陪了自己二十多年时光的旧物的逝去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她披散着凌乱的头发发足狂奔出去找昙玄,然后扯住了他的袖子期期艾艾地说道:“昙玄,我……我……”

  她“我”了半天死活说不出来,只有那双哭红的眼睛一直盯着沈丘的房间。

  昙玄拍着她的脊背安抚下来,柔声问:“是不是想丘儿了?”

  沈舒云不点头,也不摇头。

  昙玄道:“那我给他去一封信,让他无论身在何时何处都务必要赶回来。”

  这几年时间,中途沈丘其实寄过两次信回来向他们报平安,第一封信寄来时他在扬州求学,第二封寄来时他已身在京都。

  沈舒云和昙玄都回过信,但他们把她的病瞒下了,只闲说了些家里的农活杂事,然后就是让他好好保重身体,专心向学。

  他们这个年代,要获取亲人在外的消息很不容易,因为交通太不畅了。山高路远、关山重叠,往往几个月前写的信,待亲人真正收到已是几个月之后,在这期间诸多的变故于是就不得而知了。

  沈舒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到沈丘得知消息回来的那刻,更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会耽误他的学业,在犹豫了很久之后,她还是选择拒绝。

  “不用了,以前没说不也这么过来了嘛,现在也不必。”

  昙玄看着她感觉眼睛咯得生疼,眼眶不由分说就被模糊的泪水填满了。沈舒云拉着他朝沈丘房里走,一边走一边道:“你别说话,陪我安静在这儿待一会就好。”

  昙玄果真没说话,扶着她的手臂在沈丘房间的床头板上坐下,两人闻着房间里似乎还没散去的熟悉味道,又扫了眼房内的一应物什陈设,最后落在墙壁上那一条条高低不同的划痕上。

  沈舒云走过去蹲下身抚摸着最底下一道划痕,那个离地面最近,她想了想道:“这个是丘儿三岁时刻的,刻完他问我,‘娘,丘儿什么时候会长成你那样高啊?’我笑着捏捏他的鼻子,当时他见我不说话可急坏了,一个劲儿晃荡着我。”

  沈舒云说着似乎想起了那场景,于是自顾自笑了起来。

  笑完她的手往上,然后说:“这是五岁,这是七岁,这条十三,这条十四,最上面那条十五,过了十五他就不让刻了,说会损坏墙壁。”

  沈丘的十五岁已经长的比母亲还高,沈舒云得垫着小板凳才能够上那条划痕。昙玄怕她摔着,在侧旁展臂相护,她却把他推了开来,笑着回道:“不用紧张,我还没弱到连这个都摸不了呢!”

  她从墙壁边撤了回来,昙玄把小板凳放好在墙角,然后重新过来扶着她坐下。

  沈舒云靠在他肩膀上,头上干枯的发像一丛了无生机的茅草,但却梳得很整齐。

  “昙玄,我的梳子断了,你帮我再做一把吧?”她平静地说。

  昙玄笑:“已经做好了。”

  “嗯?这么快?你什么时候做的?”

  “很久之前。”

  沈舒云瘪了瘪嘴:“不,我不要以前的,我要你现在做的。”

  昙玄温柔地揽住她瘦得骨头凸起的肩膀:“好,贫僧今晚就做。”

  沈舒云甜甜地嗯了嗯,又说:“昙玄,我想吃秋梨膏了。”

  “好,地窖里正好有梨子呢,贫僧等会儿就做。”

  “昙玄?”

  “嗯。”

  “夫君?”

  “我在。”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什么都依我?”

  “因为……”他深吸了口气,手臂将她搂得更紧。喉咙中的喉结耸动,他咽了咽嗓子,突然无比正经庄重地说道,“因为……我爱你……”

  爱。

  多么普通又多么难得的字眼。

  沈舒云含泪转过脸来看他,昙玄的眉眼间带着暖,暖中又透着一丝不可名状的苦。

  “夫君,答应我即使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也要记得好好穿衣好好吃饭成吗?”她说。

  昙玄颔首,一滴清泪募地从眼角滑落:“嗯。”

  “你总是不懂爱惜自己,总把别人的喜乐痛苦放在自己前面,这样会让自己吃好多好多苦,如果以后我不在了,你不要再这样行事了,要记得你也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石头,你也是会疼会冷的,如果难受就不要硬捱着,我若知道会心疼,不要再让我心疼好吗?”

