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瀚海龙蛛>第74章

  “你说什么?让我去见嘉靖那个昏君,干嘛?”雷瀚海闻言脱口问道,他语速字清,哪象才睡过觉的?

  人罗冷笑几声,道:“明天乃皇帝召见群臣之日,老夫正巧有一件当今万岁极为关怀的事欲与他商议,此事需由雷教主全力配合,当然雷教主要是慑于朝廷的神威不敢出头,那老夫决不勉强。”

  请将不如激将,这条良计自古以来无论对什么样的人基本上都是屡试不爽,雷瀚海性情豪迈,血气方刚,自然很容易着道儿,他冷声道:“目下朝政腐败,哪里还有牢什子威严?在下连跟人罗先生同榻皆不惧怕,何畏那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皇宫?不过在下乃一介诸野平民,金銮殿岂是说去便去?”

  人罗呵呵笑道:“这个无须雷教主费神,老夫在朝做官已逾二十余年,颇受嘉靖皇帝赏识,随意安排个把人上殿倒也不难。只是你届时不可造次,一切按我指示行事。”顿了顿,又道:“现在距升朝还有一阵子时间,雷教主先安心休息,到时老夫唤你。”话讫带履卧床,径自响起鼾声。

  雷瀚海细听少时,那人罗呼吸均匀,确实熟睡,他轻摸自己腰际,触到了袍内暗藏的翠篁剑,假使他这刻电光火石般掣出宝剑,以迅雷之势猛刺人罗身上任何一处要害,都会结束这魔头罪恶的一生。然而雷瀚海不是莽夫,他顾及到目前人罗尚掌握着自己亟待知晓的真相——恋人万俟静的下落,倘若孟浪下手,只恐这将是永世没有答案的谜。念及这里,雷瀚海暗地叹息,曾经冰清玉洁的初恋,转瞬间已恍如过目烟云,由于自己的当断未断,致使一对相互倾慕的爱侣劳燕分飞,再无重合之望。他一日未曾忘怀苏君,是他,害得她不但空守望门寡,还要忍负私通外汉、违背祖训的骂名。雷瀚海松开紧握的剑鞘,一行浑浊的泪水夺眶而流,他不能让万俟静成为第二个苏君,他要给她的爱情一个说法,要教她的爱情开花结果……

  

第二十八回 虎驱狼自有心计在

  雷瀚海梦境迷离之际,直觉身侧有人用劲摇他,张开双眼,却见薄薄的窗纸上挂了一层像是冰霜的东西,那是隆冬熹微的晨光。这时的人罗已经收拾的干净利落,崭新的道袍、庄重的冠冕,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脸上换了一副假面——一副对上级极尽谄媚的假面,这令雷瀚海瞧了很不舒服。

  “目下将近五更,雷教主请盥洗进餐,便与老夫上朝。”人罗充满好意地说道。敢情这脸变了奴才相,说话声也不由自主地不一样了。雷瀚海沉默不语,仅是在一个端着大木盘、容貌非常平凡的中年妇人面前站了一会儿,那盘上盛着一小盆热汤、几块早点及一杯漱口水,他一一用过。

  走到人罗府宅门口,天色犹自灰暗,街上行人亦是稀稀落落。雷瀚海、人罗认蹬跨上准备多时的代步坐骑,扬鞭欲行。在这一刹那的工夫,雷瀚海偷偷瞥了一眼昨夜就寝的房间窗外的那片空地,但看地面依然覆盖着厚厚的、十分整齐的白雪,毫无踩踏之迹,由此可窥人罗同那黑衣武士的轻功造诣。

  单表人罗位及御前红人,身份贵重,想通过他巴结京城权势的人不在少数,故尔这魔头从中也收纳了诸多好处,莫瞧他起居节俭、生活低调,却最是喜良驹宝甲征战之物,每逢藩郡进京送礼,都少不得投其所好打点一、二,这两匹产自大宛的骐骥,便是人罗所钟爱的贡品。

  骏马奋蹄,两条乌影在笔直铺满雪霜的大道电掣奔驰,犹如苍龙戏水超然洒脱。虽说驾御的是仇家爱骑,可雷瀚海仍旧无比欢畅,在大洪山的闲暇时光,他几乎每日都要骑万俟静的“黑风驹”翻山越岭跑个百十余里,练就当世首屈一指的骑术,而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冀能够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好马。眼下骑驭旷世名驹驰骋在鲜无人踪、宛似为他一个人修铺的道路上,雷瀚海那颗包含激情并略带虚荣的心暂时得到满足,无奈天不顺人愿,他正耍得兴起,明廷皇宫——紫禁城已近在眼前。无有办法,照昨晚约定,雷瀚海只得依依不舍地摸了摸马颈鬃毛,然后乖乖的随人罗步行穿过金水桥,直奔午门。

