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瀚海龙蛛>第90章

  “怎么说?”舒服敏连忙问道。她知道在外孙眼里,什么名利权势都不过是一摊粪土而已,惟独把“情”字看得最重,倘使人罗抓住这个软肋,那么雷瀚海必然不堪一击,彻头彻尾地败在死敌手下。

  玄衣人继续说道:“雷教主情难自禁,于是随人罗赶至香山秘牢。他发现被囚者乃是他日思夜想的情人苏君,心中顿时涌起豪情,当即甚也不顾的向人罗要下钥匙,开启牢门进去陪伴伊人。”

  “这样不忘旧情,海儿身上真的有燕燕的影子。你说呢,索爷。”说完这句话,舒敏下意识的望了一眼身体已微微颤抖的百里索。

  瞥见妻子目中的伤悲,百里索登时垂下皓首,却依旧口硬道:“在大局和儿女私情之间,分不清孰轻孰重,如此误事,有哪里值得称道?”

  他话音刚落,玄衣人摇了摇头,道:“百里监察错看雷教主了。其时他之所以执意要入牢房守护苏姑娘,并非因为痴情难断,只是他与苏姑娘好歹相识一场,当得知她已身中‘轮血鬼印’命不长久之际,很想在她身旁陪她度尽余下的数日时间而已。从雷教主迈进牢门那一刻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的决心,为了平靖武林而不惜舍弃一切的决心。”

  “多谢师伯美言。”听至这里,雷瀚海的心中平添几分感激,道:“本来您没有必要为我做何辩解,所谓‘儿随母性’,我那个时候冲进去想得最多的的确是对君君一份无法割舍的爱,您把我说得清高了。”他言间嘴唇抿得更紧:“君君停止呼吸的那一刹那,我直欲追她而去,脑子里啥也没想,一片空白,什么江湖大义,早忘得干干净净。而朱六兄通过秘道找到我时,君君已死三天,亏他的一番劝说才彻底打消了我自寻短见的念头,我终于铁下心来矢志除魔。”

  “其实我高抬夸你,绝非有意袒护什么,而是为了你外公、外婆不再心存牵挂,了无忧虑地走罢了……”方抑扬勉力的抬起头,新春的日光顿时映在他脸,照得他极是难受。

  见师伯身体有异,雷瀚海飞快地撩起“疯儒”的落地长袍,遮盖于他的头上,以减轻其肉体痛苦。

  爱侄如斯懂事,方抑扬微微一笑算作嘉奖,但闻他接着说道:“晓得了你的决心,百里夫妇得到了莫大欣慰。但是很快你外婆舒女侠又提及眼下情况,她问人罗和黄蜘蛛的决战究竟谁的胜券为大。我说形势这东西乃由人力左右,非一成不变,虽说人罗现在一副人莫予毒、不可一世的样子,可比起他的倒行逆施、兴风作浪,海儿显然更得武林人心。只是海儿如今身陷囹圄,他所携带的‘翠篁’宝剑亦在敌穴,这除魔之人丧失自由之身,又无利器在手,才是目前敌强我弱的首要原因。

  “你外婆性子急,她当即又问该怎生救你以及夺剑,我遂说救人一事无须他们操心,这个自有别人去做,而惟独夺剑相对难办,试想人罗府内高手如云,武功不济者一定有去无回,我历数尽我所知的黄蜘蛛现有高人,并无出百里监察夫妇之右者,因此替海儿抢回戮魔宝剑,只能靠二位老前辈了。”

  明白了玄衣人深夜造访的真正意图,百里索夫妇显得很平静。过了一会儿,百里索方道:“阁下休怪老朽罗唣,你既和我黄蜘蛛是友非敌,而且已然知道‘翠篁剑’的下落,那为什么不直接盗它回来,却要我们老夫妻去冒这个险?难道真是因为我们的武功高吗?阁下杀死黑衣武士未费多少力气,看样子也不是泛泛之辈呀。”他话说完,站在一侧的舒敏立即点头附和。

  望着两位饱经江湖沧桑的老人,一股感性的愧疚瞬间直涌玄衣人心头,他暗中的除魔计划在这时似乎稍显动摇。又是良久的沉默,玄衣人终于屏弃私情,做出理智但颇为残忍的抉择,道:“我要成全百里监察。”

  “什么意思?”百里索苍眉骤蹙,大概预感到了玄衣人内心的真实动机。

  玄衣人道:“对门派的忠诚,世上恐怕没有谁能与百里监察相匹。您虽已退职廿余载,可心中为黄蜘蛛尽责的信念则不减昔年。倘使此刻黄蜘蛛需要用您的鲜血去铺就歼灭人罗的胜利之路,你绝不会有一点迟疑的,是么?”