  昙玄的眼泪寸寸成行,襟前的衣服片刻就被淋湿了一大片,他的双手死死扣着身下的床板,声音压抑至极,好半天才应下。

  沈舒云抬手拭去他眼角的泪,不期越拭越多,到了后来她的眼眶也红了,将头埋进他胸膛的那片湿漉里,她闷闷出声:“傻和尚……”

  昙玄搂住她的肩膀,仰面闭眼默默饮泣,空气里充满了压抑的呜咽和咸湿的味道。

  沈舒云就在这一片谈不上好闻,也谈不上难闻的气味里慢慢睡着了。

  自打今年二月份又开始流鼻血之后,到了现在六月份,她的身体在这短短四个月的时间里如一座迅速衰败腐朽的老房子,昨日还能顶住风雨,今日再见已是摇摇欲坠。尽管这几年昙玄多次带她去找过更高明的大夫,可每去一个地方他们的希望便会多破灭一分,那些人所说的症状不尽相同,但给出的结局总是出奇一致:“抱歉,此病药石无医,我也无能为力。”

  一来二去,沈舒云不愿再折腾了,再加上她的身体也经不起再折腾了。

  沈舒云睡到第二日天大亮才从梦中悠悠转醒,醒来第一眼就看到昙玄守在她榻前,他面上的青色胡渣多日没剃,细细密密长了一圈,像春日破土出芽的小草,摸起来有些扎人。

  沈舒云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昙玄见状立即来帮忙,她起身后,昙玄又给她穿衣梳头洗漱,待一切整理好,昙玄端来了早饭。

  “我知道你很难受没有食欲,但多少吃一点儿好吗?”昙玄吹凉了一勺饭喂到她嘴边。

  沈舒云低头盯着自己散落在胸前的白头发看了一眼,脸上扯出一个极淡极淡的笑,张口就吞了一口饭放在嘴里细细的咀嚼着。

  昙玄见她吃了饭,目光一亮,忙又要再挖一勺,可饭刚挖好,沈舒云猛然起身跑了出去,她的手紧紧地扣着门框,脸上眸子都是痛苦之色,一口饭还没下肚便啊呜啊呜全吐了出来。

  昙玄放下碗飞跑过去一边扶住她的手臂,一边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沈舒云吐干净了,终于扬起一张惨白的脸定定地望着他道:“昙玄,我……我实在吃不下去了,我不想吃东西,我想给你剃胡子。”

  昙玄摸了一把自己下巴的胡须,本想拒绝,可一扫她哀求的目光,他的心就无法抑制地开始变软抽痛,脑袋几乎不受控制般点了点:“好,都依你。”

  沈舒云笑了,枯萎的眼睛里冒出了点点精光,像阳光从里面迸出,绚烂夺目。

  他拿了刀片和湿巾子坐在小院里,沈舒云慢慢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湿巾子把硬挺的胡须敷热敷软,然后才开始用刀片细细地刮。

  细细的刮擦声伴随着柔软的清风,丝丝缕缕的须发掉落之际那棵油患子树的叶子也随之从枝丫上一片片往下掉,有的叶儿青,有的叶儿黄,一片片落在沈舒云身边,砸在她头上。

  沈舒云抬头,看着油患子树幸福的笑了,几年前她还很怕死,怕一个人埋在冰冷的地下,但当生命终于走到终点的时候,她发现之前所有的恐惧似乎都随风消散了,她的心里、眼里只剩下那些她爱的和爱她的人和事,拥挤得再装不下其他。

  她捡了一片叶子放在昙玄手心,抚摸了一下他刮干净胡须后光滑清洁的脸,虽然一连串动作致使她现在很累很困,但她还是打起精神絮絮叮嘱道:“昙玄,以后也要记得刮胡子知道么,你是个出家人,还要守着佛祖和寺庙,不能邋里邋遢的。”

  昙玄轻轻嗯了一声,脸上的泪水泛滥成灾,他想说话,可巨大的悲伤像一块石头般死死地塞住了喉咙,堵得整个胸腔都无法呼吸。

  沈舒云终于支撑不住了,摸索着躺进他的怀抱里,一边抬眼看着飘落的树叶,一边眺望远处灰暗临雨的天空,声音飘渺的像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夫君,我这次做梦……看到爹爹和娘了,他们说他们在那里等了我好久好久,就想最后再看我一眼,他们还说……说我给他们找的女婿很好,他们很满意,他们要我跟你说,谢谢你,真的很感谢……”

  昙玄搂着她的手臂抖如筛糠,像在风里。

  “你别说了舒云,别说了……”

  他近乎恳求般地嘶吼,声音哽咽沙哑得像生了锈的铁筒,一张五官端正的脸被泪水浸湿泡得通红,但那一汪清泉还在不停地往下泛滥。

  “傻昙玄啊!”

  沈舒云颤抖着手抚上了那双眼睛,然后轻轻呢喃了一句“别哭”,下一刻手臂垂落,她的眼睛也慢慢阖上了,自此,再也没有睁开。

  豆大的雨点随着树叶砸落,噼里啪啦地砸在昙玄的头上、身上,他仿佛没有知觉一般双膝跪地抱着臂弯里逐渐冰凉的人儿发出悲怆欲狂的嚎叫,痛及至深处,他喉间突地翻起一股浓郁的甜腥味儿,一张口便喷出了一大口鲜红的血。

  瓢泼大雨中,雨水混合着血水蜿蜒成行,昙玄慢慢睁眼,眼前的一切在这刻似乎都模糊了,天地、时间、风雨、草木、屋舍,甚是整个缥缈浩荡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