  紫禁城自明伊始,即乃中国封建君王理政与妃嫔们居住之所,像这等龙伏凤息的地方,守备自然森严。午门两侧,刀剑放光、枪戟射芒,六十四名千里选一的精壮大汉个个本领高强,恪尽职守,任你武功多高,若想硬闯皇宫,也要付出代价!看着威风,其实这些阵势都是吓唬那些没权没势的贱民的,就其时朝中形势,元气散人(人罗在嘉靖皇帝面前的化名)深厚皇帝宠信,在京师他的脸便是天字第一号招牌,莫云只不过领个中规中距的中原人进宫,即便那雄关塞外对大明江山虎视眈眈的鞑靼跟于他后,也必可享友国善使的待遇。为了明哲保身讨好人罗,守午门的卫兵仅仅走形式般诘问几句,雷瀚海应心答复,畅通无碍。

  踏入午门东偏门,气势磅礴的紫禁城外朝一角映进雷瀚海眼帘,“好大气啊!”他心内暗呼,从来没见过占地面积如此大、楼阁宫殿如此多的建筑群,一望无际的黄琉璃瓦顶、排列整齐的青白石底座,以及那一间间饰以金碧辉煌的彩画的房屋,这一切尽显帝王气派的景物,便屹立在巍巍东方!可惜在当政者人心见私、跋横专权的明代后期,偌大个华夏终究摆脱不了日后被外族侵占的命运。

  雷瀚海的心灵被紫禁城震撼了,他越走越是激动,因为小时侯,他经常偷偷溜到集镇上去听说书人讲帝王将相的故事,为此有好几次险些教官兵抓走。但雷瀚海起码了解到一点,故事里面的皇帝通常是在最气魄的宫殿中处理国事,而紫禁城最雄伟的宫殿,便要数皇极殿(清改称太和殿,(下同))了,想想可以一睹天下最大的宫殿群中的主殿,他怎能平静心绪?

  艺术就是艺术,它或多或少都会愚弄人,不尽全实,当雷瀚海与人罗侍立皇极门西厢墙边之时,他才明白这个道理。原来皇极殿只有在重大日子譬如新年元旦、新君即位、册立皇后时方能使用,至于平常升朝仪式止在皇极门、协和门、熙和门完成便可。却说朝中其余官员眼也不盲,今日诸臣班列,冷不丁多了一个容貌出众、鹤立鸡群的陌生少年谁瞧不见?不过众人通通心照不宣,要知道行走仕途是需极其谨慎的,倘使哪句话问出差错,搞不好会把自己弄得跟旁人对立,从而耽搁锦绣官程。

  “皇上升殿喽。”一声标准的太监喊话令百官集中精神。群臣齐齐面北,前仆跪倒山呼万岁。

  雷瀚海正迟疑是否对嘉靖皇帝行大礼间,跪在一侧的人罗猛地拉他袍摆,用“传音之术”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若欲将来统率天下,就要能屈能伸。”

  雷瀚海辩应神速,旋即屈膝,他俯身之当眼光上移,只见中央龙椅处已然端坐嘉靖皇帝。那皇帝:龙颜憔悴,二目失泽,几绺黄白相杂的山羊须垂在胸前,全然没了君临四海之象,定是过于沉湎酒色,荒废了皇统气概。

  “这样的昏君逸乘祖上荫翳,江山如何坐稳?看来这大好的华疆迟早落入他姓手掌。”雷瀚海心里想道。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纠仪太监例行公事地刚刚喊罢,才站起没多一会儿的两班臣子中又一人出文官列跪道:“微臣有本奏知吾主。”

  雷瀚海看那人年约五旬,一张忠厚的国字脸形,黑髯掩口,揣测应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好官。人罗接着不动声色的传音对雷瀚海道:“此人姓邹名应龙,官任督察院左督御史。这奏章十有八九是进谏皇帝撤消召严东楼回京的旨意。

  严东楼即严世蕃,明朝头号奸臣严嵩之子,其人生性贪婪,倚父势广敛钱财,贩官鬻爵,甚遭朝野痛恨。几年前嘉靖皇帝渐渐疏远严嵩,与其有仇的官员一一借机上表,欲致严氏父子死地,那皇帝昏庸,念严大学士(严嵩官至武英殿大学士)“主持国政二十年”功不可没,仅仅革了他的官职归家颐养晚年,而其子世蕃罪不至诛,被遣戍雷州,寥寥轻罚,无痛无痒。如今嘉靖皇帝不知怎的回心转意,又要宣严世蕃返京复职,自然遭到潮水一样的反对。那邹御史泪流满颊,以额触地,哭诉严家父子各条罪状,如不厉办,国无宁日、民无宁日。他一片忧国忧民之心,倒博得雷瀚海连连点头,瞧样子在大明的国土上,仁人志士也非凤毛麟角。