  “啊——”百里索一声传出老远的长叹,使这万籁俱静的深夜不再岑寂。他道:“忝任黄蜘蛛监察那天盟的誓,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忘了它。百里索为忠诚、为集体不惜一切。谢谢阁下给老朽一个践誓的机会。阿敏,你会跟着我去吗?”说这后面一句话时,“冷判官”已把目光落在舒敏身上。在他的眼神中,第一次有了柔情。

  “我若是不跟你,几十年前就离开了。”舒敏百感交集说道。遇上如此忠诚的夫君,她不知是应喜亦或应悲。

  “随即我对你外公、外婆说,腊月廿九是夺剑的最好时间,那一天人罗整日闭关修炼,戌时方出。如外敌闯府,他筋骨疲累难以全力迎战,两位前辈成功的把握将大为增加。最后我又说明‘翠篁’宝剑放置的地方,百里夫妇表示肯定如约行动。”随着阳光愈烈,方抑扬渐感大限快至,他撑着最后一丝气息,欲把胸中之言全部留在人世:“腊月廿九晚上,酉戌方交,百里夫妇按我所示分南北潜入人罗府第,摸至‘置剑阁’。他们的行动尽管异常谨慎,怎奈守在人罗府中的黑衣武士皆是武功精湛、听力惊人,连针叶落地的声音也闻得见的一等高手。就在百里监察将‘翠篁剑’握于手中的一瞬,他和舒女侠已被数百黑衣人团团围住。莫看这两位老前辈俱下身残疾以杖代步,可真厮杀起来,那四只手运用的竟比常人还要自如,不出一盏热茶的工夫,众黑衣武士业已溃不成军。

  “看到时机适当、百里夫妇即将突围而出之际,我顿时由暗中现身。虽然当时我是一袭雪色长衫,与头天夜里衣着绝不相同,然而凭着直觉,你外公大概猜到我就是那个报信的玄衣人。他当下冲我点了点头,全力地向我扑来。”

  “他做什么?”雷瀚海问。

  方抑扬道:“与我打斗。”又道:“百里监察端的武功高强。自身情况、周遭环境均对他不利,但他依然施展全部力量,跟我打成平手。就在我二人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正闭室练功的人罗得讯提前出关,他拖着虚弱的身躯,旁观眼前这场恶战。”

  “既是如此,师伯同我外公为何不趁虚进攻,合力歼杀魔头,却仍要自相厮斗?”雷瀚海十分不解地问道。

  方抑扬道:“所谓虚弱,无非是相对人罗平常而言,当时他的功力还是很强的,再者又有百余名黑衣武士护在那魔身边,因此想提前除他依旧极为困难。眨眼我和你外公拆了四十余招,突然之间,他老人家一声发聋振聩的长啸响彻底云霄,右手铁杖蓦地离手,飞快地贯穿了五名围攻舒女侠的黑衣武士腹背,使她脱离险象。可与此同时,百里监察也因救妻而致使中盘大露,教我一剑搠进心口……”

  “啊……我外公……他到底没有寿终正寝。”雷瀚海纵然心里早有准备,但闻至“冷判官”那慷慨一死,倒也为之动容。

  方抑扬话声未止:“‘阿敏,速将宝剑送到摩驼岭伏、冯诸坛主处,我们的情……来生再续罢……’百里监察道完这句,猛地拔出身上的剑,仰面载倒,再也不曾动弹。目睹夫君血染白袍,舒女侠立时痛断肝肠。她将翠篁剑叼在口里,旋即连击数杖,眨眼又毙三敌,而后凌空一跃,纵至房上,如履平地般疾速逃走。就在舒女侠一跃的间隙,她后心已重重受了我一剑,虽说当时无事,可两个时辰后,必定伤口破裂,剑气攻心而死。”

  “呵呵。”雷瀚海凄惨的笑了两声。情人、外公、外婆,接连听到三个与自己至爱至亲的人被杀致死的经过,他内心的痛苦似乎已无法用眼泪表达。“取了两位老人家的性命,师伯是否换来人罗的信任?”他淡漠地道。

  “嗯。”方抑扬道:“瞧着百里监察的遗骸,人罗初始尽管面上没有表情,但他眼神中却流露出对‘冷判官’之死表示十分如意,因为他太清楚百里索这一丧命对黄蜘蛛来讲意味什么了。活旗帜作古,那个还待复兴的门派完全会象散沙一样灭亡下去,那么,这世上便再没有任何一支势力可以阻止其称霸武林了。”

  “老夫不胜感激。”人罗查视一番,确认百里索已死,随即向方抑扬道:“你代我杀了我久想杀之的百里匹夫,这个我必须谢你。”

  方抑扬倒提犹滴血水的长剑,不屑地拂须道:“你能怎样谢我?食不同席,寝不同榻,未见半分诚意。”

  “哈——”人罗气运丹田的大笑一声,道:“抑扬兄这一剑不仅刺穿百里索的身体,亦使老夫与你的隔膜不复存在。既然你我志向相同,不如就此真心交往一场罢。”语音甫落,迅速探出右掌,掣住方抑扬执剑左手,相携而笑。

  “人罗的脾气确实教人捉摸不透,之前他对我疑心重重,现在又是亲热无比,或许正是他喜怒无常的性格缺陷,才致使他纵有心机韬略,也终究难成霸业。”方抑扬道:“当晚我终于和人罗一榻而眠,他跟我说了自己幼年间悲辛的身世,以及成人后运用各种手段拜师学艺的历程。虽说他的伎俩十分卑鄙,可若非如此,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在弱肉强食的江湖上根本不能生存下去,故此我听在耳里,暗中却也很可怜他。

  “不过我还是清醒的人,知道大仁义重于小仁慈。人罗即便其身可悯,但他罪孽深重,早已恶贯满盈,所以我在同情他的同时,想得更多的则是如何除掉他。我托词说他拜投无数门派武功一定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道那只是从前,自二十年前燕京城郊被你父雷朗重创,这个魔头曾一度形同废人,然而他所以给人依旧很强大的感觉,无非是其在作恶时期的行径过于让人刻骨铭心罢了。遇到了一代仙医武世忠,人罗武功复原似乎有了转机。迫于他的威胁恐吓,那一生刚直的‘安国公’无奈就范,用毕生精力在狱中调制了一百零八种药物,供人罗内服外敷疗治伤腑,半年时光,那魔体内一些原已衰竭的器官竟奇迹一样获得新生,这是他重拾盖世武功的根本。

  “但是他又对我说,目前其功力尚未全部恢复,每次与人厮斗后全身皆要痛上数日,同万俟监察和曲昊大师兄交罢手尽是如此。我追其原因,他说乃是自身脏腑新生不久,还极其脆弱,稍经活动便气息不匀钻心刺骨,这无疑成为他眼下图谋江湖最大的绊脚石,倘使此刻有个内功深厚之人肯将元气输予他些,自然再好不过,可惜的是,但凡他所认识的人内功好的,必和他有深仇大恨,而俯首帖耳追随他的,内功仅够维持自给,哪能满足了他。我想了片刻,试探着说他若信任的过,我可以把元气赠送他一点,当即他默默不语。

  “我猜得出,其时人罗的内心十分犹豫,他既想借外界力量快速助长功力,却又恐我会乘机害他。心中权衡许久,那魔头与老天打了个赌,同意让我帮忙。结果,急切的功利心害了他,他输了,代价是形神俱灭。”

  “啊,师伯,难为您了。”闻毕“疯儒”剪魔的艰辛过程,雷瀚海越发觉得自己先前对师伯大不敬的态度是何等的不可原谅。

  方抑扬拼尽最后气力,拿开雷瀚海按住自己小腹上的右掌,奄奄一息地道:“没有用的,我将所有内功都授给了人罗,周身已无丁点儿阳气可以御寒,脏腑冻结而死在所难免,你不要白白浪费精力了。”

  “不行的。”雷瀚海立即道:“侄儿无论如何也得救师伯一救,啊,您……”他说话之际,本想继续运功为“疯儒”补气,孰料这刻“疯儒”竟然佝下身体,遮住“丹田”、“气海”诸要穴,教他无从下手。见状,雷瀚海止得作罢。

  方抑扬气若游丝地最后说道:“我今生唯一做过的后悔事,就是曾经追逐功名、迷恋仕途。为了官场上的权势富贵,我不惜与师父反目,叛离泰山,乃至固执的抛弃了对我一往情深的小师妹璇儿,现在一想真是太不值得了。海儿,人活在世不要朝三暮四、见异思迁,守着你钟爱的人平安度过此生才最幸福。别忘了……”他语声渐低,直至停止呼吸。

  “师伯!”雷瀚海一头扣下去,前额顿时撞得流出了血,然而此际他已不顾肉体疼痛,只是冲着因阳气耗尽而亡的方抑扬长拜不起……

  斜阳西坠。一对黑衣男女相依相偎行走在通往百花山脚的古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