  待邹应龙话音稍顿,嘉靖皇帝立即摆了摆手,说道:“邹卿莫要过于偏执,仔细想想召东楼回朝利大弊微,现今朕一心向道,已无暇理政,有他在,朕无虑国事也。”

  语声甫落,阶下东厢复跪一锦衣儒生,看不出是何官职,他道:“陛下尊为一邦圣君,焉能痴迷道家幻术而不顾社稷盛衰?您理该励精图治富国抚民,以慰洪武先皇之德。”这人原任南京道御史,名叫林润,素以直言敢谏著称,数月前朝内几位品行正直的高官联名上议,欲调他入京当面指点各王公的弊处。

  嘉靖皇帝虽不喜这样的臣子久侍身旁,怎奈迫于那群老臣的压力,只好忍气吞声准了奏章,目下临近年尾,那帮老家伙到了退养年限,走的走,散的散,无人再可制约昏君,他自不会仍把未过而立之年且已无实职的林润放在眼里,当即扯下脸皮,沉声道:“林卿搬出太祖皇帝,莫非是在映衬朕的碌碌吗?”

  林润立刻顿首道:“小臣百死不敢亵渎圣上,只是那严世蕃确同鲁之庆父、宋之秦桧无异,一日不除,朝纲难靖。大明危矣!”

  “林润你莫不识好歹。”嘉靖皇帝忿忿道:“卿年轻气浮,不懂与同僚泰然相处,言行皆由性子,依朕之见本不欲宣你进京,奈何先朝老臣尽十分器重你,方使你平步青云,卿可别把尾巴翘得太高!”

  林润凝视昏君,仍旧音调不改朗声说道:“小臣功薄劳微,岂配趾高气扬?然而如今的朝廷实是风雨飘摇:南方有张琏、倭寇作乱;长城北边亦有鞑靼强虏屯兵,圣上倘若犹不攘除内奸,里忧外患,国家定亡欤!陛下如不信臣言,我愿一死鉴丹心!”

  这番话气势恢弘,包括雷瀚海在内的众人闻之无不动容。哪知嘉靖皇帝听了反被激得怒不可遏,他连拍龙案,大叫三声林润,道:“逆臣恶语咒国,其罪难恕;毁谤朝纲,其情当诛!无论这江山没落到什么局面,有朕及列位王公在,尚用不着你这外省小吏越权干涉,这个天下好歹还姓朱!”他说完似乎觉得不甚解气,遂又道:“你真的想死便离开皇宫去我外面寻短,休要玷污了紫禁城!”如此无情无义的话语,断不是贤人应当说的。

  雷瀚海暗中怒火飞腾,只想几步冲至龙椅旁掴那昏君几巴掌,却教人罗掣出衣袖,再度传音道:“雷教主不可滋事,我们还有别事待办。莫忘昨夜老夫嘱咐,一切行动都需由我所示。”

  雷瀚海只得作罢,但另一方面他也颇感愧疚,随着自己年龄不断增长,城府也愈渐加深,在他心中,爱憎之分远非少年时那样判若泾渭,或许几十年后,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同样被冠以“圆滑”二字。

  闲言休絮。只说那林润此刻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哭泣,仰天哈哈惨笑几声,挺直身躯,一字一顿道:“圣上终是圣上,所说的话句句至理,这社稷是你们朱家的,它的兴衰跟我林氏何干?全怪愚不自量力、庸人自扰!”

  “嗤!”他说着将系在腰间象征显赫地位的玉带生生扯断,嵌于上边的无数粒珍珠登时噼里啪啦掉落一地。

  损毁朝服,林润非但毫不惧怕,反倒继续去脱身上其他衣束,说道:“林某决定辞官归乡务农,复不为朝廷效命。哼,没了皇粮平民照旧可以丰衣足食,但是帝王缺了贤臣,却将寸步难行!”他豪言吐毕,赫然业已脱得一丝不挂,一具白皙健壮的胴体顿时呈现众人面前。

  殿中所有人见状刹那间惊骇万分,要知道人群内决不乏见多识广、博古通今之流,可像这种裸体向皇帝抗议的事件诸人简直闻所未闻。立在嘉靖皇帝两侧的黄花宫女看到不穿衣裳的男人,臊得玉靥绯红,芳心乱跳,却又不敢捂眼避嫌,生怕失态,当下手足无措,窘迫至极。

  “你……你……”嘉靖皇帝又气又怕,体如筛糠地指着林